“爹爹常年不在家,我就起早一些,帮她画眉……”
林至清第一次给林俪兰画眉时,总是觉得这一边比那一边淡了,结果,涂了好久,终于觉得两边都一样,才罢手。其实,林至清描得太浓了,林俪兰牵着林至清出门,想炫耀炫耀,结果却被不少人看了捂着嘴偷笑。林至清不知道,林俪兰知道,但是林至清很开心,所以她也就不计较了。
“等她病了,我就天天陪着她,照顾她……等她老了,我就背着她去她任何想去地方……爹爹不能陪她,我可以陪她一生……”
林俪兰捏捏林至清的手指,道:“够了……足够了……”
夕阳已经下山了,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林至清的眼前越来越黑。够了,这怎么就够了,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还有很多景色没来得及看,还有一个答案没有等到,你还这般年轻,这怎么就够了?
“我带你回林庄……娘……”
林俪兰没能听到,她的脉搏已经停了。
林至清左手里握着林俪兰最后塞来的玉佩,他攥紧玉佩,搂着林俪兰哭了,哭声越来越大,朝着眼前空旷的漆黑嘶吼,撕心裂肺。
林世禹欠你的,我还没帮他还清,我欠你的,又怎么去还?恳求上天,到下辈子,让我做你的父亲吧,让我将你护在身后,为你挡住风雪,不让你再孤苦一人……
第四十三章
四年后,歌曳城之事终于平静了。
各门派之间的争斗,各门派内部间的争斗,都偃旗息鼓了。
仁恕堂没有了,坞城也没有了赫连府,赫连家的人早早已经跑了,都不知所终。
戴家也没落了,戴威狐在四年前的混战中受了伤,心中忧虑又过重,在除夕夜悲愤离世。戴为信带着他的骨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着了。而今的盟主之位还迟迟没有人选,到现在都还没有确定下来。
万家也没了,但万家的徒孙们早就得到了消息,跑得最快。
百里门还躲在山里,虽然时常有人来骚扰,但看到那孤儿寡母,他们也就心软了。百里珏的病,林至清终究没能治好,他只能告诉百里玉鸣,可以去林庄找林长松的娘亲,拿那些紫蓝印头续命。
林家现在还常常被人提起,好话坏话参半。歌曳城的林府被烧了一半,林家珍藏的那些书籍,如果是林家人自己着的书,一并被烧成灰烬;而别的书被分成四份,被四个门派拿去封藏了。林家人应该也没剩下几个了,那些孩子,林至清他们还在打听他们的下落。林家医馆,林家药铺都没有了。原来林家医馆里被赐予林姓的大夫们纷纷改了姓,有的继续行医,有的已经另谋出路了。
林长松扶着林至清坐下,沐白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右手边。他们是路过花炎城,顺道来看看达奚烈烈的。
还没听见脚步声,就先听到了铃铛声。
“至清!”
林至清笑着,向声音的方向望去:“烈烈。”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林至清的眼睛还是很亮,却没有了神。
“眼睛……还没好吗?”
林至清还是笑着,道:“我没死就已经是大幸了,一双眼而已,不足挂惜。我现在这样也很好,都没人能认出我来。我的医术也还没废,这就足够了。”
万重正洒下的那些药粉,不仅让他失明了,他的嗅觉和味觉也都跟着迟钝了,可他依旧坚持行医。
“怎么不见林大夫?”
“三叔公在客栈,小叔和舅舅在照看他。”
小叔就是林世然,舅舅就是王沁。
林世然和王沁也是在不久前才找到林至清他们的,林济行觉得自己没有多少日子了,坚决要回乐溪山,于是他们便一起回来了。
当年在歌曳城郊外一战后,林世然就带着林济甫和林济思回林庄安葬,赫连灼没有跟来。赫连灼草草地将赫连铁鹰埋在荒宅的后院里,拿了一块一尺多高的石头立在坟前,当做是墓碑。之后他就走了,没人知道他去哪了,也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赫连灼……我们还是没有打探到消息……”
“是吗……”
找不到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到了现在还有人在追查他们赫连家的人,想要赶尽杀绝才会罢手。
当年赫连灼误杀林济思之事,林至清都听林世然说了,他的心现在还在痛着,为林济思,为赫连灼,也为自己,他直到现在还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但是……
“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达奚烈烈抓着林至清的手,道:“这才四年,你怎么就放弃了呢?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难道你对他已经……”
林至清摇头:“都已经四年了,他要是真的想见我,也该找到人了不是?他明显就是躲着,所以不用找了……”
“你们为何会变成这样……这到底还发生了什么事?”
林至清沉默了,林长松想说,被沐白拉住了。
达奚烈烈抓了抓他的手:“好了好了,我听你的,不找了,不找了。难道我们能见上一面,你就不要苦着个脸了,来,给姐姐笑笑。”
林至清笑了笑,有点苦涩:“丘姐姐还好吗?”
“好着呢,她的气色比你好多了,你说你一个大男人了怎么比你丘姐姐还要弱?看你瘦的,不过还是很俊,但还是要赶紧好起来,听到没?”
“听到了,我只是赶路太累了,睡上一觉就会好的,你就不要操心我了,我是大夫,我心里清楚着呢。”
“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要不要多留几天,童奚和阿力去了乌竺教总教,现在在回来的路上,童奚她很想见你们。”
林至清面露难色:“我们不能多留,三叔公他……我们得赶回去。”
“这样啊……”
“抱歉。”
“不用道歉,我跟童奚说说就好,反正你们也回来了,以后想见面还不容易?你们不会再走了吧?”
“还不清楚……得回去看看林庄的情况才知道……”
“行,要是你们还是要走,就一定记得写信给我,不要再给我私自断了联系,这让我们多担心啊,啊?”
“好,我一定会写信给你。”
林至清在临走前偷偷地去了钱蓁蓁的坟前,上了一炷香。集芳园还在,钱府还在,花还在开,蝶还在舞,只有那豆青色的少女不见了……
他们终于回到了林庄,林庄半个前院被烧没了。那些人是在半夜把火把丢了进来,他们在白天时斗不过执拗的山里人,又不敢对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出手,会坏了名声。于是他们便趁着黑夜,想把林庄烧了。幸而林长松的娘亲很警觉,叫起邻里来帮忙救火,而老天爷似乎也很眷顾林庄,突然就下起了大暴雨,林庄这才得救了。
林世然当年也是悄悄带着骨灰,躲开那些人,把林济甫和林济思葬在了杏林里,没有立碑。之后他们就一路找林至清一路找其他的林家人,但很多都找不到了,找到的也是一堆尸骨,能带回林庄的一并葬在杏林里。幸好他们葬的地方够远够隐蔽,所以还没有人来打扰。
“娘亲!我回来了!”
林长松的娘亲一直住在林庄,守着他们回来。
“是长松吗?”
“是长松,娘亲,长松回来了。”
“大娘,至清也回来了。”
林长松的娘亲的面容还似中年妇人,但那黑白参半的头发,让她看起来老了十岁。林长松紧紧搂这他娘亲,呜呜的哭。
“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人,还哭,羞不羞。”虽然这么说,大娘她自己也泪眼婆娑了。
“是我没照顾好长松,对不起,大娘,我们回来晚了。”
大娘放开了林长松,抹了抹眼泪,道:“不晚不晚,回来了就好。你看,这天,多蓝啊,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林长松吸了吸鼻,道:“娘、娘亲,至清他看不见了。”
“什么!”
大娘仔细的看了看林至清的双眼,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水灵,但还是可以看到些许神采,大娘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果然是看不见了。大娘一巴掌就拍在林长松的手臂上:“我不是让你照顾好小鹿吗?你怎么就……”
林至清摸索着,抓到了大娘的手:“大娘,您就不要再怪长松了。这是我自己不小心弄的,不怪任何人。这四年来都是我拖累了长松,让他没能快些回到您身边,您要是再骂他,我就没有脸再见你们了。”
大娘又红了眼,一手抓着林至清的双手,一手摸摸他脑袋,最后还是把他搂进怀里。
“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林长松看着他俩,也伸出双臂,把他们都搂住了。
三个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感觉逝去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这么久不见了,没想到长生还能认出他来。林长松扶着林至清坐到长生的背上,林世然背着林济行,王沁和沐白沐隐都跟着,还有两个刚满七个月的小鹿也在跟着,它们是长生的孩子,他们慢悠悠的走进杏林。
林至清祭拜林济甫林济思他们之后,他还想去曾经种着紫蓝印头的地方看看。除了林长松,其他人都先回去了,没想到的是长生竟然还认得路。
现在要种活紫蓝印头已经不是问题了,连林长松也学会了。这四年里,林长松逼着自己学习医术。林至清医术再高,可是他眼睛看不见,很多都是徒然。林长松不想林家的医术就这么失传了,必须要有人来传承,虽然他也姓林,但此“林”非彼“林”,可是在感情上他们早就是一家人,又何必去分那么清楚,更何况林爷爷生前那么喜欢自己,喜欢这山里的每一个孩子……
“哇!天啊,真长出来了!”
“什么长出来了?”
“是我当年丢的石榴籽和柿子籽,它们都长出来了,还结果了!”
林长松兴奋地爬上树,现在刚好是暮秋,果实都熟透了。石榴和柿子相互依傍,枝叶相缠,根系纠结,繁荣茂盛,不分你我。可是林至清看不见,他只听见秋蝉嘶鸣,甚是凄凉。
林至清这几日来天天没事就爱坐在窗口,朝着院里的枇杷树和柰子树的方向发呆。他与赫连灼之间的事,林长松虽然知道大部分,但他还是不懂得怎么开口去安慰林至清。林世然说过,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自己走不出来,外人说得再多也是没用的。
所以林长松决定就让他这么发着呆吧,他自己拎起两篮瓜果,准备去看望山里的其他人,他曾经的小伙伴们。
林长松回来时看到门口有两匹马在吃草,他紧张地丢下手中的竹篮往屋里跑,竟然是达奚力和丘童奚他们,林长松真是虚惊一场。
而达奚力他们恰好和林至清谈完了,正要下山,林长松就牵出自己的马,要亲自送他们下山。
达奚力一个人走在前面,离后边的两个人有点远,因为他俩实在是太吵了,达奚力脑仁疼。
丘童奚觉得口渴了,拿出水壶,喝了一大口,决定不跟林长松吵了。
“你如果还这么聒噪一定会嫁不出去的,都十八了,该收敛收敛了。”
丘童奚差点被水呛到,她把水壶丢会布袋里,指着林长松的鼻子,道:“你不也很聒噪,这辈子你就别想有人会嫁给你!不会有女孩子喜欢你的!你尽早出家去吧!你这么能说,去普度众生是最合适不过了,一定可以救很多人!”
“那是我看不上她们,喜欢我的人都可以从山底排到林庄门口了。没办法,她们就是让我喜欢不起来。唉,那么多好妹妹,整日为我落泪,哥哥我也很无奈啊。”
丘童奚冷笑一声:“你现在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还不喜欢人家,我看啊……”
灵光一闪。
“你不会是喜欢男的吧!”丘童奚故意惊恐,道:“难道你已经暗恋至清多年,所以才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丘童奚一脸得意地看着他,林长松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你别乱说!至清是我弟弟!哥哥照顾弟弟,天经地义!你不要毁了我和至清的清誉,小心赫连灼回来揍你!”
丘童奚听到“赫连灼”这三个字时,眼神黯淡了,表情也伤心了起来。
“你知道他们是恋人啊……”
“至清和赫连灼吗?其实至清并没有亲口跟我承认过,但我也长着眼睛呢,虽然比较眼拙,但好歹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再怎么眼瞎,也能看得出来。”
“至清他很喜欢赫连灼吧……”
“那是自然,他要是不那么那么喜欢赫连灼,怎么还会一直在等着他。”
丘童奚沉默了,林长松终于意识到这个气氛不对,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暗恋至清多年啊!”
丘童奚又差点被噎住了,大吼到:“我喜欢的是赫连灼!”
林长松愣住了,丘童奚红着脸,踢了两脚马肚,往前跑了。林长松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追上去。
“他那人有什么好的,我家至清比他好多了,你干嘛去喜欢他呀?”
“他不好?他哪里不好了?他不好林至清会喜欢他吗?”
林长松被问住了,挠挠头:“嘿嘿,说的也是,这情人眼里就是出西施。”
丘童奚还是有些生气,气鼓鼓地往前跑,他们这一路终于都没有再吵了。
看到了山路口。
“好了,就送到这里吧,你快回去吧,晚了就得吃冷饭冷菜了。”
“好,那你们保重。”
“保重。”
丘童奚刚加紧马肚往前跑了几步,就听到背后有人大喊:“丘童奚!其实你很好了,赶紧找个疼你的人嫁了吧!”
丘童奚转头:“林长松!你也很好!也快点嫁了吧!”
好了,最后一局,林长松输。
林世然觉得林至清整日这么待下去不是办法,林庄有太多他们的回忆,不难过都难吧。林世然叫来连长松和沐白,让他们带他下山去给人看病去。
果然,有事做的林至清情绪好了很多,不再那么阴郁。刚开始他们是一大早下山,傍晚回来,后来他们渐渐越走越远,在外面住几天,再回来住几天,现在是在外面差不多待上一个月,才回来住几天。
赫连愿昨日内热了,浑身烫得很,赫连灼好不容易让赫连愿的体温恢复正常,可是不远处还蹲在地上玩花草的那个小鬼就狠狠地连打了三四个喷嚏。林善榕受了风寒,可他却没有感觉到难受,继续扒拉着花草。赫连灼出来找他时,林善榕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
“父亲,花给你。”
林善榕已经两岁多了,学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父亲”,赫连灼从来没有教过他,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赫连愿听到林善榕喊父亲,嘴角撇了撇,他知道赫连灼不是他亲生父亲,而是他唯一的舅舅,可是他也不是林善榕的父亲。赫连乔乔为了遣散仁恕堂,给仁恕堂的弟子们安排好了去路,自己却回不来了。赫连愿不喜欢在乌竺教呆着,赫连灼一出现,他就扑上去要跟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