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两条龙大战时,我才发现,假的那条衈龙,就是那个‘镜泊’,鳞片不会发光。”
第四个问题:周家人里,有没有和我一样白头发、灰眼睛的?
周鸩认为珑白是“白子”(白化病患者),周鸩在周家没见过白子。不过周鸩也和珑白说了,白子虽然是家族病,但发病率也没那么高,所以一大家子就出珑白这一个白子也不奇怪。
周鸩说完了。“我不知道小鬼到底要我对你干什么,不过既然是他的最后嘱托,要是我什么都不做,心里总有点毛毛的,就把这些告诉你吧,咱们的过节一笔勾销。”
稚堇看着廖蓝的反应,顿时无比失望。听了周鸩的讲述后,廖蓝身上那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的颓废感,反而更加强烈了。他是醒转了,不再回避关于珑白的事情了,但是,他并没有活过来,而是打算沉溺在记忆里,行尸走肉地了此残生吧。
这不是稚堇想要的结果。
稚堇沉思着。如果原原本本地说出珑白曾经问过她的问题,廖蓝很可能也不会有所触动。周鸩所说的东西,无非确定了大致的脉络:由于某些契机,珑白发现自己才是真正的衈龙,最后他降服了冒名顶替的镜泊,关上了魔境的大门,血病终于中止,人间恢复太平。对于廖蓝来说,这是既成事实,至于具体经过是怎样的,确实已经毫无意义。
至少,得让廖蓝动一动,不要像坐牢一样困死在这块伤心地。然而,在廖蓝身上,唯一还存活着的,大概只有无尽的思念吧……稚堇猛地一个激灵,突然想到了办法。
她转向廖蓝,眼睛闪闪发光。“珑白也问过我奇怪的问题。”她用上了最斩钉截铁的口气,“但是,我现在不能说。”
廖蓝不解地望着她。
“我要去仁泽寺拜祭廖珑白。那时我会告诉你。”
她欣慰地看到,木然了一年的老爷,终于会做惊愕的表情了。
42.拜祭(下)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出发了。周鸩说自己闲得慌,非要一起去。走出十几里路都甩不掉周鸩,廖蓝也就听之任之了。稚堇心想,如果没有衈龙这一茬子事,他们俩也算是穿开裆裤的朋友吧,命运让他们从故人变成敌人,又从敌人变成同坐一辆车的旅伴,只能说世事无常。
目的地仁泽寺,稚堇没有去过,但廖蓝和周鸩很熟悉——这是高僧圆寂的地方,也是周鸩等祭品在人俑状态时供奉的寺庙。他俩在高僧的记忆里不止一次看到过仁泽寺,也都亲身去调查过。但是,为什么要去仁泽寺拜祭廖珑白,稚堇坚决不肯透露。
走到镇上的时候,周鸩阔气地出钱雇了辆马车。路途遥远,周鸩让廖蓝想点法子打发无聊的时间。“小鬼跟我说过,他喜欢你讲故事。”周鸩狡黠地笑着,“鬼故事。”
廖蓝漠然地看着他,但他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半晌之后,廖蓝从身边的行李里拿出一本陈旧的册子,扔给周鸩。
周鸩满意地笑了。这两个男人在打什么哑谜?稚堇好奇地凑过去看,周鸩拍拍册子,粉尘飘飞,纸张好像一碰就会碎,他赶紧小心捧好,跟稚堇低语:“廖蓝当年从仁泽寺偷走的东西,法师们一代代记录下来的……嗯,魔物大全。我只在老和尚的记忆里看到过,除了写衈龙的那一节,其他的魔物,老和尚都是草草瞥过,我看不清写了什么。”
周鸩翻开册子,衈龙在第一节,那几页特别破旧卷翘,看来被廖蓝无数次翻阅过。后面的纸张则比较平整,显然廖蓝也只是浏览了一下。周鸩刷刷地翻着,很快翻到了“镜泊”的章节。
稚堇不敢抬头看廖蓝的表情。他压根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当作故事讲给珑白听的魔物,居然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知晓真相的那一刻,他是怎样的痛悔不甘?
关于镜泊的记载并不多。它没有固定形态,似流水似空镜,因此得名;它虽然可以往来于万川之水,但无法独自获得供养,必须依附在其他魔物身上,形成寄生关系,有点类似鱼鳖、吸血虫什么的。它会模仿宿主的能力和外形,但不持久,如果脱离宿主上到人间,很快会形神俱灭,“不足惧”。
好轻松的结论。写这段话的人应该早就死透了吧,如果知道镜泊后来做下的壮举,不知会作何感想?
稚堇想翻到衈龙那几页仔细看看,周鸩说:“不用你费脑子,我已经明白了,我说给你听。镜泊想必是寄生在衈龙身上,在幽冥之河意外地被某个法师打开的时候,以衈龙的样子逃到了人间。”
“它还偷了魔境之门的钥匙,就是那个玉坠子?”
“不用偷,玉坠子就是衈龙的鳞片,任何一个鳞片都能当钥匙。镜泊寄生在衈龙身上,收集一两片脱离下来的鳞片,也不是什么难事。总之,镜泊来到人间后,被老和尚们误认为是衈龙,不停地追杀。另一方面,衈龙作为魔境守门人,逃走了一个魔物,也会极力搜寻吧。”
“这么说,镜泊是腹背受敌……”
“何止是腹背受敌,那时逃到人间的魔物应该只有镜泊一个,没有宿主,它本身很快也会消亡,命运岌岌可危啊。它必须想个办法,解决3个危机。
“那么……”稚堇瞪大了眼睛,已经隐约猜到了答案。廖蓝专心眺望着马车外的风景,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故意装作疏忽,让老和尚们夺得玉坠子,从而打开魔境大门,把真正的衈龙和群魔都放出来。群魔争食衈龙,衈龙大半条命都没了;老和尚们为了在适当的时候关上魔境大门,损失惨重,死得没剩几个人。两个劲敌,一次搞定。”
“衈龙的肉身搁浅在眠江边,被正闹饥荒的周家和廖家吃掉,也不是意外吗?”
“不可能是。镜泊只需要寄生在衈龙的魂魄里,衈龙的肉身对它反而是个威胁。群魔大战时,镜泊应该躲在什么地方,完事后才出来,利用自己往来于万川之水的能力,把垂死的衈龙东搬西搬,想让肉身湮灭。所以,就算没有周家和廖家,衈龙也会被镜泊送到有大鱼或猛兽的地方吧,到头来还是吃个干干净净。”
原来周家和廖家是躺着中枪。“所以,建立五行法阵和地宫,供奉祭品,等100年后衈龙有了弱小的肉身,再一举将形神一起封印,让衈龙彻底灭亡,都是高僧们一厢情愿啰?镜泊并不是这么打算的吧。”
“没错。建立五行法阵和地宫,虽然把衈龙的魂魄封在了虚空之中,但同时也给了镜泊一个无人打扰的安身之地。然后,它可以实施下一步计划了。”
“躯壳!”稚堇失声喊了出来。
“你很聪明。”周鸩点点头,“准确来说,不是衈龙的躯壳,而是镜泊的躯壳。他想借助衈龙的法力,修炼出属于自己的肉身,成为不需要依附于他人的独立的魔物。所谓的解开封印仪式,实质上是镜泊的骗局。衈龙有通过死胎传递信息的能力,镜泊模仿了这一能力,所以才有了周家那个身上刻着图纸的死胎。”
“按照镜泊的盘算,10年前从地宫里出来的,应该是死胎形成的人形,拥有衈龙的部分法力,也能够和衈龙一样传播血病,靠汲取人类的鲜血而迅速壮大自己的肉身。然而,”周鸩皱起眉头。
“然而,出来的虽然确实是个人,但小鬼是真正的衈龙啊。从这里开始,事情就变得奇怪了。”
周鸩抛出一连串问号:“死胎,也就是镜泊的躯壳,怎么不见了?为什么衈龙新生的肉身也是人形?为什么小鬼没有作为衈龙时的记忆,却有一些人类的记忆,比如会说简单的人话?为什么小鬼戴着那个玉坠子?喂,廖蓝,在魔境大门关闭后,老和尚的记忆里就没出现过玉坠子了吧。”
廖蓝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还有,”周鸩拍拍手里的册子,“这里记载得清清楚楚,任何魔物,甭管有多强大,想用魂魄炼出肉身,都必须有个祭品,就像种子得种到土里才能成活一样。既然衈龙的新肉身是人形,那么,它应该是找了个人来当祭品。但是,这人是谁?又是衈龙从哪里搞来的?”
周鸩长长地喘了口气,结束疑问,继续说下去。
“接下来就更乱了。几乎每一步都在脱轨。也许,就算小鬼是衈龙,如果周家顺利解开封印,镜泊也可以进入小鬼体内,就像冬虫夏草一样,寄生的菌草最终杀死作为宿主的幼虫,茁壮成长。但是,作为水阵祭品的我逃走了,廖蓝又救下了祭台上的珑白,解开封印仪式彻底失败。”
周鸩意味深长地瞟了廖蓝一眼:“镜泊还是被困在虚空之中,但衈龙却留在了人间。在魔境里面的时候,衈龙是靠自然死亡的人类之血获得供养,但在人间就不一样了,它会把一条条活着的血脉都榨干。这就像海绵放到水里就会吸水一样,不由它自己、也不由任何人控制。善心的廖蓝为苍生百姓着急啊,刚巧,这时又一个镜泊没料到的意外出现了——高僧留下的泉眼,廖蓝掌握了充分的信息,足以让他介入镜泊布下的这个局。新的对弈开始了。”
稚堇怯怯地看了廖蓝一眼,还是忍不住问周鸩了:“那么,老爷花了10年时间,重建五行法阵和地宫,想把自己替换成躯壳,让珑白变成普通人,也是搞错了?”
“不,成功了。廖蓝是把自己换成了躯壳。只不过,原来那个躯壳在哪里,谁都不知道罢了”
“但是,珑白不是躯壳啊,为什么调换之后,珑白就没有法力了呢?”
周鸩嗤笑一声:“我先问你,小鬼为什么要有法力?衈龙的法力都封在五行法阵里呢。”
“啊……”稚堇突然醒悟过来,“因为他是龙,理所当然就觉得他应该有法力……”
周鸩斜睨着一言不发的廖蓝:“不怪你,我们也都这么想。”
廖蓝仍是沉默。现在回头看,这是个非常低级的错误,但之前却没一个人意识到。
“廖蓝,小鬼醒着的时候,从来都没摘下过玉坠子吧?要把自己替换为躯壳,在最后一步中必须戴着玉坠子,所以你做了一个假的,用来偷换小鬼的真货。在布局全部完成前,你应该还试着让小鬼戴了几次假玉坠子,然后小鬼的法力出现了异常的反应,有时能用有时不能用,对吧?你以为这是躯壳替换的布局开始发挥效力,他渐渐变成普通人,其实只是真玉坠子离开他身体的缘故。”
“那么说,珑白的法力来自于耳朵上戴着的玉坠子……然后,在地宫里,老爷还是拿走了玉坠子,沉入了镜泊所在的虚空里。”稚堇沉吟道,“但是,后来呢?我们把老爷救出来后,玉坠子又戴回珑白身上了呀,他没有恢复法力。”
周鸩看看廖蓝,犹豫了一下。稚堇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同情的神色,很是惊讶。“从这里开始,小鬼开始骗人了吧。比起玉坠子的法力重新回到他身上,应该有更让他不安的事情发生了。想想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
成魔是什么感觉。稚堇回忆起来了,在珑白戴回玉坠子之前,金阵的封印正巧被解开。“难道,他开始怀疑自己……?”
“衈龙长什么样子,周家人有没有和他一样的白子,幽冥之河里有没有魔物。我想,随着法阵的封印一个个被打开,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肯定越来越大,他就算再笨,也应该渐渐猜到真相了:他不是周家死胎变成的躯壳;他以为在泉水——也就是幽冥之河——游动的魔物,其实并不在水里,而是寄生在他身上;还有,他就是衈龙。”
周鸩自嘲地冷笑了一声:“小鬼耍起心机还是挺厉害的嘛,把我们都骗了。”
“不!”稚堇突然激动地喊起来,眼里泛着泪光,“不,珑白……珑白骗得很辛苦。”
“稚堇,看着我,快看着我。我好害怕,你不要移开眼睛。我把镜子弄丢了,我会……我会……”珑白那时的样子好无助,稚堇不知所措,只能努力睁大眼睛,眼皮也不眨地盯着他。他俩的脸快挨上了,在珑白的灰色瞳孔里,清晰地映着稚堇的模样。而在稚堇的瞳孔里,一定也映着珑白的模样吧。他是把她的瞳孔当成临时的镜子了。
稚堇不敢移动眼睛,但在眼角的余光里,她看到珑白抓住自己的手变得很红,烫得惊人。当时,她以为是珑白太紧张了而涨红的。然后,珑白慢慢平静下来,手也恢复了正常。稚堇问他怎么了,他没回答,只是问了稚堇两个问题。
心中的迷雾全部散开,只需到仁泽寺最后确认了。稚堇啜泣着,周鸩一头雾水,狭小的马车厢里,气氛顿时变得无比尴尬。廖蓝终于开了口:“别说了。”
之后的旅途中,他们再没交谈过一个字。漫长的沉默中,仁泽寺到了。
43.墓穴
仁泽寺很小,藏在山沟沟里,一副香火不继马上要废的模样。跨过倾颓的山门,守门的老头稍稍打量了三人,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全寺的僧人都涌了出来,把他们团团包围。
廖蓝和周鸩的表情都有点不自在。僧人们认出他们一个在七八年前来过,然后寺里的藏书就不见了几本;另一个在一两年前来过,问东问西,闹得寺里天翻地覆,好不容易才打发走。“幸好我那时还是个小混混,没到打打杀杀的程度,不然今天这门也别想踏进来了。”周鸩小声嘀咕。
僧人们群情激奋要赶他们走,两个始作俑者软磨硬泡,耍赖哀求,廖蓝过去一年说的话加起来都没这半天说的多,讲到天色墨黑,僧人们才勉强同意放他们进来。
昏暗的禅室里,寺里年纪最大的僧人一脸苦相地接待了他们:“上次你来的时候,”他指指廖蓝,再指指周鸩,“还有你来的时候,我不都说过了吗?本寺和驱魔人们并无瓜葛,只不过那个僧人年轻时和临终前来过我寺几次,留了几本书,身后又葬在这里罢了,和他驱魔有关的旧事,我知道的统统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又跑过来干什么?”
稚堇赶紧说:“不不不,他们以前问的都是驱魔,我问的不是。”
老僧眼睛一瞪:“那你还想问什么?”
没想到,稚堇突然羞涩起来,扭扭捏捏地就是不开口。跑了那么远路,费了那么大劲,她临场居然怯了,廖蓝一头黑线,周鸩只差揍她了。老半天后,在杀人视线的聚焦下,她终于吞吞吐吐地说了:“我想问……问那个僧人,呃,就是高僧,他,他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周鸩嘴里一口茶全喷了出来,廖蓝也是满脸错愕。老僧愣了老半天,稚堇还以为他会愤然起身逐客,不料他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他长得很好看?”
稚堇惊喜地跳了起来:“怎么个好看法?”
“我没见过,毕竟他是百来年前的人啦。我们佛门弟子也不应该谈论这个,不过呢,我还没受戒的时候,倒是听师兄们说起过。”
老僧脸红红的,竟然也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就不快的语速更慢了,让人好生烧心。
“说那个僧人啊,好看得不像凡人,怪不得不好好研习佛法,跑去学什么驱魔,说不定就是魔物投胎转世的吧。哎呀,都是大不敬的闲言闲语,提起来真是惭愧哪,那时我们还小,管不住嘴……”
“快说他长什么样!”周鸩憋不住斥道,把老僧奔放的话头扯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