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僧将它拿起,记忆的画面在此中断,也许是高僧筋疲力尽,昏了过去吧。虽然廖蓝始终不太明白“关门”这一做法的周详,但反正这个局里不甚明了的地方也并不止这一处,除了依样画葫芦,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知道,自己也要和100年前的那个人一样,变成一堆骨灰了。
月亮马上就要升起。衈龙应该差不多落败了吧,可能已经连骨带皮都被群魔分食一空了。比起成为被衈龙寄生的行尸走肉,在烈火中焚化,或者被某个魔物一口咬死,都还算幸事吧。廖蓝这样想着,胸腔突然像压了大石一般,口鼻不由自主地极力翕张,却再也呼不出一口气,更吸不进一口气。
看来真的要死了,廖蓝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离世前的最后光景。
雾蒙蒙的视线里,群魔像海啸一般涌来,无数的尖齿利牙在眼前晃动着,鲜血晕开一朵朵水墨般的花,不断扩大、飘散。
廖蓝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被卷进了群魔的浪潮中。但是,没有一张血盆大口是冲着他来的,它们都争先恐后地朝着他身后某个地方奔去。廖蓝费劲地转过身,突然发现身上的火焰不知何时熄灭了,胸腔里重又充满了空气。
他在水里。他第一反应就是:这里是眠江。但是,这水向下看不到底,向上看不到顶,据他所知,眠江根本没有这么深邃的水域。跑在最前头的几个魔物,至少离他已有数十米远,却仍在全速往下冲,好像这水还远没到边际。
水猛地一震,所有的魔物都顿了一顿。然后,像停止的时间突然运转起来一般,魔物们轰然四散,在水中毫无章法地乱冲乱窜,看起来好像水中密布着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使得它们不停地撞上去又弹回来。从它们身上漾开的血花,也越来越大,如果说起先廖蓝看到的那些血花还可能是从别的地方沾染来的,现在这些不断冒出的血花,就绝对是来自它们在碰撞中产生的伤口了。
魔物们不像在逃跑。它们更像是不惜一切代价,要破坏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如果是江水,此时肯定已被搅得浑浊不堪,但这水却澄澈平静,如同凝固的……玻璃?
胸中的空气快耗光了,廖蓝环顾四周,一点岸堤的痕迹都没有。反正憋也憋不下去了,他干脆试着吸了一口气。一阵清凉顿时透进胸腔,除此之外,什么异样感都没有。
廖蓝惊愕地又呼吸了几口,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像鱼一样的怪物,还是这水本身是幻觉。他试着划动了几下,手脚分明感受到了阻力,指缝间隐约还有红光闪动。
又是一阵水波激荡,这次是来自廖蓝上方。廖蓝抬头望去,一时之间竟没认出那个庞然大物是什么。
像鱼又像蛇的骨架,周身笼罩在血雾中,在水中扭曲地游动,一路飘散着碎皮烂肉。它的两根犄角都已折断,前爪也少了一只,右眼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窝,左眼则悬挂在眼眶外,但仍在犀利地转动。在骨架深处,一颗发着幽幽红光的心脏,微弱但持续地搏动着。
廖蓝倒吸了一口冷气。衈龙还活着。虽然被群魔咬噬得支离破碎,但它确确实实还活着。
廖蓝本能地向后躲避,却撞上了身后的一个魔物。它以为廖蓝在攻击它,反身一咬,廖蓝躲闪不及,手臂上顿时一道齿痕,鲜血徐徐逸出。
糟了。廖蓝只在心里暗叫了一声,衈龙已经嗅到了气息,左眼猛然一转,直瞪向廖蓝这边。
这下没救了。眼下的状况完全超出了廖蓝的认知范畴,他已经束手无策。衈龙的脊背弓成了将近90度,猛然弹开,像离弦的箭一般击向廖蓝。
衈龙獠牙上的斑斑血迹清晰可辨,几乎已经碰到了廖蓝的脸……然而,獠牙卒然往后一缩,骨架之间的间隙顿时缩小,险些相撞在一起。
廖蓝向后一退,獠牙再度迎面袭来,却又缩了回去。廖蓝看看身后狼奔豕突的群魔,再看看眼前的衈龙,突然明白了过来:在他身前,也有看不见的东西,在阻挡着衈龙!
衈龙换着方向继续冲击,但无一不被反弹回去。现在比起衈龙来,反而是其他魔物对廖蓝还危险些,因为它们可以碰触到廖蓝,衈龙却对他近身不得。衈龙的动作越来越狂乱,心脏搏动得越来越剧烈,显然它很愤怒,却无可奈何,难道,它也没有预料到这种局面?
廖蓝迷惑地看水,看衈龙,看魔物,但愣是没有一点头绪。当他再次把视线投向水的深处时,突然看到了更加出乎意料的东西。
是周鸩。不是魔化的周鸩,而是普普通通的人类。他漂在水中,两只眼睛没有焦点地大睁着,看起来还活着,但却全然失去了平时的神采,仿佛魂魄已被抽走一般。
廖蓝心念一动,立刻向周鸩游去。果然,在他即将碰到周鸩的一刻,他撞上了无形的屏障。
周鸩愣愣地看着廖蓝,廖蓝愣愣地看着周鸩。在他们上方,衈龙停下来喘着气。好一个哑剧三人组,除了大眼瞪小眼,全没辙了。
廖蓝触摸着身前的屏障,感觉很光滑,冰冷冷的。如果他触碰的是周鸩以外的东西,比如水或者其他魔物,屏障就不存在,手臂可以毫无阻碍地伸长;但是,他无论如何都碰触不到周鸩,屏障就像是随着他的动作生长出来的一样,坚决地隔断着他和周鸩的接触,也隔断着衈龙和他的接触。
这样的僵局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久得廖蓝开始怀疑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如果是梦,就赶快醒来吧,他不能干耗在这里!
好像是回应廖蓝心底的呼喊一般,他和周鸩之间浮起了一层雾气。雾气渐渐浓重,显现出轮廓,平平的,亮亮的,仿佛是——镜子。廖蓝已经看不到周鸩了,但镜子里倒影出来的也不是廖蓝。
珑白和平时一样,满不在乎地微笑着。镜子那头的他伸出手,轻轻抵着廖蓝按在另一侧镜面上的指尖:“不是只有你会骗人的。我也会。”
39.翻盘
稚堇扒在山壁上,呆呆地看着眼前漫无边际的滔天浊浪,还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先是群魔激战,血水肉泥像雨点般砸下来,她慌忙躲到树下,却见一只血龙往栖山方向冲去,随即传来山崩地裂的巨响,另一只血龙被群魔啃咬得几乎只剩骨架,仍然顽强地一边抵挡,一边也向着栖山去了。
遮天盖日的群魔紧随着血龙飞走之后,她终于看到了天空。天色已黑,月亮的光辉从地平线上隐隐显露。突然,一股冲击力猝不及防从地底涌来,她仰面摔倒,须臾之间,大水就已漫过耳朵。
水好像是从每一粒土壤、每一块石头下面直接冒出来的,水面像平坦的镜子一般迅速上抬,一点浪花都没有。但是,一转眼,水面就突兀地出现了许多漩涡。
每个漩涡都无声无息地转动着,乍一看还以为它们是凝固的。漩涡中心都闪耀着一个红红的光圈,稚堇看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抬头看天,一轮怪异的红色满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高悬在空中,倒映在漩涡中。
几分钟前还群魔喧嚣的世界,如今静得像万物都已死去,只剩下她一个活人。她还在人间吗?或者,她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不管怎么说,在水里踩不到底的感觉太差了,于是她开始向露在水面上的山崖游去。
划水的声音空洞地回响着,让她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一分神,一个漩涡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她反应不及,身体立即被吸扯了过去,水瞬间没过头顶。她拼命挣扎,却身不由己地越沉越深。
水面上的月亮越来越远了,但投射下来的红光也越来越耀眼了。好像血光,稚堇莫名其妙地想道,火辣辣的窒息感重重地压在胸口,手脚也快没有力气了。
红光忽然破碎了,一波波地荡开来,她以为自己晕了。然而,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红光中,直直地向她游来,很快一双手有力地揽住她的肩膀,迅速把她提出了水面。
稚堇大口地吸入救命的空气,抹去眼睛上的水珠,立刻惊讶地叫了出来:“珑白?!”她四下环顾,“老爷呢?”
珑白没回答,先带着她绕过漩涡,把她推上了山崖。但是,他自己却没有上去的意思。“我去找廖蓝。你乖乖地呆在这里别动。”
他沐浴在月光中,原本就白皙得不像常人的皮肤,此刻反射着冰雪般的清光,像一个不真实的幻影。“我和你一起去!”稚堇急道,转身就想下水。
珑白摆手阻止了她,眼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这小子怎么突然变神气了?稚堇暗自奇怪,但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很快就会好的。”珑白向她点点头,游开几步,忽然又转过身,用力挥了挥手,“我走啦。”
他笑眯眯的,漂亮的小脸比平时更加可爱。稚堇心头涌上异样的感觉,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非要跟着他不可。但是,一个小小的水花泛开,珑白随即消失了。
水面依然平静如镜。稚堇抱着膝盖,蜷缩在山崖上。心头的异样感更强了,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除了默默等待,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做了。
周鸩面对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廖蓝,还有隔着他们两人中间的镜子里的珑白,心里的迷惑已经变成麻木。周鸩不明白,他已经成功地将自己献祭给魔境,让群魔可以经由他的身体,通过幽冥之河,前往人间为所欲为,让人龙之战上升为人魔之战,那将是完全超出廖蓝控制的局面。然而,他亲手营造出来的地狱景象,仅仅只维系了几分钟。
然后,一切都被裹入了水中。不是席卷眠江两岸的大洪水,也不是阻断人间和魔境的幽冥之河水,而是从来没见过的——虚空之水。不要说是他和廖蓝,看起来连衈龙和群魔都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全体抓瞎。
唯一一脸淡然的,只有出现在镜子里的小鬼了。这个傻乎乎、娇滴滴的瓷娃娃,一直扮演着被人宠、被人骗、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团团转的角色,如今却变了个人似的,高高在上地睥睨着这一切。
“就像只有周鸩能看出吃糯米团子的陈福平不是自己,在高僧的记忆里,也有些东西只有我看得懂哦。”珑白对廖蓝说。虽然他在笑着,但廖蓝敏锐地感觉到他的笑容和平日里不同。隔着屏障相抵的指尖,传来的只是冰冷冷的镜子的触感,而不是熟悉的体温,让廖蓝莫名地有些心慌。
“不过,我也刚刚才全部明白过来。”他指了指身后的周鸩,“在他打通幽冥之河的时候。”他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所以,我其实也没有骗你很多,还是你对我比较坏,整整10年没完没了地骗我。”
这样的局面下,这孩子居然还纠结这些小事,廖蓝哭笑不得。“到底怎么回事?”他赶紧把话题扳回来,身边黑压压那么多围观群众,可不是来看两人谈情说爱的。
“嗯,但我也知道的,你都是为了我好。都怪我,没有早点想起来。我真是太笨了,太懒了,如果好好想一想,应该也可以早点想通的。10年呢,浪费了好多时间……”
“说正事!”廖蓝吼道。絮絮叨叨的珑白太反常了,让他愈发心慌。
珑白乖乖闭上嘴,两行清泪从脸庞上徐徐滑落。“不要哭,说话啊!”廖蓝催道,声音不由得有些颤抖。
“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等我?”珑白哭得更厉害了,“等……等100年。”
从未有过的惊惧紧紧攫住了廖蓝。“不可以!我活不了那么久!你现在就给我出来,到我这边来!”他断然拒绝,“为什么要我等100年?说清楚,不准擅自决定!”
廖蓝用尽全身力气,撞向眼前无形的屏障,但它纹丝不动。珑白低下头,露出绝望的表情,影像开始模糊:“那么,再见吧。”
“珑白,回来!”廖蓝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一次又一次撞着屏障,但珑白一脸决绝,眼看影像就要完全消失了。廖蓝突然瞟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心头一动,怒吼道:“马上给我过来!不然你不用等到100年之后找我的尸骨,我现在就变成死人给你看!”
廖蓝掉头向群魔冲去。触摸到珑白不容易,死还不容易?那么多张嘴等着呢!群魔还在一根筋地冲撞着密布的屏障,虽然没空搭理人类,但是对于主动挑衅,它们还是会回头咬上几口的,没几个回合,廖蓝身上就道道伤口,鲜血四溢。衈龙暴躁地咆哮起来,再度向廖蓝冲来,疯狂地抓挠着阻在他们之间的屏障。
“废物!你算什么龙!快打开屏障!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廖蓝一边用自己喂魔物,一边冲衈龙大喊。不管是把他当作躯壳还是直接撕碎他,什么都好,快让他陷入绝境,逼珑白出来救他!
衈龙停止撞击,仅存的左眼渐渐褪去狂乱的红光,思索地转动着。然后,蓼蓝在白色虚空中听过无数次的声音响起:“我要玉坠子。”
“怎么给?”廖蓝毫不犹豫地问。
“放水里。”
廖蓝搜索着四周,在漂浮的断毛残鳞中,瞄见了某个魔物撞脱下来的犄角。他立刻游过去抓在手里。腹中的玉坠子仍在发烫,廖蓝对准那个部位,使劲用断角戳了下去,搅出了一个窟窿。
他疼得几乎昏死过去,只能用头抵着冰冷的屏障,稳住颤抖的身体,伸手在自己腹内摸索。恶心夹杂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胃里反上来,他呕出几口鲜血,血花散开,里面没有玉坠子。他继续抠挖着,眼前一阵阵发黑。
“珑白,回来,告诉我怎么回事,就算我等你100年,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地等下去啊。快回来,有事我们一起解决……”廖蓝不停地喃喃道,让自己保持清醒。找到了,他的手指感觉到了玉坠子滚烫的边角。
他憋住呼吸,一口气把玉坠子扯了出来。眼前直冒金星,一瞥之下,玉坠子的形状似乎有些奇怪。“给我玉坠子!快放水里,快!”衈龙迫不及待地吼叫。它的语气也太焦急了,这让迷迷糊糊的廖蓝顿时警惕了起来。
廖蓝把玉坠子举到眼前,仔细地看着。他没有眼花,从他腹中掏出的,不是原先泪珠形状的玉坠子,而是一个袖珍的玉质胎儿,蜷缩着身体,眉眼手脚无不精细入微,仿佛随时会活过来。
廖蓝一惊,理智又回来了:这东西不能给衈龙。他下意识地把手往回一缩,不料手肘头撞上了旁边一只魔物,魔物猛一摆尾,正打在廖蓝手腕上,玉胎脱手飞了出去。
廖蓝连忙去抓,但衈龙的爪子抢先一步探了过来,笼住了玉胎。廖蓝扑过去抱住龙爪,用身体硬生生撑开围拢的根根爪骨,玉胎滑落,向水下坠去。
缺了一只前爪的衈龙只能先甩开廖蓝,再向玉龙追去。廖蓝拼命游着,想先于衈龙夺到玉胎,但衈龙速度何其之快,立刻把他拉下了一大截,龙爪眼看就要碰到玉胎。
无声的一下撞击,龙爪擦过玉胎,以怪异的姿势别开。一道白色的身影擒住了玉胎,转眼又闪到廖蓝面前,气急败坏地对他喊道:“你太乱来了!”
“这太像平时我对你说的话了。”廖蓝笑着抱住珑白,总算安心地昏过去了。
40.落幕
廖蓝躺在珑白腿上,不停地笑,笑一下伤口疼一下,疼一下呻吟一下,笑声和“哎哟”声交替起伏,珑白恨恨地瞪着他:“你还笑!要不是你捣乱,现在都已经结束了!”
廖蓝终于笑不动了,捂着肚子直喘气。回想水里发生的一幕,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么丧失理智的行为居然是自己做出来的。为了让珑白回来,他不仅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连整个人间都豁出去了。
果然他不是做救世主的料。在那一刻他才明白,他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离开罢了。看起来,他的任性暂时还没带来太严重的后果,两人所处的这个密闭空间很平静,六面都是光滑的镜面,倒影很不清楚,像是层层叠叠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