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和廖大少爷说话那一会儿,你跟我使了多少眼神哪,这么不相信我的悟性?”周鸩笑嘻嘻地站直身体,对走过来的珑白说。地下坑道里到处在渗水,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噼里啪啦地让人心烦,珑白的脸也冷得跟冬雨似的。“怎么样,我把廖大少爷支开了,你也溜出来了,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来兑现承诺的。”
周鸩眉毛夸张地一挑,表示很惊奇。
“你给我们灵牌和字条,让我们把廖蓝挖出来,然后我们帮助你得到白神仙的身份。那时候,是这样约定的吧。”
“没错。”
“现在衈龙的躯壳是廖蓝,治血病的黄花只可能出现在他身边。廖蓝不可能听你的话,你做不成白神仙。”珑白的眸子炯炯地直视着周鸩,“除非,你知道撇开廖蓝做白神仙的办法。”
周鸩的眼睛眯缝了起来,邪笑在脸上荡漾开来。“你机灵多了。没错,我是知道办法。廖大少爷或许也知道,只是不愿做罢了。”
“这个办法,能让廖蓝永远和衈龙断绝瓜葛?”
“对。从此之后,廖大少爷想要和衈龙再攀上关系,我还不答应呢,你尽管带着他远走高飞。当然,在此之前,你必须帮我解开剩下的两个法阵。是不是很公平的交易?”
“说清楚方法,不,证明给我看。”
小鬼没以前好哄了呢。周鸩轻抚了一下珑白的脸庞,珑白憎恶地一摆头,周鸩哼笑了一声,“看着。”
周鸩在晨光中摊开两手,好让珑白看得更清楚。手心的皮下有什么东西在乱冲乱撞,瞬间顶破肌肤长了出来,先是像尖利的红刺,继而变成长长的红线,就像衈龙常用的那些血丝。
珑白惊得往后一跳,周鸩合拢五指,再张开时,红线已隐匿不见。“怎么回事?什么意思?”珑白一点都不明白。
“你不是从泉水里面过来的吗?没看到老和尚是怎么制服衈龙的?不过也难怪,我花了一两个月,都没怎么看明白。廖大少爷还是老样子,什么都瞒着你啊。”
珑白不吭声。但周鸩这话多多少少还是伤到了他。
“老和尚只是一介凡人,道行再高,怎么可能赤手空拳地和魔物拼呢。更何况,衈龙也算是魔物中的魔物了。老和尚那一教派,向来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有资质的弟子,都要先躺到陶俑里,睡上几十年。”
“就像……祭品?”珑白突然领悟了。
“差不多,但他们不用祭什么东西,他们只是在不生不死的修炼中,获得了魔道的力量。”周鸩陶醉地欣赏着自己的全身,“在水阵封印被打开的时候,我也有这种力量了。”
“这和救廖蓝有什么关系?”珑白满脸迷惑。这个小鬼天真单纯的样子,周鸩打心眼里讨厌。
“我要和老和尚一样,变成能够和衈龙匹敌的魔物。你也看到了,我的力量就像是衈龙的分身,只要打开五行法阵,我就能获得衈龙全部的法力,像老和尚当年一样制服它。在它进入廖大少爷这个躯壳之前,它就已经是我脚下的一条狗了,我想怎么使唤它就怎么使唤它。”
珑白的脸上写满了怀疑。这番话听起来太扯了,没有一点实实在在的依据。周鸩不屑地哼笑一声:“你没看到老和尚的记忆,所以不相信我。要不,我把你送到泉水里,你好好再看看?不过,等你看明白了,廖大少爷大概已经被衈龙啃得渣渣都不剩了。”
珑白不点头也不摇头,犹犹豫豫了半天,突然眼睛一亮:“你可以把这里和泉水连接起来吗,就像你把水阵和泉水连接起来一样?我和廖蓝走了之后,稚堇又没法坐船回来,肯定成天盯着泉水,如果你能连接起来,就可以把她找来。她很聪明,一定能在那些记忆碎片里看出你说的东西。”
真是个出人意料的提议,但周鸩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这个猪一样的小鬼,两手空空地过来投诚,剩下的两个守护神这会儿肯定被廖蓝扣住了,靠守护神带进境界的路子已经行不通。想要从人间进入境界,如今只能靠小姑娘脑子里的图纸。作为水阵的活祭品,周鸩能把泉水和眠江的任何一处水系连接起来,只要稚堇在泉水前,抓她过来不过分分钟的事情。
周鸩刚应了句“可以”,珑白马上逼近一步:“那么,稚堇就是我给你的人质。所以,你也必须给我什么东西作为交换,不然我怎么相信你?”
周鸩斜睨着珑白:“我怎么知道你把小姑娘找来是不是想合伙算计我,她不能算人质。如果你再给我一样东西,我就告诉你我的致命弱点。”
“什么东西?”
“你的玉坠子。”
珑白显然大吃一惊。周鸩端详着他的神情,在心中估算着如何编排更加巧妙有力的说服,才能让他答应。然而,珑白只是迟疑了几秒,就摘下玉坠子抛给他:“你可以说了。”
这下轮到周鸩大吃一惊了。他接住玉坠子,还没从珑白意外的爽快中醒过味来。想了一想,他拿着玉坠子,抬起手臂往石壁的棱角上撞去,小小的虬龙从手臂下冒出,替他挡开了这一撞。是真货!
小鬼就是小鬼,简直不能用常人思维来理解。周鸩把玉坠子揣到怀里,回报以同样的爽快:“我的真名,叫陈福乐。”
“这有什么用啊!把玉坠子还给我!”珑白恼怒地喊道。
周鸩摇摇头,嘲笑珑白的无知。“真名是最大的咒,你可以找到一千种办法治我。跟你说你也不懂,我允许你把我的真名告诉廖大少爷,这样够诚意了吧?顺便你还可以告诉他,我为什么一眼看出陈福平被调换了,因为我嘴刁得很,吃错东西就满脸发疹子。吃了一整个糯米团子,脸上还干干净净的,绝对不是我。”
珑白还在费劲地思考他的话,周鸩已经不耐烦了,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走吧,去江边。”
“去江边干吗?”
“把小姑娘带过来啊!”
“哦哦。”珑白似懂非懂地应着,跟了上去。
爬出地下坑道,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打来。周鸩看看身后的珑白,忽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预感:跟这么个笨蛋联手,会不会死得更惨啊?
34.破阵
一觉醒来,发现廖蓝和珑白居然一声不吭就跑了,稚堇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就算是阿猫阿狗,也不能说丢就丢啊!她冲出客栈,站在大雨中怒吼:“不玩了,老子回自己家去了!”
结果……她还是回到了泉水那里。地下室积水过腰,她趟水进去,把泉水里的一个个胎儿扯出来,拿到没水的平地上砸掉,仔细看记忆影像。开始时,冷得直哆嗦,到后来身体就没了知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套动作。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她竟也没感到饿,只是眼前的记忆影像跳动得越来越厉害,奇奇怪怪的人和奇奇怪怪的魔都纠缠在一起,做的事情也都奇奇怪怪,让人摸不着头脑。
在她不知道第几次下去地下室的时候,突然看到泉水在瀑布一般倾泻,积水翻着浪花,就和上次跟蓼蓝、珑白一起时看到的一样。“又是境界?”她惊讶地嘟哝了一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扎进了水里。
脑壳撞在卵石上的声音,真是响彻山谷。稚堇双手抱头,在水面还不到小腿深的江滩上疼得直打滚。有人把她拉了起来,她抬头看清是周鸩时,惊得连疼都忘了。当看到周鸩旁边站的居然是珑白时,迷惑和愤怒更是达到了顶点,一时间半句话都说不上来,扭头就想跑。周鸩和珑白一起按住不停挣扎的她,大致地讲了前因后果。
“你脑子进屎了吗!居然相信他!封印一解开,他马上会把我们全杀了!”稚堇朝珑白吼道,一脚飞踹过去。
“别废话,就说你在泉水里有没有看到衈龙怎么被制服的!”珑白躲到周鸩背后,周鸩轻轻一拨稚堇肩膀,她摔了个屁股墩。
稚堇咬牙切齿地瞪着眼前的两个人,半晌之后才不情不愿地说:“高僧变成了很像衈龙的怪物,扭打在一起。”
周鸩转向珑白,露出胜利的笑容。稚堇见状急忙追加了一句:“但后面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根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撒谎!”
周鸩抬起右手,一根红线蓦然从食指窜出,勒住了稚堇的脖子,她两眼暴突,半截舌头吐了出来。
“住手!你干什么!”珑白怒喊,红线倏地收起,稚堇跪坐在地上,喉咙里咕咕作响,半天才“哇”地吐了出来。
“再啰嗦,我就真的改主意了,先把你们俩杀掉,再跟廖大少爷慢慢磨。”周鸩的五指仍如红色的章鱼触手一般,在空中舞动着,“起来,先去破掉一个阵。”
珑白想去扶稚堇,周鸩不客气地挡下了他:“你们俩给我分开走。”他转向稚堇:“起来,你走前面。”
稚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边还吐着胆汁,突然两眼一翻,笔挺挺地仰面栽倒在了江滩上。
周鸩上前给了她两个耳光,发现她真不是装的。“操她祖宗十八代,她几天没吃饭了?”周鸩看看她吐的黄水,顿时明白了过来,懊恼不已却无计可施。“娘的,算了算了,先给她搞点东西吃吧。”
稚堇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在某个岩洞中。面前燃起了一堆火,身上的衣服已经捂得接近半干,看来她晕了不少时间。周鸩把一团辨不出是什么做的东西扔给她吃,不管是这团东西奇怪的色泽还是周鸩粗鲁的动作,都让她觉得自己是一条饥不择食的狗,但抵不过肚子里雷鸣般的咕噜声,她抓起来就狼吞虎咽。
珑白蹲在火堆的另一头,貌似无聊地玩着面前的沙土。他把沙土里的杂草枯叶捡起来,扔到一边,再把沙土掬起来,手掌合拢成漏斗状,让沙土呈一条细线缓缓漏下,却又马上用另一只还未伤愈的手在半空中截住细线,让它们稍作停顿后,再落到地上,然后又把沙土连带杂草枯叶拢过来,再重复之前的一串动作,周而复始。周鸩几次怀疑地扭头盯着他,他仍然若无其事地玩着,只不过截流的伤手略微移开,让沙线几乎没有停顿地落下而已。
稚堇瞟了珑白几眼,就不再看他,只管埋头吃东西。周鸩看珑白也看得无趣了,回头对稚堇说:“吃完了吧?马上带我们去法阵。”
稚堇慢吞吞地把沾着残渣的手心舔干净,两眼望着上方,一副饭困的样子。周鸩的手指骤然伸长,眼看红线又要出来掐她的脖子,她急忙说:“现在是什么时辰?”
红线停住了。周鸩看了看漏进岩洞的光线:“刚过午时吧。”
“进入法阵,必须等待合适的时辰。就像火阵的冥道,那天也是到了丑时之后,才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稚堇对周鸩说,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珑白,他还在重复截流沙土的动作。
“木阵打开的时间,是戌时。土阵打开的时间,是辰时。”稚堇不带一丝迟疑地说道,只见珑白仍做着原来的动作,但手腕微动,沙线在地上划出一个小小的圆圈,立刻又被继续落下来的沙子覆盖。
“一个是今天晚上,一个是明天上午。”稚堇不露声色地强调道,心里却像生死豪赌压中宝一样,早已卷过千重浪涛。
周鸩眯眼瞧着她,冷冷地问:“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既然我找不出你哪里在说谎,就只能相信你说的。”稚堇飞快地回答,不容置疑地直视着他的眼睛,“而且你的名字,陈福乐,也是真的。”
“有意思。小鬼说得没错,还是你聪明。”
“其实我们都看到了,高僧的记忆碎片里,陈福平家的墙上有很多泥巴涂的歪歪扭扭的字。一二三四五,上下左右大小,这些都是小孩刚开始识字时必学的,但‘平’和‘乐’不是。既然陈福平还有个兄弟,那么就很容易想通了,这两个字就是小孩在学写自己的名字。”
“你这么一说,我有点印象了!”珑白击了一下掌,由衷地赞叹道。
稚堇瞪了他一眼,恨恨地对周鸩说:“你这个根本不算什么秘密,老爷肯定也已经想到了,只有珑白这种傻瓜才会拿玉坠子和你交换。我就遂你的愿,带你去法阵,老爷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法阵里一定有埋伏。我不管你们谁说真话谁说谎话,就由你们俩斗去吧,我只负责把你带到最后的战场。”
周鸩大笑起来。“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这就是我想要的。木阵是戌时,行,还有半天可以休息。我先睡了。”
稚堇和珑白再次见识到了周鸩倒头就睡的本领。但是,在睡着的同时,他不忘放出红线,把稚堇和珑白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两个茧,杜绝了他们乘他睡着时策划阴谋的可能。
不过,珑白和稚堇也没有策划阴谋的打算。不管是廖蓝和周鸩,都有许多地方没有说实话。珑白和稚堇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不能再幻想跟上他们的步伐,这样只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被隔绝在茧中,反而让他们能够心无旁骛地进行自己的盘算。
衈龙在地底下的动静,已经很久都没听到了。它也在养精蓄锐,严阵以待倒计时的开始吗?珑白的茧里很安静,大概他也睡着了。于是,稚堇也闭上眼睛,抓紧最后的休息。
笼罩在眠江栖山之上的厚厚云层渐渐散开,雨声一点点地变小了。当珑白和稚堇被周鸩从茧里放出来时,久违的月光正从岩洞的缝隙中洒进来。戌时将至,山路急行军开始。
稚堇在最前面跌跌撞撞地走着,心里直发毛:两个法阵开启的时间都是她胡诌的,图纸上根本没提什么时辰不时辰。她只是觉得珑白的动作很像沙漏,暗示她拖延时间,而且是先去木阵再去土阵,所以她才随口编了两个一前一后的时间。现在蒙是蒙对了,但是,如果到了目的地却进不去木阵,她该怎么办?
他们已经到了栖山山脚,很容易就找到了图纸上所说的第一株百年老树。在100年前的旱灾中,栖山的草木基本枯萎殆尽,仅余几棵小树幸存,10年前周家人布局解开封印仪式时,砍倒的就是这几棵老树,第一棵在山脚,最后一棵在山顶,沿着正东方向一路上行,就能经过它们,进入水阵。
山脚这棵老树腐朽得厉害,几乎和地面融为一体。周鸩蹲下身敲了敲树干,硬得像石头,透出玉髓般的暗红色。往山上走了一会儿,就遇到了第二棵同样的老树,也是树化玉的样子。第三棵、第四棵……突然,周鸩突然说道:“不对。”
珑白和稚堇也已感觉到蹊跷。栖山草木并不算特别茂盛,加上之前又被火人烧过一轮,月光没有受到太多遮挡,把山路照得很清楚。按理说应该快到山顶了,但他们却好像还在山脚,眼前仍是高耸的山崖。“第9棵就到了,现在是第8棵……”稚堇也有些迷惑,但回想图纸,似乎并没有和眼下状况相符合的标注。
周鸩踢了一下脚边的第8棵树化玉,“啪”的一声脆响,三人都愣了一愣。啪,啪,脆响不断响起,树化玉上的缝隙迅速从树顶裂到了根部,像密闭的水晶棺盖被推开了一条口子。
他们本以为树化玉里一定会爬出什么东西,但传出来的却是幽幽的一声“唉~”。随着这声叹息,四面八方响起了“唉~”的合奏,蓝色的光球也猝然浮现,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树梢上。
“什么鬼东西?”周鸩一出声,却见面前的山崖像树化玉一样从正中裂开,露出了一棵参天巨树的黑影。蓝光纷纷向巨树飘过去,看来木阵的躯体就藏在这第9棵树上。随着聚集的蓝光照亮巨树后,三个人都没能挪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