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却让跪着的人发抖得更加厉害。
“掌门……”
“哦,”天一道掌门就像是个普通老人一般和蔼的笑着,“没事,天一道立派也有千年了,无论是长老还是少掌门不都死了一大堆了吗?你害怕什么啊?”
“掌门……”
“大葬的事情,从前也有留下规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啊。”
“掌门……”
“长老团呢,让他们好好操办一下。”
“掌门……”
一声一声的呼喊无比烦人,天一道掌门横眉一皱,“喊什么呢喊什么呢?叫魂啊?当我死了啊。”
老人站起来,气愤的挥袖,广袖不过半米长,但是老人这么一挥,却抽的三丈开外的人凌空飞起,带着飚出的鲜血一起从山坡上滚下,片刻之后,下面传来人们惊叫的呼声。
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残暴事情的老人像是小孩子一样发脾气念念叨叨。
“一定是有人在咒我死,哼哼哼我就是不死,还能耐我何?”
“那个老不死!”
一群人在大堂中咒骂着。
虽然这些人都是文衫广袖,白发白胡一大把的得道高人形象,但是现在一个一个都咬牙切齿,因为矜贵生活养出的气质也不见踪影。
“占着掌门位置多少年了!”
“也没见做什么事情!”
“怎么还没有死啊!”
“咳咳咳,”坐在座首的黄袍文士打断他们的咒骂,“诸位,布阵的法宝没有取来,无法剥夺当年末代大巫定于紫微剑上的气运,我等现在讨论如何应对目前的危机吧。”
众位发现形象不再的高人都悄悄坐回原位,抚着胡须。
“大长老此言极对。”
“我等此刻,必须众志成城,才能度过危局。”
大长老环顾四周,大堂中所有人都都从争吵的鸭子变成闭嘴的鹌鹑,一大通赞叹和空话之后,没有一个人敢于发言。
大长老不得不叹气。
天一道……已经存在太久了。
同样存在千年大夏皇室和大巫天宫,由于相互制约的关系,在一次又一次的互为修剪腐烂的枝叶后,还微弱地散发着活力,只有天一道,衰败的道路看不到尽头。
但是大长老最近却心生预感。
不远了。
结局不远了。
大堂内静默半晌,一个坐在下位的年轻长老发言。
“紫微剑……现如何?”
他的询问被传达下去,很快有下仆从暗道进入,站在阴影中回答,“紫微剑在冰潭中,掩饰气息的阵法已经被剑气劈坏二十一圈。”
长老们交头接耳,小小的嗡嗡声在堂中起伏。
很快,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大长老,事情已经刻不容缓了,阵法只有二十八层,”年轻的长老说,“若是遮掩剑气的阵法被完全破坏,大巫天宫下一刻恐怕就会找上门来,皇室虽不为人惧,但是摄政王手中还有五万金吾卫……”
“所以呢,长老团一百多人,你们连个方法都想不出来吗!”
大长老气得狠狠锤了一下桌子。
“大长老别动气啊。”有人劝道。
“莫说我们,大长老为我等之首,可能拿出办法?”有人嘲讽。
“这个……我等愚昧啊。”有人事不关己。
短短一瞬,大堂中竟然也能见到众生百态。
坐在首座,在高耸的天一山上,实际权力比山顶镜湖边的老掌门还有根深蒂固的大长老看着一张张不同的面孔,说不出话来。
二十年前,那个装疯卖癫的老掌门坐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和他一样的感受。
此时,终于有人提出建设性的意见。
“若用长渊剑呢?紫微长渊乃是一对阴阳之剑,若是长渊剑在侧,应该能安抚紫微剑的暴走吧?”
“长渊剑早就不知所踪……”
“但是剑鞘呢?世人都不知道长渊剑的剑鞘被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只可能在白河水君手中,另一半,大长老应该知道在哪儿吧?”
这位年轻长老说话的语气,竟然是十足十的咄咄逼人。
大长老沉默。
其他的长老都盯着他看着,不久前还立场不同的长老们,这一刻又摆出一样的姿态,用眼神逼迫坐在最高处的老人。
过了许久,大长老肩也垮下,颓废道:“你如何知道?”
年轻长老露出一个自得的笑容,“当年的余白河,如今的白河水君,都不是能轻易被杀死之人啊,极致的幻术已经超脱真与假的界限,他竟然就被人一剑斩杀了?”
年轻长老的询问没有得到大长老的回答,他继续说道:“不过,有一些东西不会受到幻术迷惑,比如说……命灯?”
所有人恍然。
“没错,命灯能显示主魂所在之地,当年余白河之死,我们天一道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吧!”
余白河,五百年前惊才艳艳的少掌门,死于琼林花都之南。
在场的大多数人,也仅仅是在门派历史中见过这个名字。
当然,这个名字还有另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含义,水神五大君,白河水君。
大长老沉默良久,“你想说什么?”
“因为剑鞘被一分为二,所以指引不到长渊剑的方向,不过只要复原……”年轻的长老停顿片刻,大声说道,“找到长渊剑,就能制约紫微剑!”
第35章:营生(六)
红泥小火炉上,袖珍的紫砂壶咕噜咕噜鼓着泡,丝丝缕缕的水雾从壶口腾升,模糊坐在炉前的人面容。
季镰坐在不远处,目光从天上雨云地上水池,周围的黑瓦屋檐茂盛花木上一圈转下来,下意识又将视线投过去。
像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关注茶壶温度的余礼白抬眼和他对视,扬起一个微笑。
公子清贵,好不优雅。
季镰立刻又移开目光,再一次看向天上地下四周。
不明所以的余礼白:“……?”
怎么了?
今天情商也不是很高的水神大人疑惑,不过面前鼓开的水马上将他的注意力转移过去。
由一整株老树根雕琢而成,才从库房中搬出来,被说要泡茶的某人毫不客气两个水球打上去,浸透得的案几上,一一整齐的摆放着泡茶的工具。
勺子,钳子,通透明净的小茶杯,还有近年来才从西洋传来的茶具,雕刻着九瓣莲花的玻璃大茶罐,季镰之前跟着余礼白一起从库房把这些东西清理出来时,也有些惊讶。
之前只是粗略的看了看,没想到库房里能用的东西比想象中的还要多。
他还以为库房中都是裴吉找出来的花瓶画卷一类的装饰物。
哪天去仔细将库房整理一遍好了。
心中打定这个主意,目光追随着茶罐中,轻灵柔和舒展身姿的一片片蜷缩茶叶,他不由的透过透明的玻璃看到持着圆罐的手。
由于折射的缘故,余礼白的手被稍稍放大,他还没有看上几眼,从茶叶上散开的琥珀色便充填上去,印在视线中的手不复白皙。
……等等,他怎么又盯着看了?
余礼白不由地又抬眼,只见青年貌似有些窘迫的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要是能知道就好了,哎,算算他和季镰之前的代沟,是几百来着?
为什么面对这个死小孩他总是出乌龙呢?
心中哀叹,余礼白招呼他过来,倒上茶。
“虽然不是名贵的品种,但是这样的新茶也别有滋味,尝一尝?”
余礼白说完话,却没有得到回应。
……刚刚才闹完别扭,不会又开始了吧?
他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青年便又恢复到他惯常见到的那个无动于衷的模样,坐到案几边,端起茶杯,手起手落,饮下一口。
看上去真是格外潇洒痛快。
余礼白扶额,“你喝茶怎么和喝酒一样?”
季镰无辜看他。
“好吧好吧,”余礼白也没有想过会在这种问题上得到回应,但是他还是乐此不彼的询问,“怎么样?滋味如何?”
被茶水润泽后的双唇带着水光,问话的时候,余礼白无意中倾斜过身体向着季镰这边靠,垂落的长发从季镰大腿上拂过,什么感觉也没有留下便轻飘飘飞走了。
有点热。
季镰突然觉得。
刚才那个澡大约要白洗了。
心中转着这些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念头,他的回答一如既往直截了当,“很好。”
茶的滋味,很好,至于其他的……不知道。
余礼白笑弯了眼睛,整个人迅猛的转变了形象,泡茶时脱俗公子的模样还映在眼底,现实中的泡茶人已经开始拍着季镰的肩膀。
“滋味其实就那样我知道的,真是谢谢你夸奖啊哈哈哈哈哈。”
“没有。”
“什么没有?说实话你没有喝过御茶,那种滋味才是不得了啊,我以前有一个好朋友特别喜欢喝茶,我陪着他喝了好多,不过他也陪着我喝了很多酒来着,啊对了,我知道了,你说很好是在夸奖我泡茶的手艺对吧,哎呀这样的夸奖真是不好意思啊。”
季镰:“……”
这种迅速将话题偏远到十万八千里外的能力,也是很强悍。
……还有,一起喝茶的好友吗?
他默默又饮下一口。
余礼白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今天这事情呢,你要早点和我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想要还钱呢?以后还是别去河底挖灵石了吧,我知道,你从前在欧罗巴是做法事的,中华国这边法事不好做,如果只是那种游方的,赚的钱少,还要做一场换一个地方,至于正规的呢,又要朝廷颁发的证件,不是太好考。”
季镰听着,努力理解。
法事……是指法术仪式还是教廷的弥撒?
他不是法师也不是圣职者,为什么会突然提这个?
“一个佛陀证一个道士证,你想考哪个?还是道士好一些吧?你不是在和紫衣道人学东西吗?紫衣道人虽然经常闭门不出,但是面子大得很,”说到这里余礼白想起某个利用紫衣道人的路子出国还将他设计了的女人,不由的顿了顿,“让他通关系给你办张道士证呗。”
季镰终于打断余礼白的话,“我在欧罗巴,做的事情是驱魔。”
余礼白点头,“是啊,驱魔就要做法事啊。”
季镰:“……”
他想的和余礼白说的绝对不是同一种事情。
“在欧罗巴,”季镰淡淡说,“驱魔人是一个游离在黑暗议会和教廷之间的半正规组织,背后的实际组织者是各个国家政府,专门用来应对各种非自然事件,其中成员有掌握圣力的苦修士也有被黑暗议会追杀的逆道法师。”
余礼白难得听季镰说自己从前的事情,因此很是兴致勃勃,“唔,内部不会打起来吗?”
“组织太过松散,成员基本不会面对面,没有什么斗争。”
余礼白一脸你怎么这么单纯的表情看着他,“这种还涉及到国家和中立,追杀和叛逃的组织,怎么可能没有权力斗争,你还是太年轻了啊。”
唔,深有体会的模样,是自己经历过?
季镰将这一条线索记下,像是没有听到余礼白的话一样说,“驱魔人的工作,总的来讲,就是打打杀杀……”
余礼白一脸纠结,“等等……对于魔怎样打打杀杀,不是天生的巫童或者后天修道走到金丹一步,不然根本没有打杀魔的能力啊。”
季镰看他,“不就是法师召唤出来的幽魂或者吸血鬼狼人一类的东西吗?”
余礼白也看他,“怎么可能?那些被封印在渊海之下的鬼魔哎。”
巨大的文化鸿沟阻隔在他们之间,没想到,一个“魔”字,在东西方都有不同的含义。
两人对视良久,同时别开眼。
“那个……所以呢,你还是想继续驱那个什么魔……吗?”余礼白斟酌着问。
意识到不对的季镰语气也很迟疑,“嗯……相似的,有吗?”
余礼白皱眉苦想。
好难得死小孩询问他事情啊,回答不出岂不是很糗面子,他才不要!
水神大人在自己五百年的记忆中仔细检索。
富家公子大肆玩乐,这段记忆没什么用。冒充才子赴京赶考,和其他的人一起吟诗作对,最重要的是讨游园中那些半掩着俏丽面容的大家小姐开心,这段记忆也没什么用。扮作风尘女子流落青楼,近距离和莺莺燕燕亲亲我我,这一段记忆可是珍藏啊……但是更没有作用。
他迟疑的,给自己五百年的记忆用一句话形象形容。
……活到狗身上的五百年。
不,怎么会!
季镰默默看着走神走神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抱住自己脑袋,泪眼汪汪的余礼白,什么也没有说。
他小时候,似乎在这间院落中,学过不少东西。
诗词文赋,算数洋文,武术基础。
现在回到这里,面对一道走廊或是一面花墙,总有些回忆跳出来。
不过现在……
中华国的文字,认,认得,写,写不顺溜。
算数,四则运算,听说这边会计什么的,勾股都是非常简单的问题?
洋文,难不成要去当翻译吗?
更何况,当洋文翻译会有很大的可能性遇到翡冷翠的人。
如此看来,除开打打杀杀,他竟然没有什么求生技能了。
……其实当矿工也不错,但是余礼白一定不会答应。
虽然说要将库房里的东西卖掉,但是如果有可能,季镰还是希望他母亲的东西能够留下来。
就在两人一起苦思冥想的时候,季府的大门再一次刷的打开又啪的关上,尽管只听过一次,但是对这声音已经很熟悉的余礼白还是分辨出,是裴吉回来了。
……难不成还会有其他人回来吗?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回来不止是裴吉一个人。
血族幼崽将他们都见过的楼二少楼清泷往前面一推。
“哥哥,我朋友来做客!”
楼清泷讪讪笑,“季公子,余公子,蓓姬小姐请我过来做客。”
这都大晚上了,还做什么客?
两个家长的目光有些不善,楼清泷僵硬的抽动嘴角,感觉自己快要笑不出来了。
他为什么心中一动就答应了蓓姬的请求啊。
书上说过,蓓姬的种族会惑人的媚术……他不会是着了道吧?
他对面,一直都板着脸的季家长子冰冷冷说:“欢迎。”
而似乎很温和的,白河镇大家少爷,余公子则是笑眯眯,“喝茶?”
“……好。”
他能说不吗?
裴吉早就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又乖巧的给楼清泷倒了一杯。
顶着杀人视线的楼清泷:qaq
好在茶水拯救了他幼小的心灵,喝了一口后他不由感叹,“虽然说茶叶不是上好的佳品,但是泡茶的手法很好啊,这是……”
他的目光从黑的像棺材板的蓓姬哥哥面上移开,看向余礼白,“……余公子泡的?”
余礼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