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苦哀求……说得真好听呐，我不管你是用什么方法蛊惑我弟弟的，女士，你没必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
“——坎娜夫人都和我说过了，决定是我做的，哥！”
“够了！”火龙吼了一声，洞内嗡嗡作响，还好石笋都还很年轻，不至于碎裂后掉落，“我听得够多了，这个想法是很有意思，但是荒诞不经，可笑至极！”
“哥！”
“我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肯陶洛斯人，你也不应该！你现在就给我回去！”
“……回去？——回去？都来到了这儿，你要我回去！？——为什么你从来不肯相信我！你就不能好好听一听我想说的话吗——你就不能尊重我的决定吗！”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决定！尊重不代表我会放任你的放肆！”
“他可不是小毛孩了，灭世者，我觉得他比你还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少在这里挑拨我们，”火龙转身重新面对渺小的半人马，“你记住，你是要为今天动的念头付出代价的。”
“如果有别的办法，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恶人？”
“……办法？……你说办法，女士？——你让我杀了我的兄弟，就是你所谓的办法！？”
“扎利恩的冰攻击性不够强，就算用上所有力量都无法在第一时间置你于死地，由他来进攻，根本没办法撼动神使的谎言！而你可以！对，是，你的黑火焰的确足以令他顷刻毙命，但你们之间还有一种可能啊，如果扎利恩最后还活着，还站在这儿，你有没有想过在面前等待你们的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他宁可用自己的性命去换的到底是什么？”
“你又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身上根本没有诅咒和谎言，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你以为我在这儿布置了两年到底是为何？我为什么要画这些，我为什么要一遍遍检查这些古文字？我只能说……如果最坏的结果发生了，至少我可以为你保留扎利恩的一丝灵魂。”
“——你也真敢说出来！你真的疯了，疯子女巫——疯到我都不愿费力气下杀手！”
“我也是这么告诉你弟弟的，灭世者。”坎娜却扭曲地笑笑，在自己学生的掩护下先行爬出洞外，“他什么都听不进，你有能耐，你劝吧。”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火龙冲过去，抓着冰孩子的翅膀，将他往吞没半人马的亮光处推，“你也跟着一起疯了，扎利恩！”
扎利恩的翅膀沾着鲜血纷纷抖落，但他什么话都不说，反而抬起铁蹄，挣开巨龙的推搡，一下子跑到溶窟深处。灭世者转身再去拉他，坚硬的犄角将其撞开，两兄弟在有限的空间中争执起来，直到冰刀狠狠割裂火龙的眉宇正中，这场打斗才得以消停。他们微喘着，盯着各自身上的伤，停顿了一会儿。
“……我再说一次，回去。”
“我不回去！对你而言，我的觉悟不过如此吗，克里冈？哥！？”
“不是什么有勇无谋的决定都可以称之为觉悟的。”
冰龙歪着头看他：“你甚至不知道我抱着怎样的觉悟，就把我当成小孩子，把这当做一场游戏。”
“我把你当成孩子？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先跟我回家。”
“回家？……跟你回家？回哪儿？”
“你想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
“这个距离都靠近不了，你怎么陪？”
“我们不一定要靠这么近。”
“所以，对你来说根本无所谓，对吧？”
“查理！”
“我已经回不去了！”
“……”火龙咬着牙，“查理……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话说得那么死呢？”
“就算你不同意验证冰火共生，我也回不去了，当我知道在攻击你的不是古代冰，是我以后，我就回不去了！我们之间根本没有退路了！——没有尽头的，哥，没有尽头的！！”
“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在哪！！！——五百年了！办法在哪！！！”冰龙大喊一声，每一面涂满符号的墙壁都迸开冰柱，可还是无法减轻它们主人的悲哀，“我都已经看清楚现实了，你为什么还要骗我！——我们之间没有办法——只要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就没有办法！！”
“如果这真的是赫尔墨斯的一个把戏，那我就能找出办法！你说我不信你，你又为何不信我？”
“你怎么找？……夫人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如果你也找不到怎么办？——如果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怎么办！我就在森林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你那不确定的消息！？”
“查理！你有必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我吗！”
“现在被折磨的是我！你凭什么用这种姿态在我面前装成受害者……你凭什么，克里冈？我喜欢……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啊！你凭什么就可以娶妻生子，而我就要在这种折磨中孤独生活？——谁给你那么大权力？——谁允许你这样践踏我的生活！践踏我的意愿，我的决定！！——我为什么永远只有听你解释的份！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原谅你！！！”
“如果这么做了，你会——你会死的，查理！”
“——死的是我！”冰龙尖叫起来，“每天醒来睡去都想着会死掉的是我！如果你能想想这五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哪怕一点点！你都会知道我根本不是在开玩笑，更不是一时兴起——我连命都交出来了！这是我的决心，克里冈，我必死的决心，你没有资格这样糟蹋！！”
“——那我呢？看着我，我是你哥哥啊！你图个痛快，把我推到这个位置，你有没有想过我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如果今天我真的亲手杀死了你——你要我怎么活！！”
“……活？……可以让你牵挂的事情那么多——哥！你还有父亲的荣耀，还有一个家族！不像我！我只有……我只有你而已啊……”
“如果今天要杀死对方的人不是我，是你……是你，查理，你会杀了我吗？”
看着一脸痛苦的火龙，扎利恩慢慢低下脑袋，寒冷的冰柱溶在地上，像溪水一样流着。
“……我会……”
他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想过无数次，答案总是一样的，“……我会。因为我相信你，敬重你……喜欢你……如果你也求我，像我现在求你一般，我一定会。”
62.
克里冈突然间无话可说，心脏像上了弦一样紧，他终于发现自己所渴求的信任和爱，扎利恩都毫无保留地给了，而自己竟无法以对方所希望的方式回馈。他怎么可能做到？他要怎样才能做到？
当初如果砍断自己的双手，忍住就好了……当初听从理智的安排，不要赌古代冰就好了……甚至当初……甚至当初让扎利恩和那个水魔在一起就好了……可是现在想这些都不再有意义，火龙扭过头，胸膛微微颤动。
扎利恩摇着头，悲戚地央求着：“若是战争真的来了，我不能保护你，你也不能为我而战，我们彼此死在不一样的地方，听不到对方的声音，看不到对方的脸——你能忍受吗？那样的死亡你能忍受吗？或者真如夫人所说，排斥愈演愈烈，直至我们迫不得己将对方逼死呢——光是想象，我就透不过气来……那我还不如就死在这里……我就死在这里好了，我真的没有退路了，哥……我好喜欢你……可是每天想到你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开心，只觉得一股脑地想哭……这种喜欢太可悲了，就和父亲一样，我受不了……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可是你和我都活着啊……你明明活着啊，哥，我为什么要像爱一个死人一样爱着你……！”
“……可是杀了你这种事，查理，我做不到。”
“那就不要再来找我了……”冰龙小声地哭着，“不要来看我，不要和我说话，不要和别人提起我，和我一刀两断……让我与你从此再无瓜葛，就像……就像柯米提斯和我们一样……”
克里冈深吸一口气，回头望着仿佛已经碎掉的宝贝。
“我不能像父亲那样活着，我需要一条能够走下去的路……我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停下……来还是忍，我已经做出决定了，哥……走或者留，轮到你决定了……不管选哪个，都请你说到做到……”扎利恩闭上眼睛，“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克里冈便也闭上了眼睛，心跳仿佛停了下来，血液也变成了一滩滩死水。
……查理……我的弟弟啊……你真的明白死亡是什么吗？
对你而言，死去便是死去了，那对你来说似乎是可以考虑、可以商量的事情……可你要留我一个人在天地之间，和父亲一样游荡吗？在你指责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时，我要怎么割开我的胸膛，斩断我的肋骨，让你看看你又对我造成了何种伤害？
人类尚能流连地府，我们只有烟消云散啊……死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你从未来到过这个世界一般，就像你从未在我身边存在过一般。死去，就意味着从今往后，想见那个人一面，想和那个人说一句话，都变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你觉得对我的爱给你带来了痛苦，就可以把这种痛苦全部推到我的身上吗？你知不知道我的感情比你的深多少？你是如此年轻，可以无所畏惧地拿死来威胁我，我却只求你得以生……
你是如此年轻，就算我无法成全你……只要和我一刀两断，你也可以活，只要永远不看到我的脸，你也可以活……
你知道关于这份爱，你和我的区别在哪儿吗？
见不到你，我没法活啊。
“我不可能杀你的，查理……就算坎娜女士说的都是真的……就算我也觉得她就是对的……但只要有一丝可能会断送你的生命，我就不会做。”
扎利恩终于放声大哭。
“……骗子……克里冈，你这个骗子！——你这个骗子！！——你说过什么都要试一下的！——你说的！！！”
“对……我很抱歉，查理。”
“——不要那样子叫我！——我不允许你那样子叫我！！——当年和我说，死亡根本不可怕的人到底是谁！——你就是个懦夫，克里冈！你就是个懦夫！！”
火龙侧过身，想要走出让他有些晕眩的溶洞，却被一簇冰微弱地拉住。
“……你要去哪儿……你不是说不会走的吗……你要留下我一个人吗？你要留下我一个人吗，克里冈……”
“……如果我留下来，你会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么？”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验证冰火共生，然后和你在一起……我不会死的……我一定不会死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冰龙变成小小的人类，蹲坐在黑暗中，“你为什么不想和我在一起……”
一只手捧住了他的后脑勺，褐发男人在他的鬓角处轻轻吻了一下。扎利恩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有没有哭，但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擤鼻，只不过无法确定到底是面前的男人发出的，还是自己发出的，因为自己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了。
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敢赌，克里冈轻声默念着，唯独你的命，我不敢。
“……你为什么宁可不再见我，也不想和我在一起……你为什么不想和我在一起，克里冈……”
“我怎么会不想和你在一起？你是我独一无二的宝贝啊……”
“……骗子……”冰孩子蜷在兄长的怀中，嚎啕大哭，他五年来花光所有勇气走出的这一步，便是如此收场了，“骗子……我怎么可能碰不了你……我为什么碰不了你，我为什么碰不了你！这一定是谎言，我求求你你相信我，这一定是谎言，这一定是谎言……我不可能碰不了你，你是我哥哥啊……你是我的哥哥啊，克里冈……”
而不管他怎么试图接受这团烈火，鲜血还是会淌到地上，和先前冰柱留下的水流相互交融，留下一条曲曲折折的红绳，向地底蔓延。而克里冈抱着他的姿势竟和梦中一模一样，仿佛永远不会松开。
对不起，哥哥……
对不起……我如果再坚强一点就好了……我如果再坚强一点，可以对我们之间的沟堑一笑置之就好了……
坎娜将差点昏迷的孩子轻轻拉离褐发男人时，他还在用古老的语言说着道歉的话，但他的抽噎慢慢停止后，他终于得到了五百多年前，柯米提斯对他说过的自由。
他还记得柯米提斯如何把那张金色树叶一样的纸片小心地递到自己面前，心跳没有加速，爪子也没有抖，双翼轻张，如释重负。扎利恩觉得，二哥是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什么，于是他顺从地伸出蹄子，让火龙轻轻划了个小口子，把家族中最后一枚血印盖在了纸上。柯米提斯的头发就慢慢变成了银白色。
而当自己的发丝变成银色后，扎利恩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自己看上去成了什么模样。
“这上面的协议只有一半，你仍是赫塔洛斯大人的孩子……”坎娜帮他把血书绑好，放在他全是鲜血的手上，“但你和灭世者从今天开始，不再是兄弟了……”
当你用血书将自己从灭世者身边放逐后，你就再没有义务要为他做些什么，你的荣耀从此与他无关，你的生死也与他无关，你的名字和他的名字永远不会一起出现在记载中，反之亦然。你们的消息会传遍整片大陆，穿过海洋，到达冥府，你接下来的生命……
“和他再无瓜葛。”
扎利恩抓着金色的树叶，空洞地重复着最后一句话，他感觉不到头发什么时候在改变，但他知道它们的确变了，就像面前的老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