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的三姨娘今日却有些不适,吴氏懒懒的倚在马车软垫上,柳叶眉微微隆起,闭目养神。身子随着马车的一起一伏微微颠簸,丫鬟小竹跪着地上,小心的敲打着她的腿部。马车外不时的传来车夫御马的声音,听的出已经很尽力的在让马车更平稳一些。
裹了裹手里的手绢,吴氏点了点额头,淡淡的开口道:“小竹,让外面的废物给我上点心。好好的路被他走成什么样了,是想颠死我吗?该死的奴才!”
小竹听了后,微微的抖了一下。把本来就很低的头低的更厉害了,轻轻的应到:“是。”然后她维持跪着的姿势往外蹭了几步,打开门窗,掀开一点帘子道:“陈刚,主子让你驾车小心点!”
只听她话音落下后,一会传来一声沉闷的男声:“知道了。”
吴氏听到这个声音,觉得自己的头疼病更严重了,且心里又添了几分烦躁。手里的绢子被她紧紧的拽着,因为太用力,手指都有些泛白。
第十章:美丽的诡异
小竹看到自己主子这个样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不过转念一想,她又有些献媚的凑过去说:“姨娘,你看那陈刚就是不识趣。明知道您不喜欢他当差,非得为了几个小钱硬是像管家讨了为你驾车的差事。”
“哦,你知道的倒是多。”吴氏仍然闭着眼睛,似乎是有些赞扬的说道。
小竹一听,大喜过望。顿时就忘了自己出门时相好姐妹的劝告。凑到吴氏跟前,用手轻轻为她敲背。
“可不是吗,这陈刚仗着是夫人您同乡,明知道夫人您现在是贵人了。可是还死皮赖脸的扒着,指望您提携着。要女婢说,就是典型的势力小人。”小竹殷勤的服侍着吴氏,她可是眼红吴氏身边那个大丫鬟的份例很长时间了。
“既然你一个小小女婢都知道这么多,那你一定知道我身边的知红是为什么被发卖的了。”吴氏淡然的继续说道。
小竹如遭雷击,猛然顿住,突然想起姐妹曾经告诉过她,吴氏生平最厌丫鬟胡乱猜测碎嘴。为那已经发卖三四个丫鬟,老爷又纵着她,所以大夫人也不管那些丫鬟的死活。
想到那些不知被卖到什么地方的丫鬟,小竹赶紧后退一点不住的像吴氏磕头:“姨娘饶命,姨娘饶命!女婢再也不敢乱说了。”
吴氏今日是出门上香的,由于乌州县城里该有的不该有的大多都有,就是没有一家像样的寺庙。所以她是往邻县一家,香火旺盛的寺庙去上的香。这次出门,打的是李家的牌子,所以乘的马车自然不能让人小觑了。
虽说高祖之时就已经规定了各种规制,包括马车的。但是世易时移,到了现在,基本上都是名存实亡。当今的年代,笑贫不笑娼。只要有钱,还不是你想怎么整治就怎么整治。例如李家的这辆车,两进的格局,光门就有三尺宽。前间放了几个软垫和一个小几,后间放了一处软榻,专门为了出门的贵人而准备的,车厢的地上铺着据说从波斯而来的软垫,价值不菲。
小竹在里间,跪在软榻前不住的磕头,碰撞到软榻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吴氏一直不出声,她越想越怕,头磕的又快又急。开始嘴里还说些好听的话语,后来晕晕沉沉的只知道说:“饶命,饶命。”
吴氏缓缓的睁开了眼,她的眼睛让人惊艳,又大又亮。睁开时,波光潋滟,仿佛一处幽深的湖泊。在黑色中又带着一点淡淡的蓝,混杂在一起,倒像是一种无声的诱惑。
她看着地上的小竹,勾起了嘴角:“饶命?”
小竹听到她终于出声了,大喜过望,赶紧抬起头,张开嘴刚要说什么。看到吴氏那似笑非笑的眸子一下就顿住了。她不由自主的抖了抖,又低下了头,一句话都不敢再说。
吴氏拿起软榻边侧壁上凹陷处放着的一串葡萄,摘下来一颗,缓缓的剥开。
“饶命,命有那么重要吗。这世上,最简单的,不就是生不如死吗。”
芊芊的素手映着剔透的葡萄,显得十分美丽。可是伴着从那张嫣红的薄唇中吐出的话语,却显露出一种充满美丽的诡异。
小竹颤抖的更厉害了,她跪在地上,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说,这人啊。不过就是贱命一条,怎么偏偏有那么多的人舍不得呢。”吴氏剥开葡萄,用指甲在上面划来划去,“那我就成全了你,不是要命吗。回去了你就直接收拾了东西,到吴大娘那寻个铺盖吧。”
吴氏话音未落,小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瘫软在地上。吴大娘是谁,是落芳院专门管女支女的娘子。而落芳院,就是乌州最大的一家勾栏。
吴氏有趣的看着地上人的表情,十分享受这种操纵别人生死的快感。觉得连心中的烦躁都消除了七七八八,她倚着软榻上的垫子,偏头向窗户那里,如梦似幻的说:“这人啊,不过就是贱命一条……”
窗外风光无限好,只是旧事人易老。
猛然,正稳步前行的马车突然停顿了下来。
迎着日头,陈刚眯着眼,皱着眉有些犹疑的看着前面的人,张口道:“这位秀才是不要命了吗?”
马车前长身玉立的青衣书生朗朗然一笑:“非是不要命,只是再无好心人载一截路,在下想是就快没命了。”
拉着车架的马蹬着蹄子乱折腾,陈刚不住的用手安抚着,它刚刚被突然冲出来的谢湘惊吓到了,不住的仰头嘶喊。
听到谢湘的话后,陈刚有些诧异的认真看了看自己眼前的这位书生。
仲夏已至,阳光泛黄。树旁一丛丛乱石杂草,而这个长的……长的像是茶馆里,说书人说的那种面如冠玉的世家子弟。陈刚在李家也做了好几年长随,见过了不少所谓的大家公子,学子博士。可是没有一位有眼前这位书生这样,让人一眼望去,就觉得是有无限学识的样子。
陈刚努力柔和自己的面部表情,和缓的说:“这位书生!出门在外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俺帮你问下夫人,只是等下,你小心别冲撞了。”
点了点头,谢湘拱手做了一揖,后退了一步,站直了身。正色道:“这个自然。”然后用手简单的将头发理顺,整了整仪表。
陈刚看着他,为他的有眼色觉得很满意。有些书生,自以为自己有几分墨水,便开始自命清高,殊不知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的人捧着一个除了会吟几句诗之外,不名一文的人。
陈刚头偏向车厢内,低声喊了一声:“三夫人?”
车厢里面小竹害怕的厉害,这会一听到陈刚的声音,就像抓住救民稻草一样。第一次觉得那个粗人的还有点用,她迫切的希望能有什么事让吴氏忘了刚刚那一遭。
吴氏躺在软榻上,听到陈刚的呼喊,嘴角戏谑。
“三……夫人……嗤……”她笑出来声,眼中却冷寒如冰。
扬了扬手,用眼神示意小竹去询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小竹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往车门哪里走去,但是由于太紧张,腿脚不利索,几次差点跌倒。吴氏看到不由的冷笑,没用的家伙,还是早点打发了好。
小竹掀开窗帘,咽了咽口水,勉强镇定的问道:“怎么回事,太太还在车里呢!不想好了?”陈刚憨厚的冲着小竹笑了笑,“哪敢冲撞,只是这位先生想搭一程车。小人不敢擅自做主,就想请示一下太太。”
小竹俏眉一皱,冷喝道:“作死吗!不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也敢冒犯李府的马车?”
陈刚一听急了:“真的是一书生,看着那里像不守规矩的。”
小竹不耐烦的把头又探出来一些,随意往车下一瞄。此时的乌江郊外正是好时节,阵阵微风,迎面抚上谢湘的面庞,几缕头发飘起,遮住了眼睛。他抬起宽大的衣袖用手拨开,而后对着朝他看的小竹微微一笑。
小竹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脸还有些莫名的发烧,一瞬间就红了。
拱了拱手,谢湘朝着车厢清越的说道:“在下是应天府临淮的一名书生,意图游学,未曾想到遇到意外。故而今日想请太太容许在下在车辕上搭着一程,必定不敢冒犯,在下也会感激在心。”
吴氏左手抚摸着右手小指的指甲,微微一笑。这书生声音倒是不错,措辞也够客气。想了想,她淡淡的唤了一句:“小竹。”
“是,……太太,这个书生看着不像坏人。”
“嗤,”听到婢子这么说,吴氏不屑一顾的笑了一声,“你告诉陈刚,就搭那书生一路吧。”
“是。”
小竹回身低低应过后,有些高兴的再转向车外,心情倒是没有之前那么恐慌了。她看着那个穿青衣的书生:“太太同意载你一程了。”
闻言,陈刚裂开嘴向谢湘道:“我们太太最是心善,你算是走远碰到我们。”
车下的谢湘笑而不语,只是点点头。陈刚也不计较,坐在车辕上指了指他旁边说:“你坐在那边吧。”
小竹看着那个青衣的书生坐上了马车,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而那个书生却也只是对她笑了笑后就不再开口,她用嘴咬了咬唇,有些赌气的把窗帘放下。
吴氏坐在车中,闭目养神,也不在召唤小竹。小竹不敢靠她太近,又怕待会吴氏找她,就捡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略坐了坐。
马车摇摇晃晃的在山路上行驰,山风铺面而来,远远的就惊起一路的飞鸟。谢湘坐在车辕上,一手拿着包裹,一手紧紧扶着马车,面部有些僵硬。
陈刚偏头看见他的表情,哈哈大笑出声:“书生就是体弱,这就受不住了。”
谢湘抽了抽嘴角,张开口欲言,却被灌了一嘴的冷风,他猛然咳嗽起来,断断续续的道:“惭愧,惭愧。”
陈刚倒是没有继续取笑他,反而把车速放慢了一些。谢湘松了一口气,诚挚的朝着陈刚道:“多谢大哥了。”
听着车外的大笑声,吴氏有些晃神,突然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难道还是在那个山村里吗。猛然,她狠狠的掐了下自己,瞪开了眼睛,面部有些狰狞。不过却也是转瞬即逝,快的让人以为那是幻觉。
第十一章:不愿醒来的美梦
小竹坐在车厢里面,一路颠簸外加之前心绪起伏较大,不知不觉的就昏昏欲睡。身子随着马车的幅度而东倒西歪,她觉得自己现在在做一个很美妙的梦,虽然知道是梦,但是她却不愿醒来的美梦。
梦中,她现在正坐在大红的花轿里,而身上正是太太那套她垂涎已久的头面。虽然自己蒙着盖头,但是她依然能够看见花轿前面骑着大马的新郎官。那个人的背影身姿清俊,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有些着急的想看清楚是谁。
再一转身,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场景从花轿里换到了新房,她羞怯的坐在床边上,透过盖头看见自己面前站了一个男子。她心里明白这就是新郎,头上的盖头慢慢的被挑起,一根手指把她的下巴抬起来。她脉脉含情的望向自己的良人……
“啊!”小竹满头大汗的坐直了身子,她眼神涣散的望了望周围,发现没有那刺目的鲜红,顿时松了一口气。
吴氏冷哼了一声,小竹一听打了个抖索。慌忙的说:“太太救我,大公子来找我索命了!太太救我!”
吴氏厉声低声喝道:“贱婢胡吣些什么!大公子是伤寒不治而亡,与你何干!”
小竹神色恍然的说:“对,他是伤寒……他是伤寒……”
吴氏猛然一巴掌,小竹痛呼出声。倒向了一旁,而后吴氏又用脚狠狠的碾在小竹的手上,用手捂着小竹的嘴,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给我听清楚,大公子得了伤寒,被庸医误诊,而后不治身亡。那个庸医现在被关在地牢,随后就要被问斩。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懂不懂!”
小竹一边扭着身子一边呜呜的哭喊,模糊不清的哽咽道:“懂了!懂了!太太饶命。”
“哼!”吴氏冷哼了一声,缓缓抬起了脚站了起来。此时小竹已经颤抖的不成样子,声音低微喑哑。
天气晴朗,远处的景象慢慢的一点点迎来。完整的城墙,虽说不是太过巍峨,可是却也让人一见就知道这是一个有着历史的地方。
“乌州。”谢湘仰着头喃喃的念出了墙上的那三个大字。
陈刚笑呵呵的说:“书生啊,咋们乌州可是个好地方啊,说不得你要好好看看。”
谢湘朗然一笑,眉目间自是一派潇洒:“那是自然,既然你如是说来,想必是必有过人之处的。”
马车一路疾行到了城墙门口后速度慢慢的减缓,只见城门前排了几队等待入城的队伍。最前方是几位官兵在吆喝着搜身,不是有几个相貌比较凶狠之辈被拉出队伍,照着官兵手上的几幅画像一一对比。
谢湘有些诧异,他从来未曾见过如是阵仗,难道是这个镇子出了什么大事吗。他抿了抿嘴,想了一下,刚好此时马车停在了车马队伍的最后。
陈刚突然叹息了一声,谢湘转目一看,发现他眉头紧锁,目光中有些莫名的悲敛。映衬着他的那张粗犷的脸,倒是显出一种别样的慈悲。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谁能料到最后的结果呢。”陈刚似乎是和谢湘说,有似乎是在和自己说道,脸上带着一种微妙的悲伤。
微微一愣,谢湘有些莫名其妙。不过没等他回过神来,陈刚朝他一拱手说:“谢书生,只能带你到这了,俺家老爷府上规矩大,俺也得回去安顿好了马车,今天就不能接待你啦。”
“哪里哪里,能带一程已是不易,又从何说起其他呢。多谢陈兄和夫人了。”谢湘朝着车厢朗声回答到。
等了一会,车厢里面依然没有任何回应。谢湘也不恼,再次朝陈刚一揖,而后潇洒的跳下了马车。背着包裹,朝着另外都是步行等待入城的人之中。
陈刚看着走远的书生,又偏头看了看车厢,微微一叹,径直架着马车随着车流向前走去。
此时尚且是上午十分,只是五六月份总是白日长些,故而天色已经大亮了很久一会。现在等待进城的,大多是稍远一些的村庄里面,进来卖些吃不完的,自己地里种的东西的人。乌江周围虽然没有什么大山,但也是连绵不绝的小山,四更起身,爬完了山路,赶到镇上,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不过乡下人不金贵,这些路程也累不到那里去。收获的季节一个月过来一次,也算是见见世面了。所以对于排队进城这件耗费时间,又被官兵克扣的事也有了耐心。
谢湘打量了一下周围,左边隔了一道栏杆和小道,是车马道。而明显那边检查的速度快了很多,不一会,搭载他来的马车就消失在城门。
而他这条进城的队伍就艰辛了很多,前面不时传来几声官兵的厉声呵斥。而他前面是一对爷孙,这两位的身上衣着很朴素,甚至说不上是朴素,直接可以说是破烂。衣服一层层的缝补着,粗略的看了一下,谢湘就在那位老者身上找到了四块颜色不一的补丁。而老者身边的孩子衣服虽然也很简朴但是与其相比,却明显好了很多。
虽然如此,可是这对爷孙身上却是很整洁。就是裤脚上沾了一些树木草叶,还有一些被露水打湿后留下的印记。
看着他们身后的背筐,谢湘倒是来了兴趣,透过编制的竹筐缝隙,粗略的看了看,他就在里面发现了几株品质不错的茯苓。都说秀才学医,笼中捉鸡。谢湘这个秀才,也算是名符其实的了。小时候常常在罗嘉中厮混,倒是被他爷爷玩笑性指点了一浅显的医术。但是虽说指点的人不上心,但是他对传统的中医有着比较浓厚的兴趣,再加上心智成熟,所以这些年下来,平时虽说不上能治病救人,一些简单的药理药材也是能分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