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飞立刻点点头。可即便他有心理准备,一下车,也被人山人海给震呆了。
西湖路并不怎么宽阔,八成也是因为这个,所以门面特别的小,一个个紧紧地挨着,门口挂着一个硕大的灯泡,将档口照的清清楚楚。
来过一次的王伟说,“瞧瞧,远处看是不是五颜六色的,有人说从高处看像星星呢。”
星星曹飞倒是没感觉到,只是他的目光看向了每个档口伸出的两根竹竿,它们直接戳向了马路中间,竹竿上挂满了喇叭裤、牛仔裤、超短裙,还有各式各样的连衣裙,哪个都比他见过的洋气。
他不由感慨,“这里东西真好啊。”
王伟在一旁点头,“这里挨着香港呢。那边上个星期流行的衣服,这边这个星期就能上档,这么快,能不时髦吗?你瞧瞧,”他指着门面门口站着的,身上带着个腰包的男女青年们说,“看见没?这些年轻人都是老板。听说一个月能挣几千块,不少机关干部都眼热,辞职经商了。”然后,他的理论又出来了,“所以,上学有啥用呢,还不如干这个呢。”
曹飞看了看离着他最近的一个档口的老板,那是个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女青年,她身上带着个鼓鼓囊囊的腰包,面前的人显然已经挑好了两条牛仔裤,数了五十块钱给她,她拉开包,里面露出满满当当皱皱巴巴的钱,找了人家五块。这么贵的裤子,那人也高高兴兴的抱着走了。
他不由地点点头。
第28章
从服装到手表,还有打火机、头花之类的小东西,但凡王伟有门路的,在三天内,都领着曹飞转了一圈。
尤其是手表,这些年曹飞卖的一直是电子表,利润从20元每块,到现在不过5块钱。这次听说曹飞可能去省城,以后想弄个固定摊位,王伟专门带他去了自己批发高档手表的地方,带着他找了个叫胜哥的人,那人手中全都是中高档表。
王伟冲曹飞说,“这两年国内的工厂也都起来了,这些东西利润没那么高了,不过这里的样式、质量都好,所以你批点回去震店,肯定能成。”
曹飞立刻又谢了。
等到回去的时候,两个人身上都背上了大小包。王伟还专门带曹飞去买了个铁架子推车,总算这样,才进了站后,没误了上火车。
曹飞将三千块钱花的光光的,不过他心里有数。王伟这是最后一批货,他说家里人已经给他找了份有编制的活,以后就吃公粮了。所以要赚最后一笔,曹飞瞧着他这次在西湖路上进了不少夏装,都是女孩子们的裙子,大包小包足足有六个。曹飞虽然也想弄个服装摊位,并且地方要开在省城,跟王伟不搭界,但还是觉得避嫌为好。
所以,他这次只在西湖路上给家里人买了衣服。奶奶、叔叔、婶子、小远都是一人两套,唯独到了许乐的时候,他一是觉得乐乐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二可能是有些不好意思,顺手就拿了五套,从春天的衬衣长裤到夏天的T恤牛仔,就这样,还老可惜的放弃了许多。
他这次大多数货物,还是那些小百货们。打火机、手电筒,头花都占不了多少钱,最主要的还是手表。如今电子表批发五块钱一块,王伟带着他找了家要转手的,将价钱压到了四块,他就把人家手中剩下的六百块全都买了下来。至于胜哥那儿,一是他那儿东西太贵,二是第一次来,他并不想一开始就下大单,所以一共买了五块中档表。除了小远,家里一人一块。
只是就算给家里买了这么多东西,这两天一夜的火车,他也越坐越心虚,越坐越胆颤,尤其是快到的那六个小时,车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王伟早就跟人凑了搭子打牌,还有人在一起嗑瓜子说八卦,更有睡得呼呼的。
只有他,心里燥得坐都坐不住,在车厢里晃荡了半个小时后,就跟王伟一说,让他注意点东西,去车厢连接处透风去了。
曹飞有感觉,这次的事儿,怕是小不了。
曹玉文和黑妹还有奶奶那儿倒好说,低头认错保证不再拿主意私自上路就成,可许乐那儿咋办啊。尤其是,他之前明明答应了要问问曹玉文才下决定,这回不但自己偷跑了,还偷了钱跑的,虽然许乐长得很白净,比他小一岁,看着乖乖的,几乎不怎么发表意见,也不发脾气,可他有种许乐会撕了他的感觉。
这种惶恐不安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了背着那些货到家,黑妹沉着脸给他开的门,第一句就数落他,“你胆子可真大,才多大点就敢偷偷跑了。”然后是老太太扑过来使劲的拍他的后背,骂他没良心。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曹玉文,虎着脸坐在床上,冲着他说,“你跟我过来,”他回头看在那儿装闲人的许乐和曹远,“你俩也跟过来看。”
曹飞连忙放了手中的东西,跟着曹玉文就出了门,结果曹玉文倒是痛快,冲着他说,“去屋里把长板凳拿过来。”曹飞又转回去一趟,将长板凳拿到院子里,听着曹玉文的吩咐,放在了正中央。
然后曹玉文又说,“去煤棚自己掰根棍子来,粗细你自己看着办。”
曹飞二话没敢说,直接进了煤棚。他家煤棚里除了蜂窝煤,还有不少曹玉文运回来的木头枝子,都是秋天的时候绿化秋剪,他带着曹飞和许乐捡回来的,用来引火。如今还剩下不少。曹飞站在小小的煤棚口,瞧了瞧里面的东西,一狠心,就拿了根最粗的,大概有手腕粗细,一米来长,就出来了。
等在门口黑妹和老太太一瞧就急了,黑妹三两步拦住他,低声骂他,“你咋么这么傻,看不出来你叔叔这是要打你啊,还拿这么粗的,赶快换一根。”说着,就去拿那根棍子。
曹飞张头看了看他叔,曹玉文明显是听到了,可愣是没吭声,显然是让他自己选择,他攥紧了手中的棍子,没放手,低声说,“就这根吧,婶子,我错了就得挨打。”
黑妹抢不过来,气的使劲点他的脑袋,“你个傻孩子啊。”
曹飞没停下,低头过去将棍子递给了曹玉文。曹玉文伸手拿过来,掂量了一下,大概还算满意,冲着他说,“趴下吧。”
曹飞就趴到凳子上了,曹玉文又说了句,“撅起来!”他又将屁股撅了起来,怕是还是怕疼,将袖子塞进了嘴里。曹玉文瞧见冷笑道,“怕疼早干什么去了,这时候咬什么袖子,是个男人吗?”
这话挺激将,曹飞立刻将袖子从口中拿了出来,低声说,“叔,你打吧。”
这话还没落,就见曹玉文的棍子已经落了下来,这时候函城天气已经暖和了,曹飞不过就穿了个牛仔裤,薄薄的一层,木棍子打到肉上,顿时就发出砰地一声,老太太一把就捂住了曹远的眼睛,将他搂进了怀里,“小远,跟奶奶回屋去。”
曹玉文却喊住,“妈,让他看着。让他们都瞧着,这个家不是没有规矩的,不是挣点钱就能为所欲为。让他们也记住老曹家的规矩。曹飞,这一棍子是替你妈妈打的。你妈妈别的不说,从来对你的学习都十分上心,我记得那时候我和乐乐刚回函城,你妈妈每天多忙啊,还天天盯着你写作业,你却逃学去赚钱,你说你对不对得起她?”
曹飞咬着牙喊了声,“对不起。”
听他承认了,曹玉文的第二棍才又打了下去,曹飞闷哼了一声,但终究没叫出来,曹玉文又说,“这一棍是替奶奶打的。”老太太一脸不忍,可终究没再出声阻拦,反而将曹远也放开了,让他懵懂的看着哥哥挨打。
曹玉文接着说,“为了让你和曹远过好日子,奶奶专门留在了楼房那儿,见天的对着罗小梅,伺候你们一家人吃喝。你们搬到这儿来,她老人家都六十大几的人了,一天两趟往这边跑,做饭洗衣哪个都干?她为什么?为了让你倒腾东西挣钱吗?为了让他当个目不识丁的暴发户吗?曹飞,你对得起奶奶吗?”
曹飞被说得眼眶发热,曹玉文的声音落下后,大喊了一声,“对不起!”
紧接着第三下就打了下来,曹玉文指着许乐说,“你瞧瞧你乐乐弟弟,你们是同学,别的孩子天天放了学干什么,滑冰看电视唱歌玩游戏,他天天放了学跟着你干什么?冬天能到零下十几度,夏天热的地面上能煎鸡蛋,他每次都跟着你跑。这三年你吃了多少苦,乐乐也跟着吃了多少,他帮你卖东西,管账,催着你写作业,看着你上进。你就答应了他,转头偷了钱跑了,你对得起他吗?”
曹飞的眼光不由自主看向了许乐,许乐小脸绷得死紧,眼睛里没半点情绪,显然是气大发了,现在还没缓下来。曹飞立刻跟着喊了句,“对不起!乐乐,我错了。”
许乐没理他。
曹玉文接着打他,这回他指着曹远,“你看看你弟弟,他出生就没了妈,他爸没多看他一眼,这个家里,你是跟他血缘最近的人,他也最亲你,就算有一块糖也要留着和你一块吃,他天天在全家人面前唠叨你是最好最好的哥哥,他要做个和你一样的人,他多信任你啊,就算大家都说你拿了钱跑去广州了,他都替你解释,说你是给他买东西去了,求大家不生你的气,你对得起他吗?”
曹玉文指着黑妹,“你瞧瞧你婶子,家里这么多活,这么忙,还天天惦记着你们的吃穿喝,每天算着摆摊结束的时间,去半道上接你们。你婶子是为了你这点钱吗?她是为了你这个孩子!她心疼你,她舍不得你,她把你当亲儿子养。”
曹玉文指着曹飞说,“你不是看不起你爸爸吗?你不是讨厌他吗?你不是说要报复他吗?你就用你小学毕业证都没有的学历报复吗?你就用十三岁就不上学了去摆摊来报复吗?那不是报复,那是毁了你自己!钱,钱,钱,钱有个屁用!你对得起你自己挣扎的这些年吗?”
曹玉文打到最后,自己也气的不轻,眼睛里含着的泪水,忍都忍不住,直接扔了棍子进屋了。曹飞一个人趴在木凳子上呜呜呜的哭,大声喊着,“对不起,妈,对不起,乐乐,我错了,对不起……”
曹远想上去陪陪他哥,老太太拦住了,揽着他说,“让你哥想想吧,咱们进去吧。”
许乐瞧了一眼,低头跟着进了屋。
第29章
曹飞并不是没有节制的人,在外面哭了一会儿后,就停了下来,而是一个人趴在那里,不知道想些什么。期间曹远害怕他疼,偷偷跑过去想替他呼呼,也被温柔的拒绝,让他回屋了。
曹远不舍得他哥,可却最听他哥的话,一步三回头的进了屋,扑在许乐身上委屈,“哥哥怎么了,他是不是疼,他不理小远了。”
许乐抱着小胖孩,决定转移他注意力,哄着他去玩积木,这是曹玉文给他在省城买的,听说一眼就看上了。还恋恋不舍地非要两份。许乐拿着积木问他,“小远,另一个也给你拆开吧,咱们一块玩。”
曹远的心思果然转移了,蹬蹬蹬跑过去将积木抱在怀里说,“不……不行,乐乐哥哥我有用的。”
许乐问他,“干什么用啊。”
曹远的小脸就红了,“我……我送给小朋友。”
这一句落,许乐更感兴趣了,将小远拉过来抱着,温柔地问他,“送给谁啊,是小远的好朋友吗?让哥哥猜猜,是小姑娘对吧。”
曹远顿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许乐,“乐乐哥哥,你怎么知道我买给欢欢的啊。”
这个欢欢许乐倒是知道,就是曹远他们班长得最漂亮,给曹远起外号叫胖远那个,许乐见过一次,比小远足足高了半个头,五官精致,脖颈修长,听说她妈就是练舞蹈的,一瞧就是得了遗传,走路像个小天鹅。
最主要的是,许乐见欢欢的时候,曹远也在,他抖抖索索的躲在许乐身后,结果被这小姑娘一眼看见了,上来就扯着曹远的小耳朵说,“胖远,你见了我躲什么啊。”
那时候,许乐一直觉得自己身后躲着的,是个胖姑娘。自此一役,许乐就将欢欢跟美女汉子联系上了,他还以为曹远跟人家关系不好呢,没想到竟然猜错了。
曹远抱着积木说,“欢欢可喜欢小城堡的积木呢,可她偷吃糖太多了,把牙齿吃坏了,她妈妈说为了让她长记性,不给她买。我……我要留给她。”小家伙拉着许乐的手说,“乐乐哥哥,我的给你玩好不好?”
那双跟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你,蓄着一汪水,恨不得立刻决堤,许乐哪里招架的住,立刻点头,“哥哥不玩了,留给小远玩。”曹远这才高兴了,还得寸进尺的让许乐给他找个漂亮的包包,好将积木放进去,明天送人。
曹飞在外面呆了两个小时,这才抱着木凳一瘸一拐的进了屋。曹玉文问他,“你想清楚了?”曹飞点点头认错,“叔,我错了,我不该为了赚钱放弃学业,也不该不跟家里商量偷偷离开。叔,我明白了,我跟你保证,以后不会了。”
曹玉文这时候才卸下下午那份凶狠样,冲着他说,“你想通了就好,去吃饭吧。”
曹飞就应了下来,黑妹将中午给他留下的饭拿出来,端给他,偷偷跟他说,“你别怪你叔下狠手,我一跟你叔说你跑到广州去了这事儿,你叔就着急的不得了,当天带着奶奶和小远就回来了。要不是我找到了王伟家人,跟你们通了电话,你叔都准备买票追到广州去了。他担心你,才发火的。”
曹飞点点头,低声说,“婶子,我明白,对我好的人才这样呢。”
黑妹也是怕他青春期逆反,怕叔侄两个因为这个闹开了,日后心里有嫌隙才说的,瞧着曹飞真没多想,就放了心,让他赶快吃饭。
终究是一家人,等着曹飞吃完了饭,家里又热闹起来。黑妹故意的对着曹飞说,“你去了趟广州,买了点啥,给我们看看吧。”
曹飞这才活泛过来,指挥着小远团团转,给他开包袱。别的不说,几身衣服就已经够让人喜欢的了,那可是香港流行过来的,在这个内陆的小城,绝对是一等一的时髦。黑妹拿着件蓝色的系带连衣裙,往身上比了比,高兴地问曹玉文,“玉文,你瞧我穿这个好看不?”
曹玉文抬头终于笑了,点头说,“这颜色洋气,趁你肤色,飞飞眼光不错啊。”猛被提起,曹飞就愣那儿了,有点不知道怎么接曹玉文的话,还是曹玉文问他,“就给你奶奶你婶子买了,有我的吗?”
说话的时候,曹玉文脸上还带着点笑,曹飞立刻就激动了,这表明他叔是真不生气了,立刻使劲点着头说,“有,有,我给您买了两件衬衫,还有西裤,可帅呢。”说着,他就拿了出来,曹玉文也不含糊,还跟着比了比,让黑妹瞧瞧裤子长不长。
曹飞脸上的表情这才算是阴转晴了,整个人看着轻松多了。他伸手从包底下摸出了一沓子牛仔裤和衬衫、T恤,慢慢走到许乐面前,冲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乐乐,这是给你买的,你看看喜欢吧。”
许乐瞥他一眼,曹飞眼睛里充满了哀求,像是个要被抛弃的小狗,再加上他一过来,奶奶、黑妹和干爸都往这边看,黑妹还走过来夸张地说,“哎呀,飞飞就是亲乐乐,你看给小远都只买了两套衣服,给乐乐买了这么多。乐乐,还不看看,哎,这件小衬衫挺好看,来,乐乐,穿上给我们看看。”
家里这么多人,许乐就算再生气也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顺着黑妹,站起来脱了衣服,把那件有点修身的白衬衫给穿上了,后来又按要求换了条牛仔裤,一家人就围着他夸好看,帅气。曹飞也一脸期盼的看着他,他只能点头说,“谢谢,很合适,我收下了。”
曹飞就跟刚刑满释放的劳改犯一样,整个人顿时轻松下来,立刻跑到货物面前,翻箱倒柜的将那五块手表找出来了。老太太的是一块小巧的女士表,样子不算突出,只是有一点,表盘上的数字写的大,看的也清楚,当即特别满意。黑妹和曹玉文是一对情侣表,表盘是黑色的,银色的表链,看着十分高档,黑妹一见就挺喜欢,直接就带到了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