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猫七小姐
猫七小姐  发于:2015年0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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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芝跟他打听:“他怎么样?”她一时间仍不知怎样称呼沈喻然。

小女佣一摊手,像是老大为难道:“闹脾气呢。”

尹芝不懂这闹脾气究竟怎么个闹法,她问的是他的病情。

“那位路医生怎么还未到?”

对方连连叹气,“回来的急,出了事故,现在人在医院。”

赶来救人的医者此刻也要人来医,真是祸不单行。

小女佣跟着叹气,但转念又说,“我还有事去通知厨娘,你随便坐,站着多累。”

尹芝点头应着,人却没动,堂姐叫她在这里等,她不好离开。

小女佣欲下楼,忽然又转身道:“叫我韶韶。”便噔噔蹬一蹦一跳地去了。那样子煞是活泼可爱。

过了一会堂姐也出来,站在门口意她过去,“路医生在路上耽搁,方才叫来的医生又不熟悉山路,许先生想亲自带喻然到医院去,你也来帮忙。”

这么兴师动众,“伤得严重?”

乃娟摇头,“也不算,先生不放心。”

“不如叫我去看看,或许帮得上忙。”这病折腾不得,送医路上恐有闪失。

堂姐眼里一瞬间闪过的不信任感尹芝没有看漏,好在她很快说,“我须请示先生。”

尹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死读四年书,临床经验甚少。观摩课她总抢在前头,站在玻璃窗外,手心却时常微微出汗,实在不算可造之材。

等了片刻,出来请她进去的却是管家。她二话不说大哧哧往里面闯,却被当即拦下,“尹小姐,麻烦先去清洗。”

尹芝惊讶,随即才明白。不觉有些面红,心里又十分愤然,说到头病人最脏,这等生死关头还有这样多讲究。

她进了盥洗室,扭开龙头,十根指头搓得咯吱响。

主卧宽敞得超乎想象。

先是一间小厅,放一张扇贝形状小沙发,雕刻睡莲花纹的方几上有一台旧式留声机。一盆叫不出名的植物被悉心照料,生得枝繁叶茂。对面则是三角钢琴,有本琴谱半开着丢在琴凳上,一旁的橡木书架上,错落有致数百本张唱片。起居室门半开,虽已入夏,房中仍旧紧闭着窗,空气有些潮热,似熏了微甜的香,半暗的光线令人有短短的昏然。脚下软绵绵,绘有文艺复兴式盘涤纹的波斯地毯雍容华贵,上头放置的宽大四柱床垂下巨大的塔夫绸幔帐。许家家主斜坐在床侧一下下轻抚床中人的额头,见她进来,只是微微朝她点了个头。无须多问,他自然清楚她的来历。

尹芝于是走上前去,轻声道,“可否叫我看看伤?”

堂姐伸手过去拨开一侧碍事的帐子,尹芝随着她的动作探过身去,床上的人背对她侧躺,只看见散落一枕的乌黑短发以及一段分外白皙的脖颈。半身搭一条薄毯,起伏的轮廓十分瘦小,像个女孩子。在这人人需要摇扇子的季节,他却似是冷得缩做一小团,不住颤抖。

许先生在他耳旁低声道,“是你新来的医护尹小姐,给她看看好不好?”

没有回答,房中一片寂寂。

许先生抬头对尹芝道:“他今早不小心跌坐在地上,现在臀上有块儿淤血。”

已有皮下出血,不容小觑。尹芝忙问,“可有服了止血药?”

“效果不明显,他平日这情况还是注射来得快些。但最近这种特效药紧缺,家里偏巧已没有备用。”

“出血点多大?”本应视诊,现在却只能问。

“刚才看有硬币大小。”

状况不乐观,尹芝只得说,“最好还是观察有无新鲜出血点。”

许先生不由得皱眉,十分为难。最后只得低头哄人,“乖一点,好不好,嗯?”

仍不合作,几根瘦长的指头紧拉住裤头。尹芝实在不解一个男人何以这么多害羞和别扭。许先生有些急了,伸手去剥他攥着裤头的手指,那人连忙扭身闪躲,许先生又禁不住喝他,“别动!”声音不大,却是家主威严。

堂姐也跟过来跟着劝。尹芝有些尴尬,这光景哪像是来医他的病,倒像是要拉他出去杀头。想想今后的日子,她现在就开始头疼。

几个人这么僵持着,房中又燥热难耐,环顾周围的几个人,除了床上的,各个额上也都浮一层汗水。许先生终于不耐烦,他看向乃娟道,“叫管家进来!”

乃娟不动,“先生……”

许先生摆摆手,“叫你去就去!”

管家一来这局面更尴尬得没法收场,就见两个男人,一个一手抓两只手腕,一个利落地按住两条腿。尹芝没见过这架势,床上的人惊叫:“许伟棠,你混蛋!”

被指名道姓,许先生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地用闲下的另一只手剥下床上人的睡裤,“听话,不准动,一会就好!”对方未必会听话,但却着实动弹不得,那样子如同被人按在案板上的鱼,突然等待宰割。

尹芝忽然去看他的伤,视线所及之处,却让她一怔。她大概知道这人挣扎了这半天不给看伤的原因,不免心有恻隐。再去看他的跌伤,皮下出血已不只硬币大小,药物作用果然不明显。再不止血就真的要去医院了,她想了一会回头问堂姐,厨房可有冰块?”

堂姐不明就里地点点头,“应该有的。”

“去拿一些,裹在毛巾里。”冷敷患处,可以帮助止血,当务之急,这土办法或许有用。

许先生拦人,“太凉,他受不得。”

“再不止血就是现在下山恐怕都来不及。”尹芝望着许先生,语气坚定。孰轻孰重,相信他有判断。

冰袋裹了厚厚的几块毛巾才敢往人身上放,许先生自己亲自动手,一直按尹芝的指点按在在伤处不敢妄动。那小心翼翼的样子没来由让尹芝觉得十分英俊。依外貌看来,许先生应已年届不惑,此刻他解开衬衫袖口,露在外头的半截手臂结实精干,同躺在床上的他的爱人天壤之别。

方才折腾得狠了,体力透支得厉害,床上的人伏在枕上,微微喘息。约莫半个钟头,外敷和之前的药物同时发挥了效力,淤血不再扩大,几个人终于如释重负。许先生弯身轻轻将人翻过来,又仔细整理被脚,动作很轻,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人。尹芝站在一旁看着,发觉进来这么久,都还没来得及看这人的庐山真面目,总不好细细打量,她只得垂首站在床旁拿眼皮子去瞄,这一眼却着实惊艳,世人口中的浊世佳人想必就是如此——垂下的浓密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鼻头小小的,两片薄唇是淡淡的粉色,一张脸只得手掌大小。睡了一会忽然惶惑地张开眼,那黑色的瞳仁如同远天寒星。

忙了大半个上午,乃娟带尹芝回房休息,许先生亲自送出来,十分感激。“尹小姐,多亏你。”他语气诚恳,毫无架子。

哪敢在东家跟前称小姐,尹芝忙道,“叫我阿芝。”

“以后还麻烦你多多照应,我工作时常忙,只得把他交给你们。待会去同管家谈薪水,发到你满意为止。

刚一来便得东家赞赏,尹芝受宠若惊。

05.病人(下)

来许宅的第一次晚餐,尹芝被堂姐拉下楼来。已摆好几套餐具,统统青瓷碗,象牙筷。厨娘一道道端出菜来,是精致的八菜两汤。卖相一流,香味扑鼻。

本以为许家仍保有旧式习俗,家主上座用餐,一众人在一旁服侍。至于他们这些佣人何时吃,绝无人问津。怕是一只凳子也舍不得给,深更半夜站在厨房胡乱吃些残羹冷炙。乃娟笑她,又不是三十年代的地主公。

厨娘娘家是上海人,烧得一手地道的本帮菜。尹芝许久未吃过如此珍馔,胃口奇佳,频频下箸。厨娘在水池前洗了手,退去围裙冲尹芝笑道,“尹小姐刚来,不知你的口味,改日你告诉我,烧些你爱吃的。”说罢这位中年妇人面上堆笑,眼睛弯做两条缝,面相十分和蔼。

尹芝连连道谢。又问,“不等先生?”

管家开口,“我们先用,先生说不急。”

尹芝夹过一味烧河鳗,实在不知为何竟美味至此。不由记起读书那会,一下课便要扎进食堂,去晚了恐要没位子。玻璃窗内放百只大铁盘,要么油乎乎一团团,要么清汤寡水。要哪一道须隔玻璃窗大声报上菜名,对面套一条满是黄色油渍围裙的大婶抄起菜勺猛挖一勺,朝饭盒内一掷,那一刻尹芝常觉自己是猪。想吃盘热饭是至大的奢侈,不论去得多早,永远都是半冷不热的一盘。吃饭并非享受,填的满肚子便好。茉莉尚能偶尔出去开些小灶改善上火,她只得终日混在饭堂里。

吃到一半,许先生下楼来。管家第一个站起身来,家主虽无等级观念,但这是规矩,不可破坏。

许先生忙道:“不必客气,大家坐。”

厨娘忙给他添碗筷。他却径自取来一只盘,“帮我夹两只生煎,我去楼上吃一口就好。”

这样随意,毫无讲究。

“喻然不爱吃热过的菜,待会我再给他烧。”

许先生接过生煎,“还在睡,醒了怕也不会吃,待会麻烦您煲个汤给他。”厨娘连连点头。

尹芝偷望许伟棠的背影,这男人十分英伟,肩膀宽宽,五官都似刀削般,很有几分威严。说起话来反而谦逊有礼,毫无架子,一举一动叫人起敬。这样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女人为他倾倒,而他却独独钟情一个男子。

老实巴交的厨娘冲尹芝道,“先生为人是极好的。”

许伟棠在家,沈喻然需要别人照应的时候便少。不到七点钟,已经工作结束,十分悠闲。

尹芝被堂姐唤去自己睡房,吃厨娘烘焙的饭后甜点,两姐妹说些不相干的闲话。

“同我住一间屋可好,到时可在一头再添一张床,若你不嫌吵,我两做个伴。”乃娟问她。为了方便照看沈喻然,这间屋就在主卧隔壁。

尹芝求之不得,住惯同人共处的宿舍,一个人反而耐不住寂寞。她欢欢喜喜地整理行李箱,将仅有的几件衣物挂进壁橱。

“改日同我下山去添几身新衣。这么落魄怎么好?”

是,都会中女郎大肆盛装的夏天她却只得几件棉短袖同几条洗得褪色的长裤。这会儿她仍旧推却,“薪水还未倒手,没有先预支的道理。”她的消费观亦十分保守。

堂姐却笑,“不须由你付账,本市几间购物中心皆由许氏注资,你只管过去拿就是。”

尹芝大惊,竟有这种事。少时常做这样的梦,走入一幢大厦,林林种种各色商品,丝绒裙,高跟鞋,珠宝皮具统统任选任拿。有人跟在她身后一一埋单。可那也终究是个梦。

“这可算员工福利,于许先生来说实在九牛一毛。”

这个世界,有人勉强度日,有人钱似纸片。

尹芝玩笑,“此刻我恨不能为东家做小。”

乃娟嗔骂,“胡说!”转而又问他,“怎样?方才可有惊为天人?”她自然指沈喻然。

“那样好的底子,生给女孩子多好。”

“上帝从不讲究合理分配。”

“可也不须厚此薄彼至此。”

尹芝认真起来,多好福气,有如斯容貌,受如斯宠爱。一间大宅,三五佣人,不须为生活低头,每时每刻,都有尊严。

想到这她脑中一闪,忽然掠过方才为他诊病的情形来。她当时吓一跳,那块洁白光洁的肌肤上,出去紫色的跌痕,还额外印着几道细长狰狞的伤疤。医科出身的她十分明白,那是极重的鞭伤留下的永不会愈合肌肤记忆。谁竟舍得这样对他。

“他被谁人毒打?”她忍不住问起来。

“什么?”

“他臀上的疤痕。”

堂姐拨一拨手指,隔会才说,“你不看好他们的爱情,世人当然也一样,更何况是父母?几年前他同家里摊牌,被父亲毒打,逃到许家时简直狼狈不堪。那夜下了雨,他一身血痕站在门前,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猫。许先生心疼得额上青筋都蹦起来。”

“生身父母怎会如此狠心?”虽离经叛道,但罪不至此。

“书香门第,名声胜过一切,他是独子,何况又血统高贵。”

什么来头,竟用上血统这样的词。“名门望族?”

堂姐耸耸肩,“说来竟有些传奇了,他母亲是日本人,听说本家同皇室沾亲带故。在一次意外中结识在日本留学的穷学生沉思翰,两人不但迅速坠入爱河,甚至偷食禁果。”

“结局呢?”

“结局可想而知,当时日本人极度排外,更何况是日本贵族?喻然的母亲因此被家里禁足,幽闭时诞下一名男婴,自己却因难产殒命。”

“你从哪部三流小说里偷师来的桥段。”

“若当真是故事还好,一切有始有终。可到这里结局,也算凄美。”

“那现实的后来呢?”

“日本人自然不承认这个孩子,但到底是一脉骨血,有不忍起流落民间。沉思翰费尽周折,好歹也讨回了自己的儿子带回国内,养育成人。”

“这样说来,沈喻然确实不成器。”尹芝意指如今,他全然是只有钱人饲养的金丝雀。

“他十二岁便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17岁已修完商科博士全部课程。哪里不成器?”

尹芝不由得张大嘴巴。堂姐笑,拍她肩膀,“人岂可貌相。”

可她十分不懂,以这样的资历,何不出去闯荡社会,一定赢得一番成绩。好歹是堂堂男子汉,何苦委身另一男子,做人笼中的一只金丝雀。

这背后或有段往事,她想继续追问,忽然床头叮叮当当响起铃声来,乃娟站起身,“先生叫了,我过去看看什么事。”说罢站起身来,揉揉堂妹的头发,“今晚想必不会有事,早些休息。”

尹芝点头,看她以干练利落的姿态出门去。

06.玫瑰之身(上)

隔天一早,因伤误工的路姓医生打电话来,指名找新来的医护小姐。尹芝她拾起听筒,一阵紧张。对方却不赘言,原是有公事嘱托——药橱在偏厅,第一只抽屉消炎痛,第二只抽屉阵痛,第三只抽屉凝血,第四只存放各种医用工具,最下面的一只则放有一些常备药供全家人用。他又介绍每种药物的作用,用量,甚至副作用,好在尹芝天分好,记得十分牢。放下电话之前,对方忽然笑起来,尹芝不明就里,只听得对方说,医护小姐声音十分好听,想必这次总算是位妙龄女郎。尹芝一阵面红,连忙挂断。

吃毕早餐,许先生收拾妥当出门去。司机一早等在门口,沈喻然随他一路到玄关,许先生低头轻吻他的额头,格外不舍,姿态同一对热恋的异性情侣无异。倒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已长达十数年的许多夫妻,恐怕早已由新鲜到厌倦,做了彼此的凡人。这一对不为世人看好的爱侣看待彼此的眼神依旧新鲜炙热,说起来倒有些羡煞旁人

尹芝算准时间拿药给沈喻然。

宅子太大,找起人来十分不便,四处转不见人影。好心的厨娘指指偏厅。果然见沈喻然坐在里头,捧一大杯柠檬茶冻,翻阅摊在眼前的一本时尚画报。睡衣还未换去,淋浴过后的湿发只吹半干,有晶莹的阳光晒在他雪白的脖颈上。他撩起额发,莫名有股矜贵气,同这豪华的大宅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

尹芝将大小十几颗西药片盛在小碟子中递到他眼前。

他眼皮不肯掀一下,懒懒问,“你是谁?”

想必昨天的事,朦胧中他已忘得一干二净,尹芝小心答,“我是新来的医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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