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没有再说话，一手抹过身前，画面瞬息万变——

——圣城夜晚，千万焰火在空中绽放，阿卡笑着递给他一条手链。

——春暮节的黄昏中，阿卡站在街头，狼吞虎咽地吃着奶油煎饼。

——月光透过窗棂投下，黑石躺在床上，阿卡趴在他的身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

——凤凰城晦暗的天空下，阿卡追着黑石出来，启动他的推进器，在数十台机械人守卫中，抱住了黑石的腰，带着他一头撞进了玻璃大楼中，爆出漫天闪烁的碎片。

——凤凰城的下水道内，阿卡虚弱地躺在黑石的怀里，紧紧握着他的手。

——长夜里，黑海犹如翻卷的巨兽的咆哮之口，黑石坐在礁石旁，独自对着通讯器说话，风衣在海风中扬起。

——那一天在机械之城中，黑石站在高台上，扫视台下陌生的人类，所有人表情冷漠，眼中充满了恐惧。

「等等！」阿卡大声道，「是我！这个陌生人要找的人是我！」

摩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黑海潮起潮落，云灭云生，营养舱的盖子打开，阿卡惊讶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他。

——一片蓝光，犹如浩瀚的海洋淹没了他，阿卡孤独的声音走进了「父」的思维之海里。

「我希望有个人陪陪我。」阿卡喃喃道，「让我不那么孤独。」

黑石看了摩兰一眼，没有再说话，走进了蓝光里。大海般的蓝光化为温柔的紫色，摩兰的戒指射出一束光，笼罩了黑石。

「因为我喜欢人类，人类中有像阿卡一样的个体。」黑石答道，并朝摩兰一点头，摩兰一手按在肩前，朝黑石鞠躬行礼。

黑石的身影在光线中渐渐淡化，消失。

——焰火此起彼伏，在天空中繁华盛开，焰火下，阿卡闭着双眼，黑石轻轻拥抱了他。

第七章：造物主

天空中席卷着黑色的流云，远方传来不安分的震荡，阿卡被云层与闪电张开的咆哮的巨口喷了出来。

「啊——」阿卡在狂风中纵声呐喊。

「预备接受坠落撞击——」灰熊的声音道。

灰熊从万丈高空张开双臂，大个子身形出现在云层下，飞速射向大地。沙皇也射出了不稳定的时间裂口，肩上扛着一把巨炮，将瞄准镜架上眉前，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只手仍插在风衣兜里，颀长的身材犹如笔直的利剑，射向大地。

「撞击倒计时，十二、十一……」沙皇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管，朝着灰熊一按机括，「嗡」的一声，犹如蛛丝般的大网缠住了他。灰熊在空中转身，大网呈现出流体的光泽，砰然打开降落伞。

沙皇潇洒一翻，飞向阿卡，阿卡被风吹得大叫，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从万丈高空直坠下来。沙皇迎着陡峭的狂风，大吼道：「我抓住你了！」

风力几乎无法抗拒，数次要将阿卡扯开去，沙皇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拉着他。正要打开降落伞时，倏然间乌金的光芒一闪，黑石刷然掠过身边，阿卡已被带走。

「啊——」阿卡大喊道。

「耳朵要聋了。」黑石冷冷道，「不能安静点？」

话音刚落，黑石背后的金属翅膀刷然抖开，就像一架滑翔机，带着阿卡飞向晦暗的天际。他们在半空中盘旋，山川、大地掠过脚底，远方「父」的高塔上带着电光与紫色的云雾，形成一个漩涡。

那一刻，阿卡怔怔看着雄伟的「父」，它就像茫茫大地上对接遥远宇宙的探针，又像一个漆黑的死神，成千上万的智能机器人围绕着它飞舞，就像蜂巢中的工蜂。

「备用格式化装置拉贝尔，」黑石的眼中映出机械之城的景象，沉声道，「它和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

「是吗？」阿卡侧头看着黑石，问，「哪里不一样了？」

黑石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回答，一个俯冲，飞向大地。

这里是机械之城的西边，沼泽平原上散发着神经毒气，抑制所有意图通过这里的人，「父」的政权选址位于东海岸，正是以防人类逃离。

黑石抱着阿卡缓缓降落，天空中白色的降落伞犹如雪白的蒲公英，两名雇佣兵飞向平原尽头的森林里，飞洛则打开了滑翔翼，尾随黑石，盘旋而下。

阿卡看清了脚下的一个人，那是过去的摩兰！

摩兰的戒面朝向掌心，手掌再朝向天际，戒指中发出千万缕奇异的粒子射线，与天空中的时间隧道形成了明亮的连接线。

「还有人吗？！」摩兰顶着狂风喊道。

「没有了！」黑石大声道。

阿卡朝他道：「摩兰大叔！」

摩兰朝他笑了笑，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阿卡看到过去的摩兰时，只觉既亲切又怪异。他们落下地面后，沙皇与灰熊则挂在森林边缘的树枝上。

半小时后，数人站在沼泽平原的一个湖边，围着摩兰。摩兰点完人数，认真道：「雇佣兵、克隆人，还有来历不明，带着史前武器的战斗者，我想你的身份一定不寻常，还有这位……小朋友，现在，各位是不是该自我介绍一下？」

「教皇陛下，」飞洛道，「我是李布尔将军麾下第二军团少校，飞洛。」

摩兰看着飞洛，点了点头，问：「你曾经是机械之城里的人？」

「我从前的身份是卧底，」飞洛指指自己的头部，说，「芯片促使我在克隆人革命时，联系其余的战友。」

「我认识你，」摩兰朝灰熊道，「主席，还有这位……百战的沙皇。」

沙皇笑了笑，没吭声，灰熊点了点头。

「我叫黑石。」黑石只是简单地说道。

「阿卡。」阿卡笑着自我介绍道，他开始还有点奇怪，现在想起来了——从前的摩兰显然并不认识自己，直到他坐上开往西方大陆的船只时，他们才第一次见面。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阿卡说，「来帮忙的，带他们进机械之城去，因为我曾经在这里住过。」

摩兰笑道：「人类本身并不普通，我亲爱的朋友，说说你们的计划吧，我甚至连你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也不清楚，只是接到了未来的我，为我发来的通讯，李布尔将军会在后天发动总进攻，我想我们的时间应该还有不少。」

摩兰背着手，在平原上慢慢地走着，灰熊与沙皇就像两个保镖似的跟在旁边，飞洛朝摩兰大致解释了事情的经过，说到黑石的身份时，摩兰忍不住多看了阿卡一眼。

「所以我是克隆人政权的代表，」飞洛如是说，「安格斯将军派我前来，协助完成本次任务。」

摩兰没有评价，阿卡道：「摩兰大叔……不，陛下。」

「我很喜欢这个称呼，」摩兰笑道，「叫我大叔就行。」

阿卡问：「您到这里来做什么？」

摩兰：「应李布尔的请求，前来净化『父』，他们让我在此处等待，但是我想既然你们带来了来自未来的最新消息，那么这次革命，很显然，结果已经注定了。」

他抬头望向天际，在这个时候，黑石还在休眠舱中沉睡，而阿卡正在机械之城的人类聚集地中休息。李布尔未曾率领他的舰队撞向『父』，一切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呈现出异常的安宁。

阿卡想到在一天后，将有数十万克隆人，驾驶着他们的机甲、战舰，飞蛾扑火一般地冲向「父」，并在这巨大的钢铁之城中葬身火海，不由得说不出的难过。

就在这个时候，摩兰转过身，朝着黑石微微一躬，说：「请容我代表人类，向您表达感激之情，圣子。」

「不必，」黑石淡淡道，「拯救你们，并非为了整个族群。」

飞洛、灰熊与沙皇都看着黑石，阿卡忍不住笑了起来，知道他无时无刻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多少令人有点心中有火。

摩兰道：「今夜我们需要在森林内部露宿，明天再伺机潜入。我直到现在，都没有获得城内的地图，休息下来以后再讨论吧。」

夜幕温柔地降临大地，森林深处升起篝火，摩兰与灰熊、沙皇、飞洛、阿卡在一起坐着，准备食物。摩兰带了不少吃的，并大方地分给他们。阿卡告诉了他，从抵达凤凰城与龙喉城后，在未来短短的一年里所发生的事。

黑石则在树上吊儿郎当地坐着，背靠树干，从枝桠上伸下一脚，无聊地晃荡。

「说完了？」黑石远远道，「你既啰嗦，又吵。」

阿卡以一句话作结束，起身道：「就是这样，记得别告诉别人啊。」

数人都笑了起来，灰熊看着阿卡，又看黑石，说：「黑石，如果不是必要，我永远不会选择与你合作。」

飞洛随口道：「他就是个流氓，什么事都容不得别人的意见。」

「别这么说。」阿卡走到树下，又回头朝他们道，「黑石是个很好的人。」

「我不是人。」黑石懒洋洋道。

数人无语，黑石伸下一腿，让阿卡抱着，爬上树去。

「你不是个好东西。」飞洛说。

「你说得对。」黑石随意道。

飞洛又道：「但是你现在像个人了，你应该感谢阿卡。」

在那一刻，阿卡发现黑石的表情似乎有着某种变化，仿佛是尴尬，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去，阿卡又有点惊讶，黑石居然会尴尬？

黑石只是假装看不到，朝一旁挪了些许位置，让阿卡坐。阿卡拿着摩兰给的食物，分出大部分给黑石，黑石看了眼阿卡的双眸，说：「你吃吧。」

「你吃，」阿卡说，「你都没在凤凰城过点高兴的生活，你还没尝遍人类的美食呢。」

「美食，」黑石发现自己的思维总是和阿卡接不到一起，他本想嘲笑几句，然而转念一想，改为认真问道，「美食？」

「派西很喜欢吃街角那家新鲜出炉的椰蓉面包，」阿卡说，「还有政治大楼门外的咖啡冻。」

黑石完全无法理解，随意「嗯」了声，阿卡又道：「等到战争结束后，我带你去一些地方，咱们一起去，可以吗？」

「去哪里？」黑石问，「又是吃东西？」

阿卡道：「我从书上看到过，这个世界有很多险峻的山峰，有海岛，有很漂亮的阳光，和看得到海底的清澈海域，有会唱歌的森林，和里面奇奇怪怪的野兽，很多地方还有人，『父』的力量还达不到那里。」

黑石漫不经心地以鼻子「嗯」了声，作为应答。

阿卡吃完压缩饼干，把纸给黑石看，上面印刷着东部山脊后的清澈雪湖，说：「这是个好地方，小时候，我总想去看一看。」

「你是从教育资料上知道的这些？」黑石又问。

阿卡点点头，说：「克兰科斯老师，是教我们通识科目的人类老师，他死了以后，我们就只能自己读书了。在机械之城里的时候，我和几个好朋友还约定，以后如果有机会出去，一定会到那些地方去看看。那些地方，曾经是人类的故乡，神庙、山峦、大海，还有史前的建筑……」

「我记得你有人类的朋友，」黑石道，「你在的地方，是个人类集中营。」

「集中营？」阿卡问道。

黑石没有再说。

阿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回去以后，我可以去看看他们吗？」阿卡道，「和我一个生活区的小孩子们。」

黑石道：「只要时间足够，随便你。」

阿卡道：「如果我救了他们，会怎么样？」

黑石：「不知道，你应该去问摩兰。」

阿卡看了远处篝火前的教皇一眼，他心中忐忑，黑石却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说：「不问他，是因为你也知道，不行。」

阿卡黯然不语。

「你救得了一个人，救不了许多个人，」黑石如是说，「更救不了整个机械之城的人，『父』在此刻仍手握胜券，除非你为李布尔摧毁『父』，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在我们离开机械之城时，『父』并未被摧毁。」

「如果可以的话，」阿卡喃喃道，「我宁愿在这一次战争中……尽力去消灭『父』，这样就可以阻止太多的事情发生……」

「但这么一来，」黑石道，「世界就会崩毁，连着时空规则被打破，你最好慎重考虑，拿到开门代码后，就直接离开，否则摩兰也会受到你的牵连。」

阿卡没有再说了，他叹了口气，倚在黑石的怀里，进入了梦乡。第二天天亮时，黑石摇醒了他，摩兰分了早餐，手中的一个通讯器嘀嘀作响，以不规则的密码电报方式，来传递克隆人的消息。

「我们挨近城墙以后，应该是在西城区。」阿卡以树枝在地面画出钢铁之城大概的轮廓，这个城市呈现出王冠形状，其中的核心区域是数千年前的人类所建，中心点就是「父」的高塔。

「西城区从这里到……这里，」阿卡圈出了一大片范围，说，「是钢铁生命体的聚集地。」

「等等，」灰熊道，「我无意打断你，但是我得问问，我们要怎么进去？」

阿卡茫然看着灰熊，又看摩兰，数人都陷入了一个死结里。

「你继续说，」黑石道，「先别想进去的问题。」

阿卡只得解释道：「假设大家已经进城里了，我不管是怎么进去的……现在我们在西城区，这里是机械生命体的充能区，以及信息交流、采集终端，外城聚集着大约二十万的克隆人，他们会为机械生命体提供各种各样的服务，就像一个小型社区。」

「没有任务的机器人，会在西城区内部待机。」阿卡道，「为了节省能源，『父』有时候会把它们唤醒，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从地面通过这里，这是要避开的，但是沿着西城区外面走，有一个缺口。」

「是这里吗？」摩兰以他的长节杖指向阿卡画出的一个点。

阿卡点头道：「是的，这里是零件装配厂，由机器人守卫操控，里面有一条传送带，把金属板、零件等半加工品，通过铸模场运过来，我们可以沿着传送带前往铸模场，那里是金属矿石的提炼以及加工区。」

阿卡将线引向城北，说：「再从铸模场外的地面，生物材料合成中心找路，到东区去。东区是人类的聚集地，抵达以后，就可以沿着中央升降机井，潜入地下管道，再等候能源管道开启时上到地面，在『父』的核心区域前等待李布尔将军。」

「说得很好，」沙皇道，「这个演讲听起来不错，条理分明且郑重其事，虽然我的身份只是一个保镖，你们怎么潜入母舰我不管，但是我还想问问，怎么联系上李布尔将军？」

灰熊与摩兰望向飞洛。

飞洛道：「李布尔将军的藏身地点，是不会通知我们任何人的，否则很容易就会被『父』所截获。但是我想用我脑子里的芯片，可以在战争开始时联系上他。」

「嗯，」灰熊道，「然后一枪崩了他吗？还是让他打开一个什么装置，让你看到他的脑子，顺便把芯片交出来？」

飞洛也想到了这个极其严重的问题，说：「或许可以让他，复制一份拷贝……」

黑石道：「我会负责做这件事，而且很乐意，出发吧。」

飞洛道：「这是安格斯交给我的任务，不用你插手。」

黑石示意他无须再说，数人拿起武器，摩兰手持节杖，带着他们穿越沼泥平原，开始潜入机械之城。这座城市的城墙并不高——毕竟大多数钢铁生命体都有着飞行的能力，而城墙的唯一作用，就是阻拦人类与克隆人离开这里。

「没有哨兵。」灰熊在一棵大树上监视着远处，开口道。

「不，」阿卡站在树林的缝隙中，静静看着横亘万里的城墙，「整个城墙，就是一个巨大的哨兵。」

黑色的城墙纹路纵横交错，内里仿佛镶嵌着特殊的武器，阿卡走出了树林，飞洛马上道：「等等！」

阿卡摆手，示意无妨，在黑石的保护下走向城墙。在他的眼里出现了极其震撼的神色，足有十米高的城墙一刹那分解为无数钢铁结构体。结构体再分解为单体零件，单体零件转化为微粒，能量形成一条条明亮的线，在整座城墙内部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