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沈洛第一次作为医生接受病人家属的感谢，还有他们真诚的歉意。

整个上午，他都飘飘然的觉得幸福得不得了。

直到午饭时候，他跟一众艳羡不已的同学一起去食堂吃饭，却被迎面走来的女孩子怒气冲冲的截住。

“沈洛！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混蛋！答应我的郊游呢？”女孩儿死死抓住他白大褂的袖子，气急的咆哮着。

“嘘！”他拉过女孩儿躲过其余实习生的打趣，从医院大厅的侧门出去，“走，先吃午饭去。”

“不去！”女孩儿不依不饶。

“我告诉你呦，我今天进手术室了，”他神采奕奕，故作神秘地低声说，“我切除了一个病患的阑尾，还亲自动手尝试了气管插管术。”

“真哒？真的么？太好了！我家沈洛很快就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了！太好啦……”

她看着面前的女孩儿瀑布般的长发在阳光下闪耀着棕色的柔光，整个人的轮廓都被这种光芒打散成波纹般一漾一漾的，心里便满满的都是幸福，他带着歉意柔声道：“不过，最近真的很忙，下周也要跟导师去日本出差，所以，秋末的郊游似乎要取消。”

“哎呀，知道啦！”女孩儿嘟着嘴放肆地捏了捏他的脸，心疼地说道，“那就以后再去呗，反正你是我的永远逃不掉，那你今天又要加班到几点呢？好心疼你……”

“呵呵，今天不会很晚的，”他为女孩儿挽过额前碎发，“你吃过午饭没？”

“我来不及了，得马上赶回公司去组织会展的事，上午去银行办事顺便来看你的，呵呵，我得走了，你快去吃饭吧！”女孩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又朝来时的方向跑回去。

“喂！”他一边挥手一边对着她秀丽的背影大声喊道：“程芷溪！慢点跑！”

女孩儿回头报以大大的微笑，未曾停留，继续向前跑去。

那年，沈洛二十一岁，程芷溪二十四岁。

年轻的男女，谁又说得清自己未来的去向。

只不过随着时光流逝，有的人像上了发条的时钟，迫不及待的向前走去，而另外一些人则矗立在原地，妄图在生命的长河中逆行。

沈洛的全部记忆，似乎停在了七年前的这个晌午。

阳光温和，前途光明，亲人可以安枕，爱的人也同样爱着自己。

04.宿命的齿轮 上

方梦璃清醒之后只觉得喉咙不舒服，身旁李玲一边给她递水一边绘声绘色的描述火车上惊心动魄的抢救过程。

她问姜洋怎么会放心将自己的生命交给一个非医务工作者，这样冒险行为，她得重新考虑一下《紧急状况决定权》中的法律条目。

姜洋也不辩解，一上午只忙着带她去做全身检查再办理出院手续。

玩笑归玩笑，方梦璃心里非常感动，除了他，应该再没有人会为了自己顶着那么大的压力来做这样一个生死未卜的决定。这么多年，姜洋一直陪在她身边，像哥哥一样，像她的亲哥哥一样。而且她哥哥方慕铖去世前，也的确和他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一直觉得姜洋也许就是哥哥离世后留给自己的守护天使，这样想着，她枯寂的心里就会轻轻升起一丝温暖。

彼时她靠在副驾驶席上，旁边是专注开车的姜洋，车窗外炫目的日光下夹竹桃树上开得正灿烂的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白色小花，这样无所拘束的放松心情，七年来她很少能够享受到。

星期一，方梦璃按时出席铖发集团携东宁市万通高科共同签署《关于东南地区电网自动化发展框架合作协议》的会议，会上铖发集团现任总经理柳胜源郑重地为万通高科到场的各位领导还有副市长引荐了铖发电力集团董事长的千金，现任铖发集团副总经理的方梦璃。

中午铖发组织的双边高层信息交流宴她借故身体不适，早早跟柳胜源告了假，回到办公室整理下周出差要进行交流讲解的材料。

下午三点，她终于处理完手边的材料，点开一首舒缓的乐曲，仰头拉伸酸痛的颈椎，再一回身，左脚用力撑了下办公桌，任凭座椅划过光洁的红木地板，最后停在宽敞的落地窗前。

梅雨季节未到之前的春尾，东宁市的天空晴朗透彻。

她目光所及不过就是遥远的天际边那一抹流云，在万尺澄空的大背景下，形神飘逸的一抹苍白在她眼中分外迷人。她将手中铖发上季度的财务报表翻了个面，在A4打印纸上迅捷地翻动手腕，用感觉稍硬的2B铅笔微铺了一层薄调子，然后勾勒出云彩的轮廓，再用小指抹一抹。

她迟疑着拿起手中的素描，悄悄与窗外的流云比对了造型，然后微微摇头，毫无眷恋地将手中的画作揉作一团，估摸着背后垃圾桶的方向扔了出去。

“呦！”不知何时站在她背后的程芷溪刚巧被纸团砸中，不由得惊呼一声。

“您什么时候来的，李玲怎么也没通知我？”方梦璃捡起纸团丢进垃圾桶，“弟弟下学了么？”

“嗯，我怕睦程，怕他吵你，所以叫周阿姨先带他回去了。你爸爸今天中午从巴西那边赶回来，所以我特地来叫你回家吃晚饭。”

“爸爸回来了，好，我还有些事情交代李玲，一下班我就回家。”

“你爸爸中午刚下飞机就通知李玲去家里向他汇报你这两个月的工作情况。”程芷溪亲昵地拉过她的手，将卷起的衬衫袖子放下来，又说，“这十四层的人许是去尚阳门那边参加中午的交流宴还没回来，我进来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呢。”

“嗯，我上午开过会就回来了，没注意。”

“没吃午饭么？怎么不早说，我好叫周阿姨做了给你带来。本来就大病初愈，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瘦了这么多，等下回家你爸爸怕是又要责备我没照顾好你。”

“我没事，也不大饿，”她看着明显经过一番精心装扮的继母，倦怠的神情忽然一软，“您别担心，前几天的事儿是我自己不好，不该连续熬夜加班的。小姨你照顾弟弟也很辛苦，我不该让您和爸爸再替我担心。”

“傻丫头，说什么呢？你收拾一下东西，咱们回家办公去。”

方梦璃坐在副驾驶席上，从后视镜中细细打量程芷溪精致的侧脸，虽然妆容略显老气，不过毕竟只有三十二岁，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程芷溪偶尔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种不谙世事的笑容看起来比自己都年轻。

算了，只要她是真心待爸爸，更何况还有弟弟。那还计较什么呢？她转头看着窗外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挺拔而又峥嵘，落日的余晖只能从繁杂的叶片中透进一丝丝，可正是由于有遮挡，才使阳光成缕，惹人追寻。

方家位于东宁市西郊别墅区12号，下车一进门方梦璃就看到面如死灰的李玲从家里出来。

“地产项目的事我是照实说的，等会董事长骂你千万别怪我！”李玲急急忙忙给她通报了口风，然后一溜烟开车走了。

家里做饭的阿姨原来是地道的徽菜厨子，前几年程芷溪刚生产之后专门请来照顾她月子里膳食营养。方梦璃喜欢吃清淡的菜式，回国后倒也很少在家里吃饭。如今这桌上摆的四菜四汤就完全不对她的胃口，犹豫一下，她夹起一块粉蒸排骨。

“明天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然后回来告诉我情况！”方云山看女儿全无食欲的样子，不知是生气还是心疼。

“那天在清河市医院做过了，医生说都没问题。”程芷溪赶忙替她回答。

“清河市医院在二甲里都算差的，结果不能信！明天你亲自陪她去，重新做一次！”

“知道了。”程芷溪语气温柔，然后给儿子舀一勺汤，不再说什么。

“不麻烦小姨，她还要送弟弟去学校，我让李玲陪我吧。”

“什么麻烦不麻烦！芷溪现在是你的妈妈，照顾好孩子的健康原本就是做母亲的职责！”方云山苛责道。

“明天周阿姨带睦程去幼儿园，我陪你去检查。”

“妈妈送我去幼儿园，爸爸，我要妈妈送我去幼儿园！”方睦程嘴里还有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米饭，着急地向爸爸撒娇。

“哎！”方云山看着幼子，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好，梦璃你明天带李玲去医院，芷溪你送睦程。”

“知道了。”程芷溪对方云山的态度依旧温柔，然后捏了捏方睦程的小脸，“你看你，又不乖了吧，就知道惹你爸爸为难，还不快吃饭，不怕等会爸爸打你屁股。”

“爸爸不打我，爸爸最疼我了。爸爸只凶姐姐，姐姐才不乖！”方睦程扬着小脸讨巧地望着方云山。

方梦璃看着弟弟微微一笑，心念一动，这光景在十几年前好像也是一样温馨，只不过彼时自己的身份角色全然不同罢了。

“睦程啊，爸爸对你姐姐凶是因为爸爸对她寄予厚望，你姐姐的责任比你重，只有你姐姐在前面替你挡着，爸爸才能由着你这小混蛋撒娇。”

程芷溪表情一僵，稍显尴尬地朝方梦璃笑了笑，马上又夹了块米饭送到儿子嘴边，“快吃饭！”

“你姐姐小的时候，爸爸也由着她胡闹，可惜了慕铖他……”方云山话到嘴边却见小儿子盯着自己等着听他的后半句，而程芷溪更是温柔的用纸巾帮他擦了嘴角，他皱起的眉头不自觉地舒缓开来，“可惜睦程你不如姐姐听话！”

餐桌对面方梦璃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破了，好像小时候她不小心打碎的那只景德镇粉彩瓷瓶，原本完整的花瓶瞬间碎成无数块，散乱的铺落在地上，再无美感可言。她有种咫尺天涯的错觉，好像对面那三个人原本就没和自己呆在同一个时空中，他们的快乐，自己完全感受不到。

“梦璃你明天检查完身体就不用去公司了，好好休养几天，听芷溪说前段时间你忙着处理福建的项目累坏了，接下来铖发和鲲鹏集团就东宁地产开发的合作项目就交给柳胜源去办吧。”方云山看女儿心不在焉，马上说道。

“可这个项目一直是由我负责的。”她知道今晚一定会讨论这件事，可没想到爸爸竟然要自己完全撤出。

“让你休息，这个项目柳胜源会处理的更好。”

“处理得更好？”她冷笑道，“所谓的处理更好，是不是指他可以为了讨好汪市长而不去考虑上平区那些会被强拆的老百姓的利益？”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这个项目原本就属违章拆迁，赵鹏他若是非做不可，就由他去别处融资，铖发何必趟这浑水？”

“浑水？我看你是混账！”方云山怒不可遏，“你难道不知道赵鹏和汪市长的关系么？”

“我知道与赵鹏合作地产项目不过是他舅舅汪市长能把江宁明年电网大改造项目的招标文件提前泄露给铖发的条件。”

“你既然都知道，还别扭什么？”

“即便不能提前拿到招标文件，凭铖发的实力，公平竞标也不会输的呀！”

“你呀，眼界太短了！”方云山无奈地叹了口气，“铖发再强，终究不是国有企业，去年西北的项目不就是例子？如果没有汪市长的关系，铖发明年如何竞争得过华北的那些吃公饭的研究所？”

“就算得不到江宁的项目，我们也不应该拿别人的利益缺失来补自己的。”方梦璃执拗道。

“你这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担心你外公家的旧居，南山别墅？”方云山目光游离望着远方，若有所思道，“八十年了，前几年那房子就开始漏雨，整体架构散了，是时候该换换新的。”

“是呀，梦璃，别再为了改变不了的事情劳心伤神，不如就放手让往事过去吧。”程芷溪握住方云山的手，像是花了很大的勇气才下定决心说出这番话。

方梦璃看着父亲对程芷溪颇显赞许的神情，只能自嘲道：“看来我也只能加入拒迁老百姓的行列中，毕竟南山别墅周围400亩的地产在我名下。”

“既然说出这话来，我就权当你是同意退出和鲲鹏的合作项目。” 一顿不算愉快的晚饭后，方云山由程芷溪扶回房间休息。

方梦璃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盯着房顶发呆，客厅正中央那盏欧式复古水晶吊灯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将整个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般明亮。她隐约记得小时候家里从来不用这些奢华的家具，因为哥哥告诉过她，母亲性格恬淡，凡事最爱简约。可自从程芷溪进了方家，不过六年光景，家里的一切都变了，甚至连哥哥的名字，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梦璃不是不爱弟弟，只是他的名字“睦程”，和死去的哥哥“慕铖”发音一模一样，她不想去追究这个女人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抱着怎样的目的，才一分一分的剥夺着这个家、这个父亲对已经离世的母亲和哥哥的全部记忆。弟弟越是长大五官看起来越是和记忆中的哥哥相似，许是都像父亲年轻的时候吧，可她没法和弟弟亲近，因为每听一次“睦程”这个名字，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被戳痛一次。

她拿出手机想给姜洋打电话，可想起早上交流会结束时对方万通高科的董事千金好像以“深入洽谈合作协议免责条款”为由提早预定了与他共进晚餐。

她不禁去想，如果哥哥还活着，也和姜洋哥哥一样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不知什么样的女孩儿才配得起哥哥；如果哥哥还活着，自己现在是不是可以每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如果哥哥还活着，爸爸还有铖发，会不会就是另外一个模样……

她想得出神，就算明明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如果”。

05.宿命的齿轮 下

方梦璃开车跨越大半个东宁市，八点钟才赶到上平区。

她沿着南山别墅的围墙一路走下来，手里抚过斑驳的青砖围墙，想到过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要建起林立的高楼，而外公去世前留给母亲的老宅子，也是父母刚刚结婚时住过的老屋，满载过哥哥童年记忆的地方，就要被夷为平地，然后被泥沙掩埋，再到打散重建，也许程芷溪是对的，该放手让往事化作云烟，尽数飘散。

可七年的梦魇，她自己的心魔，从未放过她。

不知不觉走到大门口，她拿出钥匙打开缠绕在满是锈迹的漆黑铁皮大门上的铁索。

“吱嘎”，年久失修，铁门上的合页都生了锈，费了好大劲才推开一扇门。

落魄的街道，周围都是六七十年代遗留下来的平房，“荒无人烟”用在此地再恰当不过。很远的地方才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她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院子中央方形的花池内杂乱无章的开着几株鸢尾，围墙边是两排高高的法式梧桐，她记得小时候哥哥带自己来的时候，眼前的三层砖木结构西式楼房的入口门边有个电灯开关，她跑过去反复按了几次都没有反应，可能是久没人住水电都已经停了。

她失望的又看了看这座院子，想要把遗留在这里的所有记忆铭刻在心底。

突然身旁急窜过去一个黑影，她吓得惊呼一声，回过神来，才发现只是头黑猫。

回到大门口，方梦璃依依不舍地复又锁上链条。

转身离开，远处两座小平房中间漆黑的夜路里疾步走出两个形容猥琐的小青年。

“妹妹谁家的呀？怎么没见过？”一个明黄色上衣的中年男子伸手拦住她面前的路。

“麻烦您让一下，我只是路过。”

“让一下？让一下容易呀，不过大晚上的，妹妹想过去，得给哥哥们留点好处费吧？”另一个灰色衣服的青年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