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两年之内没有出现过这种忽然晕倒的情况。”

“那就奇怪了，按理应该是哮喘一类呼吸系统疾病，这么严重以前怎么会没有征兆？”沈洛低声自言自语，又用车上简要的设备重新检查了一次心率、血压和体温。

“病人之前有过类似车祸后肺部等内脏受创、胸腔出血一类的经历么？”

“嗯……”姜洋微微一愣，休息室门口的李玲急忙进来对姜洋说：“夫人来了。”

姜洋并没有出去的意思，只是向床边靠了靠，让出一个足够站人的地方。

李玲让开门口，狭小的空间中立刻被那中年美妇身上华美的装饰品还有价值不菲的香水味填满了。沈洛正低头观察患者的情况，听说病人家属来了，他只微微抬头示意。

那之后，他却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也许只是车厢外面那落日的余晖太过耀眼，以至于背光走进来的程芷溪轮廓如此光彩夺目，刺得自己眼睛酸痛。

“你是家属！”熬过起初最吃惊的一分钟，沈洛努力平复心情之后问。

此刻站在门口的正是铖发电力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的新夫人，方梦璃的继母，程芷溪。微怔后，她迅速恢复了以往的华贵气度。不过只是个颇有渊源的故人罢了，程芷溪昂着颇显关切的美丽面孔，直视沈洛。

“妈妈，我要小便，我要跟姐姐玩儿，姐姐去哪儿啦？”

程芷溪身后突然跑过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肉嘟嘟的小手抓住程芷溪的衣服下摆，好奇地向休息室里面挤。

“睦程呀，姐姐病了，周阿姨带你去方便，然后回到座位上安安静静的等着。”程芷溪赶忙蹲下身语气温柔地安慰自己的儿子，然后叫保姆把孩子领开。

“夫人，这位是沈大夫。”姜洋心急方梦璃的病情，赶忙给程芷溪介绍。

“哼，”沈洛轻哼一声，倏地从床边站起来，像是对姜洋说，可又完全面向程芷溪，“我本不是医生，只是从医大中途缀学而已，如果你们不放心，那我只好离开。”

“沈先生，”姜洋赶紧拉住他，语气恳切，“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请您无论如何救救我们副总。”

沈洛挣开姜洋的手，向前一步紧逼程芷溪，语气充满了决绝，“与病人，是什么关系？”

一直站在旁边的秘书李玲，眼见平时态度谦和遇事沉稳的董事长夫人错愕于一系列的突发事件不能马上回答，她急着答道：“沈先生，这位是我们副总的母亲，请您帮忙看看我们副总，她好像比刚才不好了。”

此时的方梦璃脸上全无血色，呼吸愈发急促，上身随着艰难的呼吸开始抽搐，身体向一侧用力蜷曲着。

“虽然我不是医生，不过你一直站在这里看热闹是想她死么？”沈洛不为所动，眼神冰冷的嘲讽道。

“我是她母亲，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不过梦璃她是我老公的女儿。”程芷溪声音酸涩，错开沈洛的脸，朝他身后的方梦璃看去。

“沈先生，方小姐的血压又下降了不少，我们怎么办？”随车护士焦急地征求他的意见。

“呼吸开始出现严重的喘鸣声，血压急速下降，心率严重降低。”沈洛盯着程芷溪闪烁不定的眼神，一字一顿道。

“这，这是什么意思？”程芷溪稍显紧张地问道。

“肺功能衰竭的早起征兆，”他回到床边，问护士，“还有多久能送到医院？”

“虽然列车长已经和前面清河市车站联系，可是最快也要半小时才能上救护车。”

“病人有没有哮喘病史？”沈洛问程芷溪。

“我，我不知道。”程芷溪仔细思考过后小声答道。

“没有过哮喘病史！”姜洋语气坚定，“我确定！”

“那最近有没有过车祸一类可能导致肺部创伤的事故？”

姜洋仔细想过，慎重答道：“最近没有，不过七年前的一起事故，副总断了几条肋骨，现在已经康复了。”

“不是病理性因素，那是什么原因导致急性呼吸障碍呢？”沈洛想了想，还是解开方梦璃的衬衫，用手指轻轻按压她两侧的肋骨，确认已经复位愈合完整，皓白的皮肤表面很容易确认没有新的伤痕。

姜洋别过头不去看方梦璃此时袒露的苍白皮肤，犹豫一下，带着少许怜惜和落寞，低声对沈洛说：“虽说不知道是否有关，不过七年前的车祸，与梦璃同在车里的她哥哥，在事故中去世了，然后，她曾被确诊患有轻微的PTSD，之后有过那方面的治疗。”

“果然不是病理性，但应当用过计量不小的镇静剂，如果收到相关的刺激，心理创伤很可能导致突发的气道神经调节失常，再加上连日的睡眠不良，身心疲惫。”沈洛终于弄清楚了发病原因，长舒口气，扭头对程芷溪说，“现在开始，我要做紧急抢救。”

“怎么做？你打算做什么？”程芷溪关切地问。

“先做一个简易气管插管器，然后将导管的一端通过声门放入气管，再通过呼吸器辅助病人吸入足够的氧气，”沈洛边解释边将刚刚拆下来的输液滴管的一截与呼吸辅助器绑好，“不过过程中可能出现呼吸和心跳骤停的情况……”

“不要！”程芷溪打断沈洛，神情紧张，不能自持，“不能做！你不是医生，我们梦璃一定可以平安等到救护车的。”

“现在不给她补充足够的氧气，呼吸迅速减弱之后，就是肺功能衰竭和心脏功能衰竭，病人随时都有可能会死的。”沈洛难以压抑心中的悲愤，低头看着这个与妹妹一般年纪的女孩儿，恨恨地看着程芷溪，手里组装插管器的工序没停。

“不会！我的女儿不会有事的，”程芷溪上前一步想要制止沈洛，“董事长也一定不希望将自己女儿的生死交给一个……”

“夫人！”姜洋拦住程芷溪，“夫人放心，我相信沈先生有把握治好副总。如果夫人怕担责任，如果夫人怕这个决定没法跟董事长交代，我会负责任，我会向董事长解释。”

“你决定？”程芷溪难以置信的推开姜洋，“你凭什么做决定？凭什么担责任？”

“凭我与梦璃相识21年，凭她年初和我签订的《紧急状况决定权》文件，梦璃同意在紧急状况下，我可以代替她自身做一切应急决策。”姜洋毫不退步。

“好，好啊，姜大律师，你决定，很好！”程芷溪气愤已极，一边说一边退出休息室，临走前狠狠地瞪着沈洛，“无论你想怎样都好，只是要把我的女儿好好的还给我，否则，哼！”

程芷溪走后，秘书李玲悄悄靠近姜洋，小声问道：“用不用给董事长打电话？这样做真的可以吗？”

“用人不疑，我相信沈先生能够帮助副总平安度过难关，即使发生不测，法律上的责任自然由我承担，沈先生不用担心。梦璃她，不会倒在这里。”姜洋说这几句话自然是为了给刚刚被程芷溪最后一句话吓得稍显紧张的沈洛打气，不过他自己心中又有多少把握，他此刻的心情不知要比沈洛紧张几百倍，最后一句，正是他宽慰自己的吧。

方梦璃的情况已经不容沈洛去为了程芷溪的威胁和恐吓伤感，也没时间去揣测这豪门大户内部千丝万缕的利害纠葛，他稍稍闭起眼睛仔细回忆七年前在医院实习时，自己的导师，赵华主任第一次教授自己气管插管术的情景。

03.坍塌的记忆 下

中央医科大学基础医学系研究生一年级的沈洛可谓全校闻名，本科连续四年成绩年级第一和国家一级奖学金获得者的荣誉是学校十年内绝无仅有的。更加上刚到东宁第一医院实习时，第一次随住院部医生进行外科医师病例会诊时那经典的“三问三答”，还有那之后他被从来只带博士生的赵华教授从普通住院部医生手中抢过去做关门弟子，凡此种种，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认为沈洛会是未来国内医学界外科医生中的翘楚。

记得那次气管插管术是沈洛的第一次实例手术，他负责的原本是阑尾炎切除部分，作为赵华医生的心脏瓣膜置换术的一个附加手术。

当和他同一批次进医院实习的学生们还在纠结皮外伤处理和直肠检查时，他已经通过自己优异的表现获得了一次实例手术的机会。一向器重他的导师有一个大手术，并且刚好这次手术又附带了一个阑尾切除术这样的小手术，所以在赵华医生的保举下，刚刚入院实习两个月的沈洛破例提早参加手术，并负责阑尾切除及心脏瓣膜术的清洗工作。

“打开、确认、结扎、移出、冲洗、缝合”，所有的步骤都在他脑海中过了无数遍，仅为了“褥式缝合”一项，他和妹妹就连吃了一周的“术后鸡架”。

那次手术中，沈洛负责的阑尾切除进行的异常顺利，整个手术室里所有人都为他赞叹不已，其中有位资历非常老的麻醉师后来夸奖他说自己在这个手术室里为各类外科医生服务了近三十年，第一次见到实习生的手这么稳，分毫不差。

当然，这只是他过往光辉事迹中的一件而已。

之后赵华大夫的心脏瓣膜术进行的并不顺利，因为病人在手术过程中发生心跳骤停，导致要紧急做心肺复苏，而这次宝贵的气管插管机会，赵华力排众议给了沈洛。

时至今日，他依旧清晰的记得导师的指点，每个步骤和注意事项，以及应对突发状况的处理办法。

沈洛深呼一口气，用医用酒精仔细清洗双手。因为没有喉镜，他只能按照记忆，仔细的用手指感受着患者的口腔。

好在过程很顺利，胶质导管顺利的进入患者的气管，他检查了插管的白雾化情况，确认没有问题后将呼吸器交给护士。

“太好了，方小姐的心率和血压都逐渐回升了。”年轻的护士许是还没经历过如此的生死攸关。

“这就可以了是么？梦璃没事了？”姜洋听完护士的话，不掩喜悦的问他。

“暂时没事，只要等到医院再做进一步治疗即可。”沈洛此时才发现自己满头都是汗，他反手摸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接着对护士说：“如果中途她醒过来，看着她别碰了插管。”

“李玲，你去前面告诉夫人，这里没事了。”姜洋对依旧专注的守候在门口正喜极而泣的李玲说。

“嗯，我这就去。”她高兴地转身朝车厢后面走去。

“沈先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姜洋再次郑重的和起身要走的沈洛握了握手，“这是我的名片，虽然您可能不会用到，不过日后如果沈先生需要帮忙，给我电话，随叫随到！”

沈洛并没有多说什么，拿上名片转身离开。

虽说不愿，可终究还是在车厢里遇到了故人。

不宽敞的过道，程芷溪轻盈的一侧身就从他身边滑了过去，沈洛情不自禁的回头，正好碰到她回眸。

“今天真是多谢了，沈先生。”

七年的别离过后，竟然只这短促的一句甚至不包含任何感情色彩的感谢，沈洛淡然回身，表情回归冷峻，傲慢的笑容又攀上他弧度分明的嘴唇。

陈辰终于等到他回来，迫不及待的问道：“怎么样？那姑娘没事儿了吧？”

“嗯，暂时没事。”他神情倦怠。

“哦，那就好，”陈辰终于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转念问道：“刚刚那个，是程芷溪吧？”

沈洛侧头靠在椅背上，不回答陈辰明明已经确认过答案的问题。

“早就告诉你她嫁给有钱人做续弦了，你偏不信，这下信了吧……”

不等陈辰说完，沈洛塞上耳机，舒缓乐曲从耳机中飘出，他微闭双眼，思绪重又回到七年前。

“沈洛，作为医务人员，拿起手术刀就是担起了对病人及家属的责任！只要有勇气，有能力，有资格，我希望你沿着这条正轨持之以恒的走下去，千万不要以为那些旁逸斜出的小路是捷径，那只是让你多走无数弯路的诱惑！”赵华医生指着桌上的《艺术世界》义正辞严的说。

“我知道了，”尴尬的立在主任室正中央，耸拉着脑袋的沈洛懊悔的道歉，“是我的错，我会跟病人家属道歉，如果医院这边需要我写检讨之类的……”

“啪！”赵主任重重拍了下桌子：“你哪里错了？当这个，这个什么模特不是你的错。你的家庭条件我知道，今年年底会帮你申请医院设立的最高学术类奖学金，不过接下来你就不会这么轻松了，回去好好准备下个月去日本学术交流的英文材料。”

沈洛像是不敢相信导师的话，诧异的看着他。

“你错在少了几分魄力！”赵主任抿了一口杯子里的茶，变换个坐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外科医生，特别是主治医师，在整个病例研讨到手术阶段，是团队的核心，是决策者，手术过程更是需要坚定的意念，最最不可取的就是听别人说了相左的意见之后就踌躇不前！”

“嗯！”

“你妹妹的情况我也大致了解，这样，过几天你把她的病例带来，我看看能不能给她在一院这边办个公费医疗。”

“啊？不，太麻烦您了……”沈洛磕磕巴巴的无法相信也不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自己最需要的好意。

“别忙着拒绝，要知道，所有的好处都是有代价的。”

沈洛不解。

“以后不能再去当什么模特了，不然对你对我对医院，影响都不好！知道了吧？”赵华瞧着自己近年最得意的小弟子，开怀的笑了。

沈洛也笑了。十几年伸手不见五指的贫民窟一般的生活，好像，已经渗透进来一缕阳光。

“书你拿去还给她的家属，然后你给他们讲解一下手术过程及术后情况，反正你今天在手术室的表现已经足以证明一切。”

沈洛感激地拿过桌上的书，封皮正是自己暑假给美术学院的一位老师做模特时的人体像画。

原本沈洛为了提前赚到妹妹的医药费，一直有在假期做兼职，最近因为做实习医生之后可自由支配的时间越来越少，没办法他答应了美术学院的一位同学介绍的做人体模特的兼职。虽然只是“半裸”模特，但被陈辰嘲笑说“半裸模特”等价于“半个裸模”，还是“裸模”，他自己也很难为情，不过因为酬劳方面实在无可挑剔，踌躇之后最终签了份为期五天的合同。谁知最近五层心外科住进一位十五岁的女孩子，听说也是学画的，小小年纪却不得不做心脏瓣膜置换术，她在病房第一次见到沈洛时就认出了这位“模特”医生。女孩儿自己倒是高兴得不得了，从艺术生专业的审美角度觉得给自己看病的医生能够拥有如此完美身材比例加上无可挑剔的外貌实属难得。可她的家长却拿着“证据”闹到了院领导那里，原因是沈洛“非常年轻、非常帅气，又做过‘裸模’”，所以怎么可能会是个合格的医生，怎么可以让他给自己的女儿治病。

院里找到赵主任，赵主任力荐沈洛随自己一同进行手术。病人家属当然不同意，可赵主任扬言如果不让沈洛进手术室，就只能请他们另觅良医。这下女孩儿的父母只好妥协，毕竟赵华是当时国内首屈一指的心脏外科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