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风 下——林江城
林江城  发于:2015年09月23日

关灯
护眼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低低的说。

我笑了起来,边笑边咳嗽。他蹙眉问:

“你笑什么?”

“我笑有什么奇怪,你居然在杀我之前又救了我一命,这岂不是足够可笑么。”

赫连肆星那西域人特征明显的深陷眼眶中,双眸如同寒星,但下一个瞬间他眼中的杀气终还是淡了。

“救你并非我本意,等下若还有箭射来,我怕要拿你当挡箭牌了。”

“我以为,凭你的冷静会眼睁睁看着我被一箭穿心。”

“纵然你是西凉的大敌,可我也不能看着你死于偷袭的肖小之手。”他微微皱眉,捂住手臂。

纷乱的脚步从不远处传来,我拽着赫连肆星一闪进入巷,几个转弯之后藏身进了一所朱门内,门后有一口枯井,白日我曾特地来此观察过地势。因着眼下事态紧急,也就不迟疑的带着他纵身而下。

齐踝的污泥令我感觉浑身都汗津津的,一度微冷的躯体陡然又热了起来。

我咬牙不言,赫连肆星曾见过我这模样,犹豫再三还是叹息一声,握过我的手腕用内力帮我周转体内气息。

待我好些了也就不客气的拂开他的手。

“看来我的判断还是对的,用不着杀你,你这病恹恹的样子也是活不长了。”他不忘冷嘲热讽。

在救下一个人之后,就很难再对他出杀手,同样,在被别人救过之后,至少也很难做到当场翻脸,我用衣袖擦擦嘴角后道:

“你若真的想除掉我,是否自己动手其实都不重要不是么?你这种人最看重结果,而非过程,既然如此,何必出手救我,可见人心都有软弱的一面。”

赫连肆星似乎并未听进去,他上下打量我,忽而一笑:

“羌无杜衡公子的容颜不知被多少人夸赞过,我却每次见你只觉狼狈二字。”

“本就是以讹传讹的虚名。”

“倒非如此,除你世上也无人敢称‘杜衡’了。”他眉宇间的杀伐之气一旦消失,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轻了很多。

“现在扯这些没用的,等你彻底成了个瞎子,可就再没机会杀我了。”

“或许吧,”他耸耸肩,也不生气,“我曾经因为自己的眼疾绝望过,只觉得老天不公,有一阵子我每天都会仔细打量自己屋后的那朵石楠花,明明我的眼睛就要和夕阳一样落下,它却活得生机勃勃。于是我就想,等哪天我定要将这花连根毁了,这样见与不见,也就无甚区别。”

他笑得有一抹恶作剧的意味。

“可是呢,天天看着那朵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心思就变了,下雨天关心它是不是被雨滴打落,晴天又担心太阳过于毒辣。也许是正因为我当初怀着恶意去观察,日子久了就不能不关心了。”

“最后你拔出了那株石楠?”

“没有,”他摇摇头,“是它自己过了花季之后就凋谢了,那时候我才发现从含苞待放到热烈的盛开,再渐渐残败,居然可以如此完整。等到来年春天它当然还会继续开花,可那时我就已经不恨了。为什么要毁坏美好的事物呢,明明心里的喜悦欢愉都是它们带来的,若全部破坏殆尽,我才是真的永远陷入了黑暗。”

他叹了口气。

“你一个大男人虽不如我的石楠可爱,可就这么杀了你,似乎还是可惜。”

我瞧着他渐次苍白下去的脸,也叹了口气,从衣襟里拿出一瓶药丸,倒出一粒给他服下。

“那箭的毒果然厉害,只沾了这么一点就能至此,”他缓和了半响,“只是你居然有解药……”

话说到一半就断了,赫连肆星睁大眼睛看着我,满脸不可思议。

“正如你所想,那是我的人,”我收回瓶子,“只是擦破皮还能救上一救,若真被刺中深处,十瓶解药也救你不及。”

“我竟然现在才发现,你根本就是个疯子。”他哈哈大笑,“你若不救我,我也能死的甘心,好小子,明知身后有利刃相对竟然还可以面不改色。”

“你以为只有你一人擅用弓箭么,礼尚往来,我们就算扯平了。”

周围已经没有杂声了,我们也就附着枯井内壁爬出井口。赫连肆星似乎想说些什么,犹豫再三却什么也没说,身影很快消失于夜色之中。

我站在茫茫的黑夜之中,忽然就倒下了。

因为中了赫连肆星那一掌,在调养好之前是无法强行取出三时虫的,所以太医只能用草药进行强行压制。受伤后我本是体内寒气大盛,但若一味进补则至血热,三时虫随时可能醒来,如此一来恢复不免异常缓慢,待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十五日后了,而那时我已经被移至回了燮城之中。

醒来的时候魏光澈正握着我的手,眼睛中血丝密布,印象中惯是冷峻的眉眼短短十几日就有了风霜侵蚀的痕迹,如久磨的玉石。他看着我,关于那一天的事却什么都没有问,与他四目相视,他眼中只有伤痕,我从不知道一个凝望可以看出那许多的过往,率先移开了视线。

他是合格的君主,只要他有心,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我一贯的解释不过是说给自己听罢了。

言良许久没见到我,再次相见却是我垂垂一息的样子,他自幼就跟在我身边,我虽自觉待他并不如何,可他见到我醒来后却是忍不住流了泪,边擦边说:

“少爷,侯爷见谅,小的知道侯爷不喜见人流泪,可小人,小人忍不住。”

我确实讨厌看到别人哭哭啼啼的样子,可言良这样,我倒也不怪他。

春芽端着铜盆进来的时候见到这一幕,就一行礼道:

“侯爷醒来是天大的喜事,言良是一时情不自禁,还请侯爷不要怪罪于他。”

我本无气的,却因着看见她而莫名多出两分气,再听她如此自以为是的话,又添了三分。正待发作,见言良已经止住哭,一脸惶惶,忽然想起言良是心仪这丫头的,不由叹了口气。

“都退下去吧。”

言良睁着泪眼本还想再说,却终究被春芽攀住衣袖拽了出去。贴身小厮都是惯会见风使舵,哪怕言良是一直跟着我这种失意的主人,往常还是很有几分机灵劲的,但如今……也罢了,他不可能伺候我一世,自己找的人,再不合适,总归心仪。

因我醒来之故不少人都前来探望,这大抵也是碍于魏光澈,多数对我擅自离守一事只字未提,陈将军只着人来问了问,听闻这还是陈夫人一片好意转圜,将军自己是对我动了真怒。

他统帅三军,我犯下如此重的军法却没得到任何惩罚,实令他尴尬。我本奇怪,即使不为别的,仅为将士一心,也该命我对他自请降罪大家才颜面好看。可转念一想,看来这一役之后魏光澈是不打算再重用陈硕了,原本心怀河川万里的野心帝王如何会欣赏这种只擅防守的大将。陈硕是生不逢时,若是性格相对温和的先帝,也许会更欣赏他。不过,先帝在位时间并不长,众人谈论到的时候也只说先帝好琴韵,擅词曲,却没人真心赞过他的治国之道。

霍南山被秘密派往了柔然,我不知魏光澈是何意,但想到他此前说的那些相关的话,又觉得此事定然不易。除了每日定要过来陪我那一段时间,魏光澈是真很忙。他本想将我的床榻搬进他的房里,因着我的病旁人纷纷劝阻,毕竟不是在宫中,也就罢了。

其实他来陪我的时候也不会刻意去说什么,多是聊一些中原或西凉的风土人情。我往往沉默着,为免又说错话惹恼了他,索性闭目养神来的轻松。但我也有极想问他的事,我想知道徐山现在在哪里。

虽然因着阿棕的缘故我多少有些不愿再与他相见,可另一方面我又实在怕他死了。会发现他是阿棕兄长的原因非常简单,只因阿棕说过小时候总被哥哥背在身上,虽不记得长相,却对他哥哥后颈脖处那抹形似铜钱的红痕有印象。这一段无心之言却被我如此利用,即便是我也会觉得心下不忍。

魏光澈若知道他射出的那一箭必然不会容他活着,我在命他前去的时候就很明白,而且我也根本没安排过其他人,若我死了,阿棕的消息会和我一起埋进土里。徐山猜到了吗?是否猜到都是没有用的,只要我确实知道阿棕的消息,就是能压制住他的利器。或许他是明白这一点,不甘被我利用才偷偷潜走的?

只是纵然如我这样怪癖的性子,也明白草原上自由的赤脚大夫要比一生都用于复仇的侠客来得幸福。而徐山,他能从我这里学到破军十八式,就不是什么平和的性子,中原的事情阿棕或许都忘记了,可徐山不会,人总要靠着希望而活,他的希望既然并非高官厚禄,所作所为就只能是为了仇恨。

也许阿棕自己是想见到兄长的,但见不到是最好的结局,正如胡不归所说,只当家人都已经死了,那么记忆里有的永远只是水汽氤氲的莲乡,回忆起来也只是单纯伤感。

56、花开几盏

就在我一直犹豫的时候,这天魏光澈却主动提起了仁渊。

自从当初离京之际魏光澈说了那一席话,我就再没有对他提到过仁渊,这个名字几乎成了我和魏光澈之间的禁忌。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对魏光澈说起话来比往日更加小心,这与一般君臣之间的顾忌有所不同,明明已是如此亲密的关系,却还要格外小心的应付,虽然待他心诚,也不能对他诉说,即使能将性命托付给他,却还是在彼此之前竖起高墙。这如同要伸手从炭火中取出什么珍贵的东西,明明忍受不了,又放手不得,只烧的伤痕累累。

据说两情相悦的人,彼此都是坚信不移的,可我并没有真的相信过魏光澈,他也不相信我。他对我的不信任,我可以心平气和的接受,这本就是奢望,可我却不明白自己。我想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不论世人如何说,若没遇见他,我不过是以前那个冷漠无情的人,喜怒均是淡薄,可他改变了我,给予我只有他一人可以给予的喜悦与忧伤。我想我现在是害怕着他,我怕他终于厌烦了我,我怕他找到了新的棋子,我怕他将我当作一片旧年飘落的雪花,就那么消然成水,再融入空茫。怕到了极致,有时候就会带恨,爱和恨可以纯粹的分离吗?我不知道,但于我来说,这两者大概是混合不清了。只是,我再恨他,也愿意为他牺牲自己的一切,我所爱之人也是有几分喜欢着我的,只凭这点,一切足矣。

如此卑微的满足着,怎么还能真的有相信呢,就像水中月,再美,心里也知道这不过是虚幻一场。

魏光澈有生以来,大概从未像这几日般对一个沉默的人说如此多的话吧。他素来,只需一个眼神,有心人自然就会懂得了。生硬的对我说着些可有可无的话,反而令我觉得寂寞。他不觉得累吗,就算一时新鲜也还是会厌烦吧,其实我并不希望他用言语来弥补那一直就存在的裂痕,我只希望就算两个人默默无言的相伴,心里也能觉得温暖而已,一如他曾经于宫中在我病榻前给予的那温暖双手。真真假假,至少使我拥有一晚的安宁。

可那并不是真正的他,他的真意其实是如这般扭曲着我,也扭曲着他自己,如果我对于他的爱是不正常的,那么他对我的感情其实也非常态。我们对彼此残酷,消磨自身,这样敲骨吸髓般感情最终会走向何处呢。

“你在听朕说话吗?”魏光澈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停了下来。

“臣在听。”他说的也不过是些泛泛的情况,和小舅舅告诉我的差不多。

“也是,朕想周世林应该告诉过你了。”他仿佛看出来我在想什么,鸦青色的袖袍落在我脸庞边,从他身后的铜镜里看起来,更衬得我的脸有一种不真实的苍白,眼睛因着脸颊的消瘦而显得大而无神。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跟着卫氏一族去祭祖的时候,有一个很疼爱孩子的叔公,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大概说的是以前有个男人的妻子得了重病,那男人为了救妻,许愿要拿自己的命,去换妻子的命。结果他的愿望实现了,死后却是堕入了阿鼻地狱,受着永世的折磨。我记得自己当时问过叔公:

“那个男人不过是想一命换一命,为何要受到这么重的惩罚呢?”

叔公一脸神秘的回答我:

“因为阳寿将尽的本是他的妻子,他这么做是想逆转天命,所以佛祖不能原谅他。人的一生,如不断前行的河水,你可以奔腾前行,也可以蜿蜒而下,但你却不能强行改变任何东西。”

见我似懂非懂,叔公拍了拍我的头。

“你想想,那个男人因为一时的执念,永远都要活在地狱里了,多可怜。”

那他的妻子呢,若是他妻子能活下来,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后悔啊。我很想问这个问题,却又敏感察觉出这不能问。待稍微长成,我便只觉得这个男人愚蠢罢了。真是奇怪,明明忘记了那么多事,叔公的这个故事我却一直记着。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脸和那个想象中男人的脸重叠了。

“陛下在谈起此事的时候不是就已经都知道了吗,舅舅他确实已经告诉我了。”我靠在软垫上,只看着头顶的帐帘,那里有隐隐的丝光。“陛下与臣说话,何必如此绕着圈子。难道事到如今,陛下对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有何不放心,不过是怕你闷坏了自己。”

“臣与陛下不同。”

“是吗,那即是说你已经习惯如此了?”

“臣即使问,左也不过令陛下多心,又何必如此呢。楚仁渊再不好也帮过臣,臣即便无情,也总不能恩将仇报。”

“所以你是为了保护他才缄口不言的?”

“陛下认定的事情,又何必再命臣做徒劳的解释,臣眼下可是在陛下身边,若陛下仍不放心,臣也是无法了。”

“是啊,朕确是不放心。”魏光澈终于被我这些天的态度激怒了,捏住我的下颚,逼着我直视于他。“你不问是为了保护他,还有那个周世林,你装作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不也是想凭这懵懂模样令朕踌躇吗?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就像你的仇人一样,令你要这许多的小心。

你心里重要的人何其之多,朕倒没想到素来冷心冷面的嘉远侯会为了这许多人如此迁就,你为了自己,利用着朕,为了别人,又防备着朕,在你心里,朕算是什么!”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

“那你呢!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你说我是特别的,我真的是特别吗,你有江山,有后宫佳丽三千,也有太子,这样的你若是偏偏希望我心中只得你一人,那就用帝王的尊严命令我,陛下的命令,臣不敢不听。可你却偏偏不,非要用那些心血来潮的温柔来试我,折磨我,你又当我的心是什么!”

这些话脱口而出了,说完我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冷眼看我,半响方道:

“你说的没有错,朕喜欢的大概只是折磨你,有很长一段时间,朕已经感觉不到真心的愉悦了,但折磨你,至少朕会觉得心痛,会觉得自己还像个有七情六欲的人。你放心,朕不会怪罪于你,你的舅舅,挚友,妻儿,朕都不会跟他们计较,朕只会折磨你一人而已,反正你对自己这条命也没多看重,如此你满意了吗?”

“妻儿?”我重复他的话,一时间大脑里一片空白。

“你昏迷的时候,朕收到了京城的密报,顾玉晴早就怀孕了,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替你诞下子嗣。”他面无表情,“朕真是低估这女人的心计手腕,竟然能瞒得密不透风。”

我一时有些无力,只我出征前那一夜罢了,怎么会如此。

“朕一直在犹豫,是去母留子,还是一起杀了,正好你醒来了,你告诉朕,你想当一个父亲吗?”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