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没有跟过来,他站在门口处靠着门,像是发呆。
我转到房子外窗户那里,老太太不在。
我有点烦躁了,这鬼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继续往前绕,走一步就觉得脑袋上好像落了个东西。
我伸手去摸,像是一张纸片。
越来越多的东西落了下来,我仰头,铺天盖地的冥币重重的砸了下来。
有很多都往我脸上黏,我越是拨走它们,它们就扑得越狠。
肩上一沉,我甩手挥过去,手上尖锐的疼了一下。
我看了一眼手,那上面插着三根缝衣针。
那个老太太就站在我面前,她的手枯瘦如柴,树枝一样捏着一把针。
我眼看她又要扎我,立刻挡住她胳膊用力的掰了下去。
我听到骨骼的脆响,那只胳膊竟然就这么断了。
我捏着一把骨头,感觉很不好,我甩开她但是她又往我这里冲,不死不休一样。
最后我狠狠一拳打出去,那个老太身子一僵,不动了。
我心慌慌的看着她,她眼睛里霎时一片浑浊,还滚出了淡黄色的液体。
她倏地向右一歪,房屋坍塌一样折在地上。
我呆呆的看了她良久,忍不住蹲下来。
她的脸几秒内转黑,皱成了碳状,我闻到了一股怪味儿,是那种,某些老人特有的气味儿。
那怪味儿冲进我的鼻子,我觉得脑子有点晕,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画面。
一个老太太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认认真真的穿针引线。
她的腿盘的很平,坐在那里像一个小型的带底座的雕像。
我仔细看了下她手里缝的东西,原来是一双鞋。
深蓝色,针脚细密。
是当初刚来到这里,薛铭曾拿给我的那双鞋,害我跑到坟丘堆儿的那双鞋……
【小剧场】
老太太: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相恋只盼长相守,奈何桥上等千年。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不怕永世堕轮回,只愿世世长相恋。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不羡西天乐无穷,只羡鸳鸯不羡仙。
——选自《藤缠树》
二十四
天上的冥币终于不飘了,我站起身,有刹那间的茫然。
我害死了那个老头,薛铭说他是人。
现在我又害死了一个鬼,她和那个老头是一起的。
我有一点不好过,这种难受的心理不是怕受法律之类的惩罚,而是内心感到些微的慌。
我承认……我有一点后悔。
身后想起急促的“啪嗒”“啪嗒”的声音,我回身看了一眼,一个小孩由远及近,快速的跑过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只有白眼仁的眼睛,看着他面无表情的童颜,看着他一头冲过来,撞在我的腿上。
我心里甚至怀疑难道这个小孩是老太太外孙不成?
小孩儿扒住我的腿就要往我身上爬,我拉了他一把,把他抱在怀里。
我心里的感觉很诡异,虽然我一面怀疑他会狠狠的在我脸上咬一口,但是我还是想把他抱起来。
他的脸非常瘦,就那么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看。
我不吱声,沉默的抱着他。
这时他突然开了口,“阿穴~”
我,“……”
阿穴是什么鬼?
小孩儿眉头一皱,眼睛就挤成了一对儿小三角,他呲牙开始冲我“咯咯”“咯咯”的乐。
我无声的听他乐,无声的注视他那对儿不小心豁出来的僵尸牙,我在想,这货是在卖萌吗?求住手。
他真沉,我抱了一会儿胳膊就开始酸,于是我把他放在地上。
他像腿脚不利索一样腿一弯,坐了下去,我吓一跳,伸手拽他,他仰着头白着眼睛看我。
这种眼神实在是有点冲击力,我一个不小心,就松手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低头瞅了瞅地,然后仰头看我,冲我伸长胳膊,“抱~”
我绕开他,直接去找厚土。
厚土还贴在门上,仿佛他打算长死在那里了。
他原本放空的眼神在看到我之后顿时清醒过来。
他站直了看着我……的身后。
我转身看一眼,什么也没有,那个小孩好像没跟来。
我疑问的看着厚土,厚土做了一个抹脖的手势。
什么意思?
我伸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摸,就碰到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东西,它们交错着紧紧缠在我的脖子上,可我竟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碰到它们的同时,耳边近距离的听到一个声音,“阿穴~”
我扒开他的胳膊,将他撂在地上。
我,“你为什么叫我阿穴?”
小孩仰头看着我不吱声。
我又问,“你会说别的话吗?”
他还是不吱声。
我转头看厚土,厚土也饶有兴趣的看着小孩。
厚土走了过来,很贱的伸脚踢了一下小孩的屁股。
小孩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然后盯着厚土的脚看。
厚土看着小孩,话是对我说的,“你玩没玩过暴打小孩的游戏?”
我,“没有。”
厚土咧嘴,“我感觉这小孩可以玩……”
说着他的手就摸了过去,故意慢动作的接近小孩。
那个小孩捧住厚土的手,厚土惊讶的停下来。
小孩张开嘴,嘴越张越大,最后把厚土的四个手指都放进了嘴里。
厚土疑问的看着小孩,“你要对我做什么……”
小孩露牙,一口咬了下去。
厚土,“诶?你怎么咬人?!”
厚土用力缩回手,但是他抬胳膊的时候小孩也被带了起来。
厚土甩了半天,他脸都有点扭曲了,这时竟然还有闲心对我说,“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惨叫?”
“咔嚓”一声,小孩掉了。
厚土举起断了三个半截手指的手,满脸匪夷所思的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断口。
那个小孩儿坐在地上,“噗”的吐出一个青白的东西,将一根半截断指的指甲掰掉,重新丢入口中咀嚼。
他嚼东西的时候像是某种动物,腮部打着圈的活动。
他用力一咽,转头看向我。
我不禁倒退一步,他手支地,笨拙的爬起,向我走来。
我看见他身后的厚土放下手,几步上前,一脚踩在那个小孩的背上。
小孩的上身被踩住,但他还是在支着胳膊打算爬起来。
厚土踩住他的背,抬起另一只脚似乎打算踩小孩的脑袋,我突然冲了上去,把厚土推到一边。
我也不是故意阻止厚土的,只是刚刚那个小孩的侧脸让我觉得眼熟,他那样趴在地上像是动物一样挣扎的样子让我很不舒服。
小孩站了起来,面朝厚土就要冲过去。
我在他冲出去的那一刻一把拉住了他的后衣领。
厚土冲我笑,“鹌鹑你什么时候进化成和平鸽了?你让他过来啊~”
小孩不挣扎了,他扭头仰望着我,眼睛开始往外滚出一颗一颗豆大的泪珠。
他哭起来并不吭声,就是看着我流泪。
我有些无奈的松手,这是怎么回事。
我盯着小孩百思不得其解,突然他眼泪一收,扫了我身后一眼然后扭身撒腿就跑。
我回头之前,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儿砸!”
我转身,一个一身红衣,长发飘飘的女人飞奔而来,她原本盯着小孩的视线在看到我之后突然一顿,然后她眼睛一亮,直奔我来,同时嘴里换了个称呼,“老公!”
我正一头雾水,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拉着我的手。
我低头,那个小孩拼命的拽我的手。
我顺着他的力道走了两步,他立刻就更用力的拽我,仿佛是让我跟着他一起跑。
于是我就真的跟着他跑了。
二十五
厚土一下子跳到我面前挡住我,“鹌鹑你怎么这么蠢?跑什么啊?”
我,“……”
那个小孩见我不动,他竟然也停了下来。
我看见他自己在原地打了几个转,最后抱住我的腿,躲在后面看着那个飞翔过来的女人。
我说她飞翔一点也不夸张,因为我真没见过一个人跑起来一步有四五米远的。
我原本还呈观望状态,但是当我意识到她好像要跳到我怀里的时候,我一把扯过旁边的厚土挡了上去。
我亲眼看到他们两位在空中优美的拥抱,然后一起嫌弃的把对方推出去。
厚土用那只没受伤的手不停的拍着身上不存在的灰,同时斜眼看那个女人,“哪里冒出来的娘炮?”
女人瞬间怒了,“擦,你个丑逼说谁娘炮?”
厚土脸顿时拉了下来,“你说谁丑?”
女人,“说你说你就说你~”
厚土阴沉着眼神,“你别逼我揍女人……我告诉你,我凶起来连自己都怕。”
女人嚣张的笑,“老娘还真不怕你~”
我一个没忍住,就插了句话,“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个女的刚刚还彪悍的不行,听到我的声音之后立刻换上了一副可怜巴巴的眼神,“老公~奴家是男是女你还不清楚吗?”
我,“……谁是你老公?”
女人指我的腿,“你怎么好意思当着儿子的面这么对我?”
说着那个女人就开始哭了,是那种无声的掉眼泪的哭。
我觉得我有点相信她和那个扒着我腿的孩子是娘俩了。
女人用那种似男似女——我不是说她不男不女——的声音幽怨的抱怨,“老公我好想你,几天没见你有没有想我?”
我觉得很莫名其妙,“……你确定你没认错人?”
女人生气,“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别告诉我你忘了我的名字~”
我,“你叫啥?”
女人,“麻痹,你还真问,我是你的小娟娟啊~”
我,“……”
那个什么娟骤然一笑,红唇特别扎眼,“老公你这是要去哪?”
我默了一瞬,“你能不叫我老公吗?”
X娟不解,“我一直都这么叫你,你从来都应的~”
我,“我什么时候应了?”
X娟叹气,“你果然变了,一点都不可爱了~”
我,“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X娟笑,“米事,你理解不了的。”
我怎么觉得她这么烦,竟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我问,“我以前什么样?”
X娟,“干嘛?你要模仿以前的自己吗?”
我,“我没必要模仿自己。”
X娟突然就笑了,而且笑得不可自制,她夸张的捂着肚子,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整个人站在她眼前都很有意思一样,“行了,不提了,你想不想找薛铭?我带你去吧~”
我看着她的脸,想确定她是不是认真的。
她走过来,揪走我腿上的小孩,拽着小胳膊就拖走了,“小白你躲在废物身后有毛用?早跟你说过听老娘的话,再乱跑就煮了你。”
她走了几步又回身,“跟上啊老公,你家薛铭正焦头烂额呢,我带你去凑热闹~”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轻佻的背影,她说我废物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愤怒,可是我还该死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像个小丑一样站在风里,厚土在我身侧经过,拉了我一把,“走吧鹌鹑,看那娘们耍什么把戏。”
我动了动脚,“谁知道她是不是把我忽悠到哪打算做什么。”
厚土侧头看我一眼,“想对你做什么还用忽悠吗?”
我一时不言,胸口闷闷的。
我看着那个被X娟叫做小白的小孩,他无精打采的被拖着。
看到我望他,他就睁大眼睛看我,虽然那里一片白,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不习惯。
也许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同病相怜?现在我们都一副可怜虫的样子……
跟着女人走了很久,渐渐周围竟然热闹起来。
我看看厚土,他并没有感到惊讶,我问,“这是哪里?”
厚土有些心不在焉的,“算是城中心吧……”
我一路走来,总觉得有很多视线若有若无的看着我,可是我却看不到看我的是谁。
我们越走越拥挤,很多的人从对面过来,我走得很艰难。
过了会儿,我才发现不对劲儿,为什么厚土和那个女人没什么事的样子,而且,为什么所有人走得方向都是和我相反,难道专门堵我路的吗?
我留心看了下厚土,发现有些人避不过厚土,就直接从厚土身上穿过去了……
我停住脚步,厚土看了我一眼,“怎么了?”
我盯着前方密密麻麻的人,他们的目光全都开始盯着我,而且所有人都变成了一张脸,那张脸非常普通,是那种转眼就忘的大众脸。
我轻声说“厚土……你看到有很多长相一样的人了吗?”
厚土,“人?在哪?”
我沉默,那些人全都定住了一样定在我的眼前,我一步上前,伸手去碰离我最近的那个人。
他瞬间像烟灰一样消散了,紧接着所有奇怪的人都一并消散了。
这回我才得以真正看到这里的面貌。
原来之前的荒凉破败景物是假象,似乎是我信了眼前的东西,于是所有的感知也是真实的,亏我之前还左扭右扭的给它们让路。
以及……厚土又一次猪队友了,他也不提醒我。
我身边的厚土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对我说,“鹌鹑……你相信第六感吗?”
我,“……不知道。”
厚土把手贴在胸口,“我心跳得很快,我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我,“什么事?”
厚土,“不知道……但是我想哭。”
我,“……”
我,“你哭吧。”
厚土,“不行,现在还不能哭,哭了就收不住了……”
我没再理厚土,紧走了几步追上快没影的X娟。
二十六
我们进了一个酒店,步行上了一层又一层楼。
每一层的装潢完全一样,也没有标注是第几层。
很快我就辨不清走了几楼了。
X娟在某一层楼停了下来,推开那道唯一的门走了进去。
厚土紧跟她的身后,我也不吭声的追上。
里面是重叠林立的镜子,刚一进去被照到的时候,还以为里面有一堆人。
那个X娟在镜子间穿梭,走着走着就走进了镜子里。
我一愣,摸着面前的镜子,的确是实体的,可是我明明看到X娟的背影。
我转身,身后也是镜子,同样是X娟的背影。
我茫然了,不知道该往哪走,厚土拉住我叫我闭上眼睛。
我干脆眼一闭,不管不顾的被他拉着走。
厚土边走边对我说,“鹌鹑你心里杂念太多,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
我闭着眼睛边走边说,“是吗?那你是不是真实的?”
厚土的声音轻飘的传来,“其实我恨你……”
我睁开眼睛,厚土低头冲我笑,“看,到了……”
我看着厚土的脸,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又老了。
他将那只缺手指的手在身侧摩擦了一下,却没真碰到伤口处,然后他的声音传过来,“跟上吧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