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从之笑道:“伤的又不是腿,有什么不能的?”
既然柳从之这个伤患都如此说了,薛寅自然也无话可说,两人整好行装,接着开始冲着那漫山白雪……开始了他们艰难的跋涉。
路漫漫求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以两人之身份,落魄到这种地步,也算是世间罕有的独一份儿了。
然而这世上祸福向来相依,两人不知道的是,在他们滞留山洞内磨磨蹭蹭的时候,就有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赶向了北边,恰好和他们错过了。
却是宣京城里坐着的那位,掘地三尺也没找着人,后知后觉终于醒悟人这已经是混出去了!冯印不用想也知道柳从之会去哪儿,他反了柳从之,可不是人人都反了柳从之,毕竟柳从之这个皇位不是白来的,其一自然是因为他能打能干,但这世上能人比比皆是,可不是谁都能做成皇帝,柳从之最可怕的一点,在于他能服人。
性情阴冷如傅如海服他,女干猾狡诈如袁承海服他,甚至连顾青徽那种满口仁义道德的书生也服他,冯印对这些心知肚明,也知以他自己脾性,绝做不到让这些人真心服从,故而他一不做二不休,先是以雷霆手段拘禁了顾青徽,又令袁承海禁足,唯有剩下的傅如海与他交情尚可,也未对冯印逼宫一事做出任何过激反应,冯印见这人手中已无兵权,不过是只没了爪牙的虎,于是也不多加为难,毕竟冯大人忙得很,要为难的人多了去了,冯大人实在是贵人事忙,忙得自己怒火冲天,旁人看着,都得叹一声,你这又是何苦?
宣京封城第三天,冯印迫于压力解了封城令,而后琢磨着柳从之定然已经跑了,便差人出城向北,沿路追寻。他思忖柳从之定然会向北寻求援军,便派人在北边诸城关口盘查,却不料他派出的人骑着马一路驰骋如风,落魄如薛寅柳从之却是一路只用双脚赶路,找人的人风风火火向前,反是把没上路的正主给落下了,呜呼哀哉,时也命也。
忙得不可开交的冯大人做的事情却是远远不止如此,左右柳从之都被冯大人一张铁嘴说成了是死的,不容再翻案,冯大人便再接再厉,摇身一变成了代行皇权的摄政将军,接着又大肆清洗朝堂,排除异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自己弄得明也正、言也顺了——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宣京乃是首都,首都换了人掌权,皇宫换了人住,按理说半壁江山也换了主人,上面换人的消息也开始向各地散布出去,冯大人费尽心力,乍看上去倒似乎还真做了半壁江山的主人,着实是可喜可贺,令人欣慰。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封城的三天内,宣京城里还发生了一件有趣事。
这三天情况特殊,冯大人令出如山,可是为难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薛朝诸多旧臣,不光那些还在蹦跶的没能逃过,就连霍方这等已死的,其家人竟也未能逃过清算。不料霍方名声实在太好,冯大人如此辣手,连他手下的自己人都看不太过去,连他亲戚都来劝,此事传出去对名声太不好听,就那么一个孤女,就算放过了,买个名声,也是好的。
冯大人总算是听进去了,没有一意孤行,霍家遗孤就算是保全了。袁承海得到消息后,松了一口气,坐在府中,用顾均送给他的,曾经属于霍方的刻有“大义”二字的御赐狼毫,写了一幅字。
袁承海书法漂亮工整,几个字写得煞是好看,读来却是四字:“家国天下”。
莫逆笑道:“家国如何,天下又如何?”
袁承海道:“家国不如何,天下也不如何。只是有时无国便是无家,无家却也不可能有国。”
莫逆一笑:“爷可是忧心民生?”
袁承海摇头:“我忧心天下。”
莫逆随口道:“有些人能蹦跶一时,还能蹦跶一世么?”
袁承海皱眉,“慎言。”
袁大人行事十足的小心谨慎,莫逆便慎言了,盯着那幅字,忽然想起了自家主子,哎哟,他看着长大的小王爷,这会子却是流落到哪儿去了呢?他才接到北边的信儿,连薛明华都有动静了,薛寅却仍是音信也无,不过北边的信儿也不容乐观,薛明华送给他的信里着重提到了月国。女王即位,月国内乱平定,厉兵秣马,迟早得有一场大战,莫逆看完消息,想的却不是月国女王如何如何,而是月国三王子,那个本来应是最有可能夺得皇位之人……
女王即位,三王子失踪,月国那边恐怕也是唱了一出好戏,如今局势嘛……莫逆摇一摇手中折扇,一摇三叹,不好说,不好说。
宣京一团乱麻,北边更是乱得没边,薛明华隐身北化,在暗处盯着月国人的一举一动,那除她之外,领兵来北边的另外两人呢?柳从之一路北上,就是为了寻陆归与崔浩然,但茫茫大雪阻隔路途,前路漫漫,这却是要什么时候才寻得到?
漫天风雪之中,薛寅被冻得浑身发抖,走几步后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进雪里,而后又一脸晦气地爬起来,转头看一眼身后的柳从之,无精打采地闭目叹气。
两人跋涉了半天,还没看见人烟的影子,雪地行路极其艰难,薛寅走着走着,委实觉得生无可恋,但柳从之都不吭声,他也只能不吭声,认命往前。
柳从之又在咳嗽。
他胸前有伤,甚至咳都不敢咳厉害了,多半强忍着,实在忍不了了才咳两声,薛寅听得皱眉,问道:“你要停一会儿么?”
柳从之摇摇头,“继续,左右停了也无处可去。”
他头脑清醒,态度坚持,可到底身体有恙,一句话话音刚落,脚下一滑就几乎站不住了快往下倒,薛寅叹口气,将人扶住,让柳从之将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前走。
放眼望去,眼前白雪漫漫,还不知有多少路。薛寅一面走,一面低声嘀咕:“小爷我这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柳从之低笑,“不过一时落魄而已,算得上什么?”
薛寅没好气:“我知道你一定经常落魄成这样,但我……”他打个呵欠,慢吞吞地眨一眨眼,“我想睡觉。”
薛寅常年嗜睡,这句话实在是不稀奇,柳从之笑:“现在可不得高床软枕。”
薛寅懒洋洋地叹气,“所以我就想想罢了……等我安定下来一定要一气睡个够。”他遗憾地叹一口气,一脸苦大仇深。柳从之目光一动,将落到薛寅鬓角的雪花稍微拂开,微微一笑。薛寅闭着眼睛也似有所觉,转头诧异看他一眼,却只看到了柳从之面上的笑容,不由微微一怔。
柳从之混得再凄惨,神情也不凄惨,面上永远带笑,看着还是……挺顺眼的。
两人走过一阵,终于在天色将暗的时候走到了近人烟的地方,薛寅出马,弄了一辆马车,然后把柳从之塞了进去,一路颠沛走到这一步,似乎总算是有了那么一点希望,薛寅驾车,马车在风雪中逐渐行远,失去了踪迹。
柳从之对冯印的了解颇多,深知如若路上经过城镇,恐怕还得面临新一轮盘查,于是并不走城镇,而是避城不入,埋头赶路。只是如果要避开盘查,就只得往荒僻的地方走,有时难免绕路,薛寅本欲取道北化,然后这路绕着绕着,不知不觉间已偏离他原来所想,这么一路走着,恐怕是要直奔辽城了,若他知道薛明华在哪儿,他大概绝不会如此,可惜他也不清楚薛明华的去向,只模糊知道是北地,其余的并不清楚,故而这么走着走着,就走偏了。
两日之后,已经入夜,天色黯淡,薛寅在僻静的荒原处将马车停下,而后一动也不想动,钻进车厢靠在车厢旁打瞌睡。
柳从之有伤,赶车都是他的活计,小薛王爷本来就是懒鬼一个,这么赶了两天车,实在是累得够呛,天色一暗就再管不得许多了,眼睛一闭就开始睡,看都不看同在马车内的柳从之一眼。
一只旁若无人的懒猫。
柳从之失笑,低咳一声。
他虽不用赶车,但马车颠簸,他有伤在身,这么两天下来,脸色也白得吓人。薛寅睡去,柳从之并不打扰他,而是掀开车窗,看一眼外面景色。
一路走来,虽然路上磨蹭了不少时间,但有了马车后速度变快,如今他们也算是走了一半多的路了,柳从之虽不赶车,但对沿路路线极其熟悉,有时薛寅拿不准路,还得赖柳从之指路,这么一走两天,柳从之对路线心里有数,心知自己大约已经要到地方了,心情却反而不如最初平静。
这一路走得虽然辛苦,但有人相陪,非但并不枯燥,反而多出了许多趣味,可他也很清楚,一旦到了地头,身边这个旁若无人呼呼大睡的人就会毫不留恋地跑开,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一路行至此,薛寅或许已经对他放下了大半戒心,但恐怕也仅是如此了。这人想要的并非皇权尊荣,而是自由安宁,所以他一定会离开……行至此处,竟然稍觉不舍,柳从之想着,微微一笑,他这一生或许什么都有,只除了自由与安宁。
马车停在荒原之上,因地上还有雪,看去就是一片雪原。柳从之透过马车车窗看外面景色,忽然微微一怔。天色黑沉,月华皎白,有一只鹰盘旋着自天边飞过,柳从之看着那只鹰展翅远去的背影,忽然眯起眼,若有所思。
他认得这种鹰。
月国大将军沙勿好驯鹰,手下有一支“鹰军”,却是有人专门驯养鹰类,用以搜人、传信用,看来眼下边关是热闹了……柳从之微笑,笑容却冷,大约所有人都各就各位,就差他一人了吧。
深夜霜寒,雪原一片寂静,过得半夜,忽闻一声兽类长啸,柳从之从浅眠中醒来,看一眼车外,脸色稍微一变。
薛寅警觉不下于他,几乎是同时就醒了,但到底困倦,未能及时明白过来周围状况。柳从之拍一拍他,“醒醒,我们马上走。”
薛寅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而后终于明白了状况,一点不怠慢,窜到车前拍马就走。
车外白雪寂寂。
深夜空旷寂静的雪原上,空中不知何时漂浮了数点萤绿的光芒,仔细看去,却是狼瞳。
一只只狼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雪原上,团团将马车围了起来,一个个目露凶光,眼神凶恶。
薛寅一扬鞭,马车跑了出去,周围环绕的狼群也登时冲了上来,一个跑得飞快,凶狠地向马儿咬去,薛寅一扬马鞭,却是将那只狼甩飞了出去。柳从之也不再坐在马车内,而是探出车厢,坐在薛寅身旁,手里也拿一根鞭子,警觉地打量周围狼群。
薛寅一面赶车,一面咬牙道:“这些东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这里往年似乎也不见有狼,只旁边山上有。”柳从之一鞭将一只狼抽了出去,而后咳了一声,叹道:“但今年太冷了,狼大概是找不到食,就跑出来了。”
又是今年独一份,小爷今年命犯太岁……薛寅泄气一叹,手上不停,马车在狼群追赶下一路向前狂奔,在荒原上越行越远,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