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似玉会武功,却不是一个武人。他的手第一眼看上去是个武林高手的模样,第二眼就显出原形,那姿态,才是真正挥鞭混闹的天之骄子该有的,以众生为刍狗的骄横,全无分毫武者该有的自律和防备。
最要紧的是,他长得怎么如此对他胃口?有那细细的眉毛,嫣红的嘴唇,锐利如刀锋的眼睛,温和只这么看着,好像被他折了面子也无妨了。
最后一点温和打死都不会承认,也无人能猜到他竟生出这般心思。
所以当温良赶到时,对自家的混世魔王吃亏后竟没有张牙舞爪的扑上去感到十分惊奇。
番外:初遇 中
那时的温良还未被京城的烟火气染上厚厚的尘,只站在那里,就有一股淡淡的腥气扑面而来——像血,更像铁。
他没有骑马,军衣只能算齐整,破开的口子被针线草草缝住,周围隐隐有洗不掉的脏渍,倒更显出他的磊落和不羁来。如果他没有长那张刀削斧刻的脸,如果周围的百姓和士兵没有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就用眼神表现出莫大的爱戴之情,颜似玉绝不会相信这就是手握雄兵数万的淮南将军,一个比京城里的乞丐好不了多少的少年。
但也许正是因为他这种古怪的作风,淮南军才会成为本朝最稳定的一支军队。
温良的目光先在温和脸上转一圈儿,隐含责备,然后才向颜似玉问道:“出了什么事?”
居然没有先问自家弟弟。颜似玉的嘴角微微勾起,拱手道:“在下颜似玉,方才不过与温少爷闲聊罢了,不劳将军费心。”
“二哥,他武功很高。”温和在温良来之前有一肚子委屈,可真见着二哥,又忍不住挺直腰杆,不愿说出这么丢脸的事,连捂着红耳朵的手都放下了。
他那一伙少年早在温良出现在街口时就自己下马,一个个颔首低眉,骤然从意气风发的英雄少年变作连头都不敢抬的大姑娘。
温良少年成名,如今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可“弱冠”这二字放在他身上就特别别扭。与温和相比,他脸上已经找不到稚气,而是一种叫人惊异的“重”。就像身负千斤重担,日复一日重压他的骨头,终于长出一副厚重到极致、也坚硬到极致的铁骨,负累已经不是负累,而成为他的力量,一举一动都重如泰山,也稳如泰山。
颜似玉笑着皱起眉头。这种人正是他所需要的,也是他最难打动的。
温良也在看颜似玉,看得极其认真,半响后突然道:“诚王府还有两位世子吗?”
诚王,即颜似玉的父亲一共有三个儿子,其中长子枣和幼子似玉都被皇上赐死,所以应该只剩下一位世子。
颜似玉今天第三次感到惊喜,这实在太少见了,鲜少有有事情让他惊讶,而且都凑到一块儿,应验在同一个人身上。他冷锐的眸子染上几分热度,思忖片刻后回答道:“有。”
一个字,包含的意味却绝不简单。
这就是颜似玉的诚意,当时只给了温良的诚意。
温良被他干脆的回答惊住,两道坚定的眉毛依然不动如山,只眼皮悄悄跳了一下。
他看向周围的人群,神色间说不出的凝重让温和也是心头一紧,虽然不明缘由,但他极机灵地插话道:“二哥,你非让我游街吗,好不容易从军营里放了假,光在这儿堵着丢人了。这位颜公子,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来日我请你喝酒!”
颜似玉也不指望能立刻得到回复,一拱手道:“定当拜访。”
街上的气氛是热闹的,温和的声音是跳脱的,可当温良和颜似玉目光相对,所有一切都化作深沉。
颜似玉眼睛里的世界很深,而温良整个人的气质都那么厚重。
温良慢慢点了一下头,很细微的动作,可颜似玉知道,淮南将军已经动心了。
朝廷拖欠军饷已有一年之久,现在这支军队几乎是由淮南一带的强豪养着,而温家根本没有财力人脉与那些家大业大的强豪争夺淮南军的控制权。
温良随时都有可能被拉下将军的位置,他必须做出反击,比如投靠诚王府。
春天是一年中最柔美的季节,连风吹在脸上都如女子温柔的抚摸。
颜似玉如他所言,从那日后常到温府拜访。
温良显然还在观察形势,长期住在军中,温文远在京城,只有休憩在家的四少爷温和接待他。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大男孩再好哄不过,短短数日已经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梁子忘得一干二净,把颜公子当至交好友看待,
这日颜似玉和温和在郊外打完马球回城,找了家酒馆刚坐下,就听小二道:“温四爷,将军就在二楼和几位军爷喝酒,请您二位过去呢。”
淮南城中只有一位将军,自然是年纪轻轻就统领淮南军立下赫赫战功的温良。
温和闻言大喜,拉了颜似玉的袖子道:“二哥请人吃饭,菜肴无甚出其,好酒却必须有,咱们可有口福了!”
颜似玉扯扯自己的袖子,没有成功,无奈道:“你先放开。”
两人跟着小二走上楼,见温良一身粗布劲装,手中擎着满满一大碗酒水,正和几个汉子对饮。
“颜公子。”温良放下酒碗招呼一声。
颜似玉目光扫过与他同桌的四个人。其中脸皮蜡黄的汉子见他满身富贵风致,一身锦缎黑袍用同色丝线绣了暗纹,纤尘不染的模样,而自己四人都穿着脏兮兮的粗布衣衫,起身和同僚坐了一张长凳,把自己的长凳让给颜似玉和温和。
“多谢。”颜似玉颔首道。
温和坐下来先为颜似玉和自己斟酒,口中道:“给咱们让座的瘦黄脸是黄不定,最年轻那个是刚上任的传令兵窦沙暴,剩下两个你都见过了,二哥的副将。这是颜似玉,和诚王府有关系。”
颜公子风姿卓越,淮南军的归属又是众人目光所在,不用温和介绍,凡是城中有点头脸的人都认识了这位诚王府的说客。
一时间场面一静。
“你带着十余个人出去玩儿,怎么只你们两个在这里?”温良开口道。
说起此事,温和眉梢一挑,得意道:“我们去打马球,我和似玉俩人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都在闹脾气呢。”
黄不定笑道:“你们都会武功,欺负不会武功的半大孩子当然轻而易举。有本事,你和他们比行军打仗的本事啊?”
温和嘴角塌下来,不吭声了。他最不喜欢所谓的万人敌之术,他倒宁可自己一剑一剑将“万人”都杀了,所以在军中混了一年多也只落个纨绔的名头。
“温和再学行军打仗的本事也未必比得过温将军。温府一文一武两位天骄,何必再添一个胸无大志的温和?”颜似玉淡淡道。
温良神色一动,道:“他至少要知道何人可交,何人不可交。”
温和听见颜似玉这话心里正高兴,被二哥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来,下意识就想反驳,却知道二哥所言不差,脸上神色古怪极了。
颜似玉无疑属于“不可交”之内。
颜似玉闻言却冷冷一笑,直接道:“淮南军好几万人的粮草兵刃,只凭淮南城富户支撑,又能苟延残喘到什么时候?朝廷对铁器和马匹交易都有限额,淮南城大肆收购,难道有不臣之心?北方今年大旱,粮价暴增,朝廷四处筹集粮草,现下淮南并无战事,不知将军准备用什么理由保住已经入了册且来历不明的粮草?”
言辞锋锐,一如其人。
他欣赏温良,却不必求他。诚王是当今势力最大的藩王,也唯有诚王能提供一支精锐之师的庞大军需。
温良自然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可他对着颜似玉,一个几乎每一寸皮肤都沾染着权谋味道的少年,内心总有种淡淡的闷。
就像海中的鱼儿看着陆地,哪怕自己身在水中,也下意识感到一种缺水的“闷”。
其实颜似玉很好,或者说好得过了头。除了身上洗不去的权味,他的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简直像一个照着模子刻出来的标准的贵公子,而加上那股子味道,他就像一个贤太子了。
他在淮南成住了十四天,温家老三温度也全力查了他十四天,密报写到第十天时,温度决定给远在京城的温文写信。
淮南军的事本来三兄弟都不愿告诉温文。温文刚刚在京城站稳脚跟,不但帮不上忙,万一将他牵扯进来,被皇上知道后免不了一个知情不报的大罪。
诚王司马昭之心,唯有京城里的皇上还被蒙在鼓里。
皇上是“天子”,他的权力都是上天赋予,自然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人夺了去。
如温父所言,江山不稳,要保满门身家性命,唯有任由子孙各自下注,无论上头的主子们谁胜谁负,温家总有人站在赢的一方。
温良度量自己,再看看颜似玉,心中摇摆不定。
颜似玉明白他的顾虑。这位将军若要下注,全不必在乎那人现有的底牌,淮南军数万将士投下去,最没底蕴的乞丐都有可能飞上皇帝的宝座。所以最要紧的还是他要效忠的人。
番外:初遇 下
颜似玉对他已经志在必得,却做出礼贤下士的样子,抿唇微笑时,眼角眉梢的锋锐都由寒冰化作春风细雨,好似方才接连三句直指温良痛处的反问从没从这双红唇里吐出过:“将军明慧,这天下的局想来看得明白。颜某诚心相求,将来绝不会叫将军吃亏,纵然事败,将军也可借机稳固军权,只要手握大军,谁能奈将军何?”
这样入情入理的劝,颜似玉自己听了都要心动,看温良的神色,却依旧那样稳,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愿动一下。
好在,没等颜似玉再开口使出他的那条灿若莲花的舌,温良抬起头说话了。
“敢问公子,”他的眼睛盯人时非常亮,如黑沉的石头里闪耀的金子,沉稳到了极致后终于露出一丝光芒,“公子以为现下如何,将来又会如何?”
颜似玉从他的眼里知道,此行成败都取决于自己接下来的回答。
现下如何?
皇上昏庸无道,大肆建造宫室、收罗美人奇石;边关小股战乱不断,南方异族被温良打残不足为虑,西边的西麓却隐隐露出统一的迹象,实为大患;再加上北方旱灾,国库空虚,朝廷官员赈灾不力,不过一年干旱竟出现数十百姓饿死的惨事……还有,蠢蠢欲动的诚王府。
而将来……颜似玉首先想到的,是将来他登基为帝。可他不能这样答。温良在朝政方面一直非常谨慎,怀着一种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敬畏,万事求稳。他现在动心不过是因为上一批淮南城富户收购的军粮即将告罄,而军饷已经拖欠数月,即使有他强行压着,几个月后无粮无饷,淮南军也定要哗变。
这一点颜似玉之前没有明说。为将者最忌旁人将手伸进自己的军队里,钱粮方面归州府掌管,诚王府所知甚详并不奇怪,可如果他连到了军中的钱粮都管,定要惹人厌恶。
为了淮南军,温良只能投靠诚王府。今日主动邀约,想来是已经下了决心。
颜似玉胸有成竹,偏偏面前这块石头不乐意让竹子扎根,宁可一辈子当一块黑不溜秋的臭石头。那副表情,可不就像在说——偶尔当踏脚石也无妨,却决不能被种上竹子,成了庭院屋舍里高贵优雅的摆设。
颜似玉想着,不知什么答案才合温良的心意。
他万事追求完美,既然亲自来了淮南,就要这块石头死心塌地。
石头本来就是实心,认准一个地儿除非强将它移开,它绝不会动别的心思,更何况这块藏了金的石头。
“现今本朝根基不稳,外有西麓蠢蠢欲动,内有皇上骄奢氵壬逸;将来,”颜似玉锋锐的眉一挑,十足认真,因这本就是他真实的心意,由野心带来的附属,“我要本朝昌盛富强,边关无人敢犯,每年都有万国朝贺而来。”
温良的目光死死盯在颜似玉的眼睛上,妄图看出一丝一毫虚假。
他看不出。
所以他第一次显露出臣服赞叹的神色,自座上起身深深一躬,千金一诺:“淮南军愿从公子差遣。”
这么快!
颜似玉反而惊异,受了他这一礼后似笑非笑道:“你不等温文回来?”
温良果然是块石头,竟半点不问颜似玉这消息来处,坚定地道:“我偏向你,大哥偏向皇上。虽然他是我的大哥,但淮南军与他无关,我的未来也不应由他掌握。”
颜似玉忽而明白,原来石头也有野心。他笑了,露出牙齿的笑,再次自信满满。他最会拿人,却不太会拿石头,好在,这是一块有人心的石头。
他扫过周围,见只有温和脸上带有惊色,其余四人皆是满脸复杂,显然早已知晓。
“若有一日,你兄弟互为仇敌,你可能下得去手?”颜似玉明知故问。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因有许多家族打着和温家一样多方下注的主意。这一问,不过是等有些人为血缘心软时,他有理由下辣手。
温良是其中思索得最认真的一个,一个“能”字在他口中就像一把刀,狠狠将亲情斩断。他总是认真,透露出他对名利场的了解和不适,他不懂何为阳奉阴违,也不知如何讨上司喜欢,依靠家族和天赋拼来一个忠心耿耿的淮南军做家底,然后止步于此。
他不知道,颜似玉早已决定让他“止步”。
武将至此已是顶峰,温良或许可以封侯,对他而言却是下坡路,封侯后非皇上旨意不得离京,远离军队失去军心的武将还不如个伙头兵。
“那你要什么?”颜似玉问道。
“一个让末将再无后顾之忧的明君。”
“请坐吧。”颜似玉等他坐下,与他坦诚相待,“对于你这种武将来说,没有任何一个君主能让你‘无后顾之忧’。且不说你的战无不胜能持续多少年,现在你不过弱冠,只要你再多胜二十年,就必定功高盖主。”
同桌四位军中男儿尽皆色变。
温良依然冷硬,他自知不够聪明,便以不变应万变:“末将只要胜到边关不再需要末将。”
“你在考验一个君主的气度,更是在考验你自己的本心。”颜似玉冷笑道,“你如今这样想,如何保证数年后经历了人间百态、富贵繁华后依然不变?”
温良沉默,片刻后道:“变了的温良,末将宁愿他不存于世。”
他指向温和,道:“温和于江湖搏击之术极有天赋,将来若末将失却今日初衷,公子可遣他刺杀末将。”
他是一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本来就是服从命令,而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也没有在军营外遇见值得他眷恋的事物,所以将自己的生命看轻。
从一开始,他的意思就是愿有一个君主能容忍他到边关安宁,在此之后,这条命随君处置。
颜似玉终于动容。
不等他想出适当的话来,就听温和急道:“二哥你说什么胡话!”
所以他转头看向温和,圆圆的脸儿,干净的桃花眼,和他二哥相比,简直像个不通世事的孩子。
温良知他不懂,也不分说,只笨拙的岔开话题,说些淮南城最近发生的趣事,便将温和的心思引开,当刚才只是一句笑言。
同桌的军士顾忌颜似玉在旁,不好多说,满肚子规劝都留到之后,即使明知毫无胜算——温良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茅厕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许多年后颜似玉回想起来,其实那时他也有那么一丁点心动的,一个完全将自己交予他掌控的男人,那样认真而诚挚。
可那时的他太年轻,也太理智,他的眼睛还在事业上,并且明确的知道男人有了权势钱财才有资格想儿女情长,这道理在从颜如花死时就他心里定下,让他在最渴慕爱情的年岁心如铁石。
有实力保护所爱之前就不要动情,然后等有了实力,再找不到当年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