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几句开场致辞,纪老爷子就到书房去了。纪樊刚步入企业不久,纪杉带着他熟悉宾客。纪云清的性子是众所周知的,鲜少有人来与他搭话,只看在他爷爷的份上前来打个简短的招呼,又找个借口离开。他乐得清闲,捞着甜点吃个半饱,又切了半块慕斯蛋糕,端着上了楼,在书房门上轻叩两下,得到应允,才推门而入。
老爷子正在沙发上养神,掀开眼皮看他一眼,皱纹横生的脸上带了些笑意。
纪云清默默坐到爷爷身边,把蛋糕放到茶几上。
老人探出手,在他后脑勺上揉了揉:“楼下那么多年轻人,偏来找我这个老头子。”
纪云清垂眸不语。
老人侧目看他半晌,叹了口气:“想回你爸妈身边吗?”
纪云清一愣,扭头看他。
老人一只手还覆在他头发上,拇指一拨他头顶发丝,声音放轻了些:“爷爷没照顾好你。”
古井无波的眼睛里荡出几丝异样的情绪,纪云清语气平淡,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听出多了些许焦急:“是我没照顾好爷爷。”
老人大笑。
皱纹因为笑容变得更深,整张脸像只核桃。纪云清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
待老人的笑渐渐褪去,一道叹息又从口中溢出。
“也许是该把你交还阿凯和秋寒,再跟我这个老头子过下去,都不知道怎么笑喽。”
纪云清皱眉。
老人见他难得流露真情,凝神道:“说实话,云清,现在的生活,你喜欢吗?”
纪云清思绪跑出千里远。
老人也不催他,将他端来的蛋糕舀一勺吃下,笑了笑,又啜一口茶。
纪云清忽然低头,像是难为情了,笑容一闪而过。
老人却没有错过这一瞬间。
“喜欢。”
说出这两个字时,纪云清一双眼睛是清亮的,像藏了一眼深谷幽泉。
青蛙闹钟响声震天。
纪云清眯着一双朦胧的睡眼,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拍下按钮,再凑近看了看时间。头搁回枕头上,重新合上眼睛。
几分钟过后,掀开被子,穿衣洗漱。
出门前扫了一眼日历,五月二十号,李玦已经搬走两个月。目光再往下方挪了一行,五月二十三日,还差三天,李玦的生日。
那又怎么样?
心下一笑,提起公文包,锁了门,站在楼道里等电梯。
上礼拜去外地出席一场新品发布会,昨晚才回来。估计是忙了些,精神状态不好,最近几个晚上都在做梦,很长的梦。或真或假,都与李玦有关,上前天梦见李玦死了,在没遇到他的时候,拍戏现场火种爆炸,浑身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又梦到过李玦走上红地毯,不知是学会了圈子里的一套还是贺明让他背的台词,说了很多漂亮话,感谢了一大堆他认识或闻所未闻的人,唯独没有他的名字。昨晚居然梦了件真事,虽然已经过去十二年,还记得一清二楚。
坐进车里就开始睡觉,隐约听见交通广播报道前方路段又堵得水泄不通,不得不改道。跨入写字楼大厅,整个人又精神抖擞,全然不见在车里时候的困顿和萎靡。路过的员工冲他打招呼,他带笑轻轻点头,进入电梯,与市场部经理随口闲谈几句。
到办公室,将空调又调低几度,在办公桌前坐下。桌上已经放好一杯冒着气的热咖啡和一块新鲜三明治。最新财经报、都市报和娱乐报整齐陈列在桌子左上方。他拆开包装,咬一口三明治,先抽出财经报来看。
期间陆璐敲门进来递了份文件,他吃完早餐,再抽来娱乐报。这是他近来新增的要求,也是陆璐筛选过的,凡是放到他办公桌上,必定有他感兴趣的东西。
这次也不例外。
有去年年底拍的那部抗战剧《烈日》剧组采访。纪云清细细看完,对李玦的发言很满意,看来贺明的工作做得很足,正如邱雨扬所说,贺明是块良材,一直没有让他们失望。当然,李玦也不是没有成就,从《烈日》开播前宣传,他就跟着导演到处奔走。片子靠丁慕凡和徐双蓝撑住了收视率,但无法与时下流行的小说、游戏翻拍剧媲美。开播后所饰演角色人气还算不错,让他小有名气,贺明给他开了微博,官方论坛和贴吧也建立起来。贺明私下还与纪云清有联络,遇到什么难处也会向纪云清报告,他再不着痕迹地暗箱操纵,李玦一路顺利,倒是没有听他分手前的嘱咐,向他求助。他不觉得失落,心里有一把尺子,明白不该插足过多。
前些时日邱雨扬带着邱遥遥到纪樊那里做客,他恰好也在,便被抓着调侃:“本来就当白养个人,没想到啊……纪云清,高瞻远瞩。”
愣了一会才意识到他说的李玦。
纪云清笑道:“要不要雇我当星探,收益分两成就好。”
邱雨扬大笑:“你倒是敢想。”
圈里都知道李玦已经没了纪云清这座靠山,这些日子,他遇到的麻烦必然不少,但依然顺风顺水,其间缘由,作为李玦老板的邱雨扬当然再清楚不过。纪樊面色不悦,却也没有出言反对,邱雨扬便又和他简单说了李玦近况,拍宫廷剧之余开始有通告接,参与《烈日》的宣传,几个地方来回飞。
对艺人而言,这当然是好事。
估计最近会比以前累,今后如果真正红起来,还要更累。但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无法干预。
只把《烈日》剧组的版块看完,这份娱乐报就进了废纸篓。
他喝完咖啡,捏了捏鼻梁,打开桌上的文件,开始今天的工作。
18
五月二十二号,就在李玦生日前一天,恰好是邱雨扬的生日。在他郊区别墅里设宴,排场之大,每年都要吸引不少媒体。纪云清和纪樊一起出席,下午的露天茶会主要是商界人士的天下,晚上的舞会气氛就要随性些,各界人士到齐,还有当红艺人的才艺表演,千金少爷们也来凑凑热闹。纪榕、杨芳暮和纪雯就是晚宴前才到的场,邱遥遥对纪雯挂念得紧,还没开宴就把小闺蜜带走了,纪云清没了纪雯这个挡箭牌,只好认真挑个舞伴。找了位当红模特,两人还算聊得来,纪云清在这种场合耐心更是好到极限,即便女伴和其它模特聊起业内话题,他也站在一旁含笑倾听,在她们提问时礼貌回应几句。
要说意外,便是唐西的出席。
不说唐西的地位,单看邱雨扬和纪云清的交情,前者也不会把这位和纪云清不欢而散的小艺人邀来徒增尴尬。结果出乎意料却也无可奈何,唐西和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一起入的场。女人是星唯传媒董事,赵初兰,和邱雨扬明里暗里唱了好些年对台戏,却不得不保持表面上的和睦。在场不少圈内人士都记得纪云清和唐西那点事,带了些看戏的心理。
唐西遂了他们愿。
“打扰。”
女模们的聊天让一道平静的嗓音打断。
纪云清扭头,就见唐西端着酒杯朝他晃了晃:“来敬纪总一杯,见一面真难。”
对周遭有意无意聚过来的视线,纪云清只做不知,回他一个笑,和他一碰杯,将酒饮下。
坐进车里,纪榕冲他一通报怨。
“这贱胚子就他妈欠扇。”
脸上还泛红,张开就是一阵酒味。纪云清只是一笑,让司机先去她的住处,又对她道:“先把外套脱了。”
纪榕麻利扯去羊毛外衫,只留一件露肩礼服。从包里掏出镜子来照,嘴上依旧不闲着。
“找那么个老女人他神气了?还敬酒,不会忘了上次那事吧?你对他客气,他还蹬鼻子上脸,这是要给你看看他有别的靠山了,你纪云清不识好歹?”
纪云清一直带着笑,凝望窗外的街景,不发一言。
半晌,纪榕又哼一声,道:“走前他又找你说的什么?”
纪云清道:“你别管这么多。”
纪榕道:“那个老婆子没准就是冲着纪樊你们来的,他和邱雨扬过不去,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她养唐西,别有用心。”
纪云清笑道:“让你每天对着手术台也是屈才了。”
纪榕道:“我有理有据。”
纪云清沉默片刻,道:“随他去吧,现在就是我有心,也拿他没办法。况且,他也够可怜。”
纪榕嗤笑:“还可怜?”
纪云清道:“一个人要真觉得自己幸福,满足了,会这么能来事?”
纪榕哑然。
纪云清由她去想,又兀自望着窗外发呆。
“还真说得通……”半晌,纪榕点了点头。
纪云清道:“他也就这点能耐,其他还能做什么?”
除了颜面,对他而言不存在什么损失,而这点颜面,他并不在意。他对他毫无感情,就不存在吃醋和懊悔。像个跳梁小丑——某些时候,唐西就好像对李玦心存执念时候的他,总是做些自以为是的事,但对方不爱,一切都为零。
到底还是准备了礼物。
提前问过贺明,李玦没有庆祝的生日的意象,今晚还是在片场。纪云清一早就开始筹划,李玦没什么偶像,更没有演戏以外的特别喜好,这在他圣诞时候就考虑过一遍,最后无可奈何,才选择送花,但今非昔比,这个把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用。太贵重也不行,容易让人误以为在暗示什么,李玦比一般人还要敏感。
最后只让陆璐去买了副剃须刀,包装好,下班后直接前往片场。
没有忘记之前的决定,即便忽然决定去送礼物,他脑子也很清醒——不会再干预对方的生活,感情。即便昨晚临走前唐西对他说的话,还是能让他心口一阵钝痛。
即便自己也不愿意承认,亲自跑来送这趟礼物,多少还是有确认事情真假的意图。
车开进场地,看见有年轻男女簇拥在一起,大包小包拎着东西,有人举着牌,纪云清放慢车速,看清是李玦的名字。人数不多,还有女孩在低头吹气球。纪云清停了车,从远处看了他们一会,低头笑了一下——难以言喻的喜悦。
刚准备绕过去,就见了李玦。
最后当面见他,还是吵架那个晚上。之后看过《烈日》剧集,也特地关注过他出席的节目。他比他想象中还要沉着,面对主持人的提问,应答自如。显然贺明教了他很多,他也在用心学。离开他以后,他的心态好像变化挺大,他总觉得,他卸下了一层刺,看待事物逐渐多了些理智。就像在之前,他很难想象李玦会愿意在综艺节目里和主持人促膝长谈——他对逢迎带着很深的成见,甚至是蔑视。
现在,李玦还穿着戏服,头顶华冠,两鬓微白,妆容的关系,脸貌显得病态,唇色偏白。只不过他一弯眼,虚弱之感便被笑容掩盖了。他亲手接过礼物,嘴里说着什么,大概是感谢。助理来接,他只给她挪了两件看起来轻巧的,自己抱着大件,看起来有些吃力,还是冲助理直摇头。
粉丝没一会就走了,助理又要从他怀里接东西,却见他退了两步,边摇头边转身往室内走,背影潇洒利落。
刚跨上一条台阶,里面出来个人,和他迎面对上了。正是饰演皇后的乐薇,同样一身戏装。两人都止了步子,乐薇眉目弯弯,冲他说了些什么,便伸手来接他怀里一大堆东西,出乎意料的,他没避开。
目送他们消失在门内,纪云清很久没有动。
只凭这样一幕,并不能说明什么。
唐西的话更是信一半都嫌多。
摸出打火机和烟盒,摇下车窗,吸完一支烟,又冷静了些。是真是假,又干他什么事?李玦没承认喜欢过他,两人也不再是那种关系。
既然想清楚了,该面对的就该面对,就这么掉头回去,反而矫情。
他下了车,先过去和祁耀尘打了招呼,恰好顾伦和饰演女主角的演员也在——用的是新人,他叫不出名字,顺便和旁边的人打过招呼,再刻意问李玦的去处,才转向了化妆间。叩过门,得到应允,才拧了门把进去。贺明、助理和乐薇都在,李玦正对着镜子取头上的冠,回头见他,脸色有刹那的凝固,再露出个不深不浅的笑来。
乐薇似乎花了点时间认人,等贺明叫了他,她才带笑跟了句“纪总”。
纪云清朝她回了个笑,直接走到李玦面前,递过礼物盒。后者短暂一愣,挑眉一笑,接了东西,道:“让纪总破费不说,还白白跑一趟。”
乐薇大概不知道他们俩之前的事,问了个让贺明和助理都面色一僵的问题。
“你还认识纪总?”
好在两个当事人神色自若。李玦还看了纪云清一眼,道:“纪总认识的人多了去,就不能加我一个啊?”
话题就这么笑着掩过去。
东西带到,纪云清不想多留,开口道别,李玦却好像过意不去了,留他一起吃饭。纪云清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大概李玦也和他想法相差不大,过于避讳反而矫情,也惹人多想。
他便点头。
这下却从对方眼里捕捉到几丝意外。
以为是留下和剧组一起吃,没想到对方却单独说了地点,加了个贺明,就三个人。虽然没有大红大紫,但也不同以前,李玦换过便装,带了帽子和墨镜才上车。他和贺明坐一辆,纪云清在后面开自己的。
吃中餐,但挑的是一家高档餐厅。李玦做东的架势端得足,带着他们进门,和服务员交谈,再进包厢,拿了菜单,又送到纪云清面前让他点。期间纪云清只是安静地跟着,于过去相比,好像倒置了。
纪云清也不客气,划完几个菜,后知后觉地回望价格,又忽然想起现在的李玦不同了。片酬、广告费和通告费,都足够他放心点这家店里菜。其实和他在一起时候,他已经入了圈,经济能力也早就大有改善,只是他从没将他当做一个独立的男人来看待,将他的经济能力也忽略了。
虽然一心为这个人好,但潜意识里,还是把他看低了一等。
上菜的时间,主要还是贺明在和他说话,本来他来的作用大概就在这,缓和气氛。
“祁导这人特别有意思,随时随地能扯出个笑话来。”
纪云清笑道:“冷笑话比较多吧。”
贺明道:“好像还真是。”说着也笑,“他和顾神一黑一白,一冷一热,倒是给剧组制衡了。”
纪云清道:“这个剧组倒是比《烈日》的好。”
贺明点头:“顾伦对李玦挺照顾的。”
两人也是讲相声,演给李玦看罢了。李玦不会奉承人,甚至主动示好都不懂,顾伦就算看好他,也不至于有闲心主动与他交好。为什么关照,贺明再清楚不过。有了祁、顾两块大山,李玦在剧组自然没有吃眼色的机会。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菜陆续上来,忽然一通电话过来,纪云清脸色骤变,话虽然简短,但关键字已经暴露了大体内容。等挂断电话,他说要走,另外两人也不意外。
看他一张脸沉得吓人,肯定事态严重,不可能不过问,贺明以关怀的语气问起情况,纪云清正拉开椅子走出两步,闻言脚步一顿,说爷爷摔了一跤。
纪老爷子年近九十,摔一跤,想想也知道不是件小事。
纪云清脚步都有些飘了,走到包厢门口,忽然被李玦叫住。回头一看,对方从桌上拿了手机,起身跟过来,道:“你这情绪别开车,我送你。”
心里急,纪云清也没多想,点头就带头下楼。直到让李玦坐上驾驶座,两人都系好安全带,才想起关键的。
“你不是说只在部队开过,手生了?”
李玦发动引擎,车缓缓开了出去。
走了很长一段路,开得很稳,这段路车辆多,却不见他有半点生涩的样子。
“以前就有经验,最近又学着开了几次。”
“没驾照。”
“时间不够,但不是挺稳么?比你顶着这张脸开要安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