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伦寡言,但礼数早就磨练出来了,主动和几位公子哥打过招呼,再陪崔然上去打了两局,就下场来喝咖啡。纪云清刚吃完午饭后打了一个多钟头,坐在阳伞下喝茶看书,这会听见响动,感觉桌上有个影子晃了一下,抬头便见顾伦,就坐在桌子另一侧的躺椅上,戴了墨镜,抿着唇,正把一件褐色风衣往身上套。
纪云清抬头,他便冲他道:“纪总不再去打几杆?”
纪云清眯起眼睛往逆光方向望了一眼,刚好见球出界,崔然乐得腰都直不起来,另一位公子哥摇着头在说什么。收回视线,他对顾伦回了个笑,道:“这些天太累了,况且,我更喜欢棒球。”
顾伦点了点头:“很有意思。”
纪云清把目光落到书页上,翻了一页,道:“大学时候经常打,崔然就没赢过我,记挂多少年了,现在也不跟我打。”
顾伦牵了牵唇角,笑得不着痕迹。
余光瞥见他往后一倒,在椅子上躺下,纪云清也噤了声,把精力集中回文字上。
气温不算低,但总有风过来挑拨人的耐性,忽大忽小,像顽劣的小孩一次又一次挑战大人的底线。纪云清被吹得有些不耐,几番犹豫后把书合上,刚想挪位置,忽然听缄默多时的顾伦道:“纪总喜欢加缪?”
以为他睡着了,当下有些意外,扭头看他,见他还戴着墨镜,头却是偏向他的。
这么近距离看,他的确有些老了,眼角有细纹,额头上也是,在镜头上是不可能发现的,他也算保养不错,三十五六的年纪,还是有很多中学生喜欢。
低头瞥一眼自己手里的书,加缪的《鼠疫》,在他父亲的书架上搜罗到的,出门就扔车上了。高中时候就读过,已经忘记大多剧情,拿来重温,打发时间。
“还行吧。”纪云清道。
顾伦道:“我喜欢《局外人》多一些,加缪说话很有意思。”
纪云清笑起来,偏着头看他。
顾伦又道:“‘当我听某个人说话听烦了,想要摆脱他时,就装出欣然同意的样子。’这话看过一遍就忘不掉,从年轻时候记到现在,不得不说,是个万金油。”
纪云清沉默片刻,笑道:“就我个人而言,感觉《鼠疫》才是他的巅峰作,《局外人》传达的思想悲观了点。”
顾伦道:“但不能否认,他句句在理。”
晚上回家后接到崔然的电话,一来就是质问,语气却是吊儿郎当的。
“下午你和顾伦聊什么啦?在我面前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一碰上你就眉来眼去没完没了了,我说纪公子,还是不是兄弟?”
崔然他妈是地道北京人,他小时候也在北京,如今说话还透着标准普通话的腔调,又算不上正宗,家里经常说英文,于是他说话的便是各种腔调汇聚一堂,不伦不类,早些年还被公子哥们挂在嘴上笑话。
被他这么一问,纪云清瞥了一眼放在枕边的书,道:“你居然打他的主意?”
崔然道:“不行咯?”
纪云清道:“你还对男人有兴趣?”
崔然道:“不行咯?”
纪云清道:“好好说话,你不是一直找女人么?”
崔然笑起来:“看你搞男人好像很爽,就想试试。当时就这么一个念头,结果你猜怎么?陆老板想搞顾伦,他又不乐意,我就找他,说你跟我玩,我帮你应付老陆。”说着又朗声大笑,“老陆都快五十了,能和我比?他识相,选了我。”
陆汉生,这位黑白通吃的,就是纪云清也不一定敢跟他叫板,顾伦被他盯上,不服软的确是没活路的。崔然也不比纪云清强多少,会为了顾伦跟这人撞上,肯定不像嘴上说的,估计也盯顾伦很久了。
认识这么多年,没见过他碰男人,这人性子越来越乖张,好像什么都想体会一把。
纪云清还是质疑了:“你有感觉?”
崔然诡笑一声,低声道:“别看他老,紧得要命,一个字,爽。”
纪云清缄默。
崔然又道:“这人现在可是我的宝贝,你呀,虽然是我兄弟,但要是抢我心头肉,马上翻脸信不信?”
想想顾伦在荧幕上公式化的禁欲绅士形象,纪云清忽然心生同情。然而再一想,这个圈子里多少人能和荧幕上形象相符?这里是块阴面,很多人无法看到的。而他自己,也在做类似的事,比如对李玦。
下意识笑了一下,纪云清道:“放心。”
崔然道:“叫我怎么放心啦?你最近不太对啊,前一只金丝雀才养了多久?两个月够没?忽然就换人了,谁知道是不是又在物色下一只。”
纪云清笑道:“差不多够了,快一年没见,一来就这么逮着我兴师问罪的?”
崔然也笑起来:“行啦,信任你才这么跟你说。顾伦对我爱理不理的,偏偏和你一碰面就聊一个多钟头不歇气的,换做你,你能高兴?”
纪云清道:“有这个工夫警告我,不如多读点书去。”
崔然道:“纪sir,你这是,satirize?”
纪云清笑道:“一个多钟头,他跟我聊的东西都和书有关。以前就有杂志写过,顾伦业余最爱就是读书,你不知道?”
崔然道:“你还看娱乐杂志?”
纪云清道:“唐西给我读的。”
崔然大笑:“前一只金丝雀?”
纪云清淡淡“嗯”了一声。
崔然道:“我看过他的剧,演技烂得要死。”
纪云清笑了笑。
崔然道:“真的,好不好可以看眼神,太呆板,不像顾伦,他用灵魂在演戏。”
纪云清道:“还挺专业的样子?”
崔然得意道:“你还真当我文盲啊?”
似乎料到纪云清接下来会说什么,很有自知之明地又补了话:“都说你现在养的是个武替?长得也不好?”
笑容从纪云清脸上一丝一丝抽离,眼仁黯淡下来。
手指在被子边缘一捻,他又笑起来,半开玩笑道:“以前的都是金丝雀,现在想养个持家的,相貌能持家?”
崔然笑了半天才止住,又把话题转回顾伦身上,只当纪云清讲了个笑话。
一直到除夕才闲下来。
各忙各的,一共才和李玦通过两次电话。早上在客厅陪着家人耗时间——他爷爷还没醒,大伯纪杉和父亲纪凯在一旁下围棋,伯母旁观,纪樊在看报,只有她母亲张秋寒和堂妹纪榕一直在说话,两人都是外科医生,张秋寒逮住纪榕就爱发表自己的学术见解,纪榕再对医疗事件发表一番看法,二人便完全把其他人排除在外,他小姑纪湘常年定居英国,和家里不太亲,很少插话,她那位英国律师丈夫汉语不太熟练,更难搭话,只是费力地读从纪樊那里要来的一份财经报。而纪樊的夫人——杨芳暮有心搭话,也找不到切入点,只能含笑旁听。纪雯想睡懒觉却被她爸拎起来吃早餐,这时候起床气还没完全过去,正闷声不吭地坐在纪云清腿上玩iPad,手指在屏幕上卖命地戳,又不敢发出太大动静,怕让纪樊发现。
熬了一个多钟头才刑满释放,回房间独自待一会,抓到机会便给李玦拨电话。
打了三次都无人接听。
想到不久前才出了意外,纪云清又慌了。
13
李玦从来不会不接他电话。
纪云清一整个上午都坐立不安,让贺明去李玦住处找人,两个钟头后贺明也联系不上了。早饭只随便吃了几口,又回到房间给陆璐打电话,叮嘱如果能找的地方都找不到人就直接报警。就这么干等着,直到下午三点多钟,终于接到李玦的来电。听到他本人的声音,纪云清一颗心总算着地——这时候整个房间已经乌烟瘴气,烟灰缸里塞满长短不一的烟头,灰黑色的粉尘零零散散堆积在茶几上,脚边的地板上。他像刚刚睡醒,面对眼前这一片狼藉,好一会没缓过神来。
李玦解释说昨晚陪家里长辈通宵打麻将,白天一直在睡觉。贺明不知道他母亲娘家的地址,跑了好几个地方找他,手机没了电。
听到他在笑,纪云清持续几个钟头的焦躁化为一团火直冲头顶,直接掐断通话。沉着脸发了会呆,再给陆璐消息说不用再找,然后把手机一扔,下楼去了客厅。
家里几个女人摆出了麻将桌,他父亲、大伯还有英国人姑父跟纪樊坐在沙发上打桥牌。老爷子睡在躺椅上和纪雯聊天,见到他就招了招手,纪云清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老人便牵着纪雯的小手笑道:“小丫头三句话都离不开她小叔叔,我要是小樊,绝对不饶你。”
纪云清看向纪雯,咧嘴笑起来。
纪樊笑道:“我都习以为常了。”
纪榕对着麻将桌头也不回:“我早跟芳暮姐说了,在纪云清最忙的时候把雯雯扔他那去,让这死丫头看看是小叔叔重要还是妈妈和女佣姐姐重要。”
一片哄笑。
纪雯冲着纪榕直做鬼脸。
老爷子道:“站着说话不腰疼,再两年等你添个小孩,再看看自己能不能照顾好,你们还夫妻两个,云清就一个人。”
纪榕撇了撇嘴,拉长声音:“喏,喏,爷爷老毛病又犯了,反正云清就什么都好。”
她母亲纪湘立马眉心一拧:“没大没小!”
老爷子却在笑,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脾气却比以往好了太多。不仅仅在纪云清眼里,在家里其他人眼中也逐渐树立起一个慈爱老人的形象,只有和家里比较生疏的纪湘不够敏感,面对纪老爷子,至今还有些战战兢兢。
整个晚上几乎都被老爷子拉着问话,和他父母都没说上几句,零点倒计时结束,纪湘和杨芳暮扛不住困意睡觉去了,纪云清扶老人上楼,伺候洗漱完毕,等老爷子躺上了床,便直接回自己卧室,翻来手机看,五通未接来电让心里舒服了些,再翻开细看,全都是李玦打的。还有几十条新年短信,形式化的东西,没多少新意,他低头回了几条,拉开门走到露台上,扶着栏杆,拨了李玦的号码。
“纪总?”
“新年快乐。”
一时无话。
他这里比较安静,李玦那边还有微弱的炮竹声。
纪云清沉默着等,直到几分钟后,那边也低声回了句“新年快乐”,才渐渐展颜。
“今天要不要守夜?”纪云清道。
李玦道:“不用,再一会我就睡了。”
轻轻“嗯”了一声,沉默片刻,纪云清忽然笑了笑:“晚上做了些什么。”
李玦声音里也染了点笑意:“年夜饭,打麻将,陪一帮臭小孩放鞭炮,不就是这些事?纪总呢?”
纪云清笑道:“陪我爷爷聊天。”
李玦道:“就爷爷?”
纪云清道:“其他人都在打牌,家里就纪雯一个小孩,想吵都吵不起来。”
李玦笑道:“那不是更好?红包塞一个就够了。”
纪云清抿嘴笑一会,道:“一个怎么够?”
李玦道:“那你是要给小侄女包多少个?”
纪云清道:“她一个,你一个。”
那边忽然没了声。
纪云清道:“明天我让陆璐给你送过来。”
几秒间隔后,李玦笑道:“等你回来吧,大过年的,也别太使唤助理了,让人家好好休个假。”
想了想,亲手递给他也不错,纪云清便不再多说。再问他腿伤,李玦表示已经没什么问题,年后也不用再请保姆了。
接下来几天,纪宅门庭若市。从早到晚都有登门拜年的,家里专腾出一间屋子来堆放礼品。老爷子因为身体问题,不能随时候着,而纪云清他父亲纪凯对应酬从来带有抵触心理,只爱他的花草书画,纪杉夫妇带着孙女出门打发时间,于是接待客人的活都由纪樊和纪云清扛下来。临走前和崔然又聚了一次,没见着顾伦,却也没有其他小明星。过完年反倒觉得累掉一层皮,拖着疲乏的身子回来,直奔住处。
照事先的安排,李玦已经在家里等他了。
纪云清放下行李就坐到沙发上抱着人一阵深吻,再把他受伤的腿架到自己大腿上查看一番。李玦半躺在沙发上,看纪云清一脸严肃,眉眼溢出笑来:“都说了,我恢复力特别好。现在只要不是太远,可以扔了拐杖走。”
纪云清将他裤管撩高,低下头,在小腿肚上吻了一下。
李玦愣了半晌。
纪云清扭头看他一眼,再将他另一条腿也放到大腿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缓缓按摩起来。
李玦的小腿肉很紧实,毛发不多不少,带着浓郁的雄性气息。纪云清手法生疏,不太敢下重手,于是大多时候都像在抚摸挠痒,李玦只是看着他,一言不发。
大概按了二十多分钟,纪云清停了手,伸手捞来进门时候穿的铅灰色立领风衣,掏出一张信用卡,放到茶几上。李玦盯着卡看了几秒,笑道:“能和小侄女一个待遇,实在太荣幸了我。”
纪云清笑了笑,把他的腿放回沙发上,自己起身,拿来抱枕塞到李玦腰下。后者一愣,下意识开始解裤子,却被纪云清按住了手。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是纪云清蓦地笑起来,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好一会,才脱了鞋,挤上沙发,整个人压到他身上,双手缠上他宽阔的肩。李玦立马将他的腰环住,纪云清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就顶在他下巴上,脸贴着他的胸膛,仰面在他锁骨处咬了一口,又侧着脸躺好,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道:“休息一会,别让我睡着。”
李玦忍俊不禁:“又要休息又不能让你睡着?”
纪云清已经合上眼睛:“躺久了你腰不舒服,一会我就回卧室睡。”
李玦咧嘴无声地笑。
“纪总过年也能这么累?”
纪云清声闷声道:“人情世故,世故人情。”
几分钟后,一只手掌爬上纪云清的后脑勺,小心翼翼地揉了两下。隐约听见对方叹了口气,他便扯开他胸口的衣服,落下几个碎吻,像在安抚。随后又停下,侧脸贴着他温热的皮肤,逐渐没了动静。
等纪云清醒来,客厅已经一片黑,只有电视机还在无声闪动着彩色画面。射出的光像一张网,将他缠绕起来,又把另一张沙发上的李玦切割开去。他身上裹了毛毯,在光照下好像裹了一层茧。身子很暖,在被窝里又待了一会,才手肘撑着沙发面坐起来。这么一动,立马引来李玦的注意,纪云清问了声几点了,对方拿起手机扫一眼,回答说八点不到一刻。
李玦起身,慢腾腾挪到墙边把灯开了,问他饿不饿,钟点工来过,他已经吃了。
纪云清饿得肚子都是瘪的,去厨房加热了饭菜,再让李玦陪他吃一些。李玦已经吃不下多少,但也老老实实坐在他对面,时不时意思意思,夹几筷头。
吃到半饱,纪云清忽然抬头。
“休息半个月,你再挑个喜欢的剧本。”
一个礼拜挑剧本,然后准备试镜,整个过程走完,到开机差不多四五月,腿伤也痊愈了。
出乎意料的,李玦没有回答。
纪云清干脆停下筷子看着他,想了想,带着笑道:“或者随你喜欢,什么时候想拍了告诉我。”
李玦低下头若有所思,忽然叫了声“纪总”,他应了一声,他又安静下来。
纪云清认真盯着他,不想错过他脸上每一个微弱的表情变化。
他却藏得天衣无缝,几分钟过去,才忽然一哂,道:“没什么,早点拍吧,我也闲得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