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宝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问道:“小满,你干啥去?”
“肚子疼!”
“我陪你去!”反正醒了,张进宝就陪顾小满一起去撒泡尿。
这一夜,顾小满前前后后不知上了多少趟厕所,最后恨不得连腿都软了,折腾了整夜,早上他们这院里的有个略微懂医的过来看了,说是饿两顿就好了,叫顾小满别吃早饭。
虽然顾小满在闹肚子,但路照样要赶,可怜他们要赶去服兵役的大营还不近,这么些人一连赶了两日路,路上连人烟都很少见,幸而有个张进宝路上照顾他。
到了第三日,他们终于到达营地——三羊镇,听到身边的人欢呼,顾小满眼眶都湿了,要是再不到地方,他以后说不定连他爹娘都见不上了。
说起他们的营地,其实离镇上还有好十多里路,四周连个村屯都没有,进了营地交接后,所有被列队带入校场,进宝见顾小满脸色灰白,便小声安慰道:“小满,你别担心,营里有军医,等吃两剂药就好了。”
“谢谢你,进宝。”要不是张进宝,顾小满觉得自己肯定会死在半道上。
兵丁们进了校场,台上站了一个武官,开始点名,这么多的人,足足点了大半日,日头明晃晃的,顾小满好几顿没吃饭,又闹肚子,连腿肚子都开始发颤了。
好不容易点完名,顾小满以为终于结束了,谁知这时有个身量高大的威武男人走进校场,他的后头还跟着好几个跨刀的兵将,顾小满因个子矮站在第一排,倒与这个男人距离挺近,顾小满抬头一看,顿时楞了一下,领头的那男人穿了一身甲衣,两道飞眉入鬓,一双利眼带着寒气,薄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他登上高台后,先环视所有兵丁一眼,随后开口高声说道:“第一排将士听令,向西跨二十步,第二排将士听令,向东跨二十步。”
顾小满呆了一下,他就是第一排,虽然不知道眼前这男人为什么让他们向西走,但耳边听到第二排已经开始走动,顾小满赶紧也往西走。
顾小满是排头兵,他们第一排走得有些混乱,顾小满头昏脑涨的,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走错了,正在这时,已经有个暴喝传来;
“混账!”
紧接着,顾小满只觉得身上一阵刺痛,他整个人被掀翻在地,差点背过气去。
诺大的校场顿时鸦雀无声,顾小满眼前发昏,一直过了小片刻,他才能回神,原来他这排兵头首先走错方向,结果带的整队的人跟着一起走错。
“你是哪里招来的兵?”一个又冷又寒的声音在顾小满耳旁响起。
刚才就是这人,从几米的高台上一跃而下,用他手中的马鞭将顾小满掀翻在地。
顾小满爬在地上,他抖着身子望着眼前这双皮靴,紧张得头都抬不起来;“我……”
那个男人居高临下的看着顾小满,眼神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轻视。
第3章
顾小满成了一名伙头兵,他心里其实是有些难过的,虽然他家穷得都吃上饭,但她娘却从不让他爹和他们兄弟往厨房钻,用他娘的话来说,厨房里有女人们就行,好好的汉子们成日围着灶台转没得丢了囊性。
当然,更让顾小满难过的是他丢了这么大的脸,现在走在营里,他都羞得抬不起头来了,因此来到伙房两三日了,除了去领衣裳和鞋子以外,顾小满是再没有踏出伙房一步。
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要自尊的时候,奇怪的是顾小满过去也不是没丢过人,但这次却让他的感受更加强烈,想来想去,顾小满觉得可能跟那个男人有关,他脑子笨,也不知该咋去形容最后那个男人看他的那个眼神,仿佛他就是那地上的烂泥一样,可这也不能怪自己呀,病了那么些天,又饿着肚子,所以才会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现在回想起来,他这心头还是拨凉拨凉的。
“顾小满,把这萝卜泥贴在肚脐眼上!”
说话的人叫老占,是军营伙房的伙房长,今年五六十岁了,有个儿子跟顾小满差不多的时候打仗死了,所以在顾小满进了伙房后,对他还挺照顾,他知道顾小满拉肚子,便将萝卜蒸成泥,让他贴在肚脐眼上,连贴了几天,顾小满拉肚子的情况倒是好了许多。
说起这伙房,管的是整个军营的吃喝,也算是顶重要的一个地方,伙房里除了老占,还有八九个跟老占年龄差不多大的人,顾小满闹了这么大的笑话,又惹怒了千总大人,这兵也没法退回去,正好伙房差人,顾小满便被打发到伙房来了。
顾小满也是在后来才知道,那日校场上将他掀翻的那个男人是大营的千总大人,名字叫寇镇,年纪轻轻的管着整个大营上两千多名的兵马,他十四岁出来当兵,如今在营里已待了十三四年,从一个辎重兵做起,到今日的寇千总,早年跟鞑靼人打仗,他冲锋陷阵,杀敌无数,提起寇千总,大营里没有一个是不钦佩的,不过顾小满现如今想起还会打哆嗦,所以关于寇千总的事情,倒是没再多打听。
“占大叔,谢谢你!”顾小满接过老占递过来的碗,抠了一团萝卜泥,贴在自己的肚脐眼上。
几日前的那一鞭,把顾小满衣裳都给抽烂了,鞭尾带到顾小满脸上,顾小满从脖子到下巴,留了一条血痕,现在已经结痂了,就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
“这疤上也抹一些,能消肿!”
“多谢你,占大叔。”顾小满冲着老占憨笑一声。
“小满,听叔一句话,你也别再瞎合计了,寇千总那一鞭打得你倒也不冤,你想想,你日后干的是保家卫国的营生,要是叫你带兵去杀敌,明明让你往北去打鞑靼人,你却跑到西边打大狄人,这不是误了战事么!”
老占知道顾小满这几日心里不自在,也就劝慰了他几句。
顾小满望着老占,他张了张嘴,想要给自己辩解两句,到底又闭上了嘴。
“行了,坐一会儿就赶紧进来帮忙!”老占拍了拍顾小满的肩,从他手上接过碗,便进了伙房内。
顾小满坐在台阶上,他望着远处的天边发呆,这里离他的老家很远很远,他以后要在军营里当伙头兵了,说不定一干就是很多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他爹娘一眼,想到满头灰白头发的老占他们,顾小满眼眶湿了一下,偷偷抹了一把泪。
“小满,小满!”张进宝的身影出现了,他一边跑,一边朝着顾小满跑过来。
顾小满站了起来,这几日也就是打饭时跟进宝见过一面,打饭的时候他忙着干活,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此时见到进宝了,顾小满脸上总算带了点儿高兴的神色,他问道:“进宝,你不是在操练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跑到顾小满面前后,张进宝看到他眼睛红红的,急忙问道:“小满,你哭了?”
顾小满有些不好意思,就没有吭声,张进宝拉着他坐下,他能猜到小满的心思,这寇千总真是太不近人情了,小满要不是生病了,能搞错方向么,至于就这样把人赶到伙房来不?
张进宝穿的衣裳跟顾小满不一样,那是专门作战时穿的甲衣,看起来跟平日的他大不一样,不知怎的,顾小满又想起那个打他的寇千总,这样好看的一个人,穿着甲衣威风凛凛的,跟过年贴的门神一样神气,力气也大,他踹在自己肚子上的那一脚,至今还是青紫一片。
哎,要是当时没有走错方向就好了!顾小满又在心头叹了一口气。
“进宝,你们训练累不?”
张进宝点了点头,他说道:“累,带我们的那个卫长可凶了,今日刚来,就把人罚了,叫人头顶着一块大石板站在日头底下。”
“啊?”顾小满吃惊的瞪大眼睛,他问道:“那真的站了?”
“可不咋地!”进宝心里也很发愁,这么一个厉害的卫长,他的体向一向差,真担心有一日会被罚,进宝又对顾小满说道:“我就是过来看看你,我还得赶紧回去呢!”
“那行,你赶紧回去,可不能叫卫长挑到错处。”顾小满也催着张进宝回到校场去。
张进宝跟顾小满打了一声招呼,就跑走了。
顾小满看着进宝的背影,一直等他人影不见了,这才进了伙房里。
此时伙房里忙成一团,这么两千多人的饭菜,全靠他们这几个人做,案板上是捏好的窝窝头,这些窝窝头是苞米掺了高粱做的,每日两个菜,一个盐水煮萝卜,一个盐水煮土豆,先前顾小满想的肥肉加白面馒头的事早被他抛到脑后去了,整个大营,上至寇千总,下至他们这些伙头兵,都吃得一样。
这会儿窝头已捏好了,别管捏得成形不成形,是那么一回事就成,只等着上锅蒸就好,余下的人全都是洗萝卜洗土豆,皮也不必削,甚至有的泥都没洗干净,就这么往水里一捞,便开始下刀切。
顾小满刚来伙房,对一切事情还不熟悉,他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认真的洗着土豆,有人看不过眼了,是他们伙房里的老李头,他对顾小满说道:“小满呐,不能像你这么干,上千人等着吃饭呢,要照你这样洗,一顿饭得做到日头偏西。”
“哦。”顾小满手上的动作加快,但每个土豆还是被他洗得干干净净。
老占只怕跟老李头想得一样,他见顾小满洗土豆跟绣花儿似的,说道:“小满,你过来帮着一起切土豆。”
这些土豆只需切成块就成,顾小满从小到大虽然拿菜刀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得清,但好在不是啥多难的事情,除了切得有些慢,倒还是干得认认真真的。
忙了大半日,土豆和萝卜全切好了,只等着一会儿炒就行,另外一边大蒸笼里的窝头也已上了锅,老占见时辰差不多了,开始准备升火炒菜。
炒菜时,锅里先倒一瓢水,接着,筲箕里的土豆块被倒进锅里,用跟铁锹似的锅铲来回炒,除了粗盐以外,别的调料啥都没有,每炒好一锅,就装进一个大铁桶,桶上打着专门的字号,每个卫里有专用的桶,因此越是最后面炒的,那菜也就越热乎。
至于千总和百总这些人,虽然吃的菜都一样,但显然还是略微有些区别的,首先那菜得洗干净,最后炒菜时还要用小锅,老占把千总和百总们的炒菜好后,用碗扣好,一会儿自然有人过来取。
“李大叔,我来给你烧火吧。”切菜洗菜的活儿差不多全干完了,顾小满见大家都在忙,就他不知道该干些啥,于是就主动要求烧火。
伙房里人手不够,每顿做饭都跟打仗似的,平日老李头自己一边炒菜一边烧火,这会儿见顾小满自动请缨,也就点了点头。
“那行,不过你得小心一些,别把火给烧灭了,这锅炒的是土豆,要是炒成夹生的,吃了可是会中毒的。”
“行嘞,我知道了。”顾小满坐在灶下,帮忙烧火,他记着老李头的话,火不能熄,要不然土豆该炒不熟了。
伙房里砰砰碰碰忙了一通,总算在下操之前把所有的事情做好,趁着角声还未响起,顾小满他们也能歇口气了,现在还不到他们吃饭的时辰,他们需等到把所有兵丁的饭菜分完,才能吃上饭。
不一会儿,下操的角声响起,有专门来抬饭菜的兵丁到了伙房,一般都是每个卫里派四个兵丁过来,有的兵摸到自已卫里的铁桶冰凉,忍不住开口骂道:“老占头,你是存心的吧,怎么我们卫里的的菜又是冷的?”
“扯淡,全大营几十个卫里,我能有几双手一同炒好啊?当兵这么些年,吃热菜吃冷菜都得轮着来,你今日才知道啊,再啰嗦下去,我顿顿让你们卫里吃冷菜!”
那兵嘴里骂骂咧咧了几句,到底没再说下去,这伙房里的伙头兵,轻易不能得罪,要不然每顿吃冷菜,也够个人受的。
忙了大半个时辰,所有卫里的饭菜都领回去了,伙房里的人总算可以开饭了,他们自己吃的,因人少也是用的小锅,饭菜做的到底比外头那些兵们的精心一些。
顾小满跟着忙了大半日早饿了,两盆菜上菜,顾小满拿起一个窝头就开始啃起来,至于之前难受的事情,先丢到脑后,等填饱肚子再说了。
第4章
伙房里每日的事情都差不多,顾小满也渐渐开始习惯军营里的日子,说起这大营,因挨着三羊镇,就叫三羊镇大营,里面驻了两千多人马,镇守的是千总寇大人,底下十来个百总,每个百总管辖两百余人,五十人一个卫长,月头月尾各休沐一日。
不过,这里虽说名叫三羊镇大营,其实离镇上还有十几里路,就是离最近的庄屯也得走上大半日,因此即便是休沐,将士们顶多也就是在镇上转转。
来了半个月,原本灶上的事啥也不会干的顾小满已学会了洗菜切菜收拾碗筷,只是像炒菜和面这样稍需手艺的还不大会做。
进入九月,顾小满一大早起来,便被冻得一激灵,他搓了一下手,抬眼一看,只见地上白茫茫一片,原是昨日夜里,下了整夜的雪,此时雪已到了小腿肚。
从屋里出来的老占被冷风呛到,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朝着手里哈了两口热气,嘴里又嘀咕道:“今年这趟雪倒是下得早,又不知得多少人遭罪。”
雪已停了,乌云散去,一轮明月照挂在天照,映着雪地,四下看得亮亮堂堂的,顾小满他老家也下雪,但不像定州这么早,一般也就腊月份下几场雪,像这么大的雪也少见得很。
老占在三羊镇当了几十年的兵,多大的雪他没见过?早些年他们跟鞑靼国有战事,因每年冬天下雪封路,便是两国休兵的时候,打了一整年的兵,就盼着冬日下雪能好生歇歇。他见顾小满站着雪地发傻,朝着他说了一句:“有个啥看头,真正下雪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顾小满咧嘴笑了一下,转身跑回到檐下,刚才在雪地站了片刻,他连身子都冻僵了。
老占伸了个懒腰,突然记起昨日提前和的面,这么冷的天,要是上了冻,今早全大营的人都得跟着挨饿。
“这贼老天,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占嘴里骂了几句娘,赶紧进了伙房里去看,顾小满也跟着一起进去,他们伙房里每日都是提前一天将面和上,平时睡前就放在灶上的锅里醒着,第二天起床就直接做早餐。
老占揭开锅盖一摸,好在灶里昨日煨了一把火,揉的面团倒是未结冻。
“占大叔,咱们今早还是吃窝头加高粱稀饭么?”顾小满问道。
老占在顾小满头上用力拍了一下,骂道:“不吃这个你还想吃啥?”
顾小满摸了一下鼻子憨笑两声,他其实就是随便问问。
想了一下,老占说道:“算了,把高梁稀饭换成姜汤,这么冷的天,喝口热呼呼的姜汤也能抵抵寒气。”
他是伙房的伙房长,这点主还是做得起的,再说早前儿送得那筐生姜再不用掉,就该出芽了。
这会儿时辰还很早,天还未大亮,不知几时,起床号吹响了,前面有将士们起床洗漱的声音,不大一会儿,便听到从校场传来操练声。
伙房里的伙头兵每日不必跟着起床号作息,但要准备全军这么多将士的伙食,也不能起得太迟,不到片刻工夫,其他人都已从屋子里出来了,看了这雪天,嘴里不住的骂了起来。
这么冷的天,要是放在村屯上,八成还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睡着呢,他们却是一早就要忙起来了,谁叫他们是当兵的呢。
顾小满从伙房里打了热水出来,他们伙房里的人一起蹲在门口那棵梨树底下洗漱,伙房就是这点好,到了冬日,还能有个热水洗洗,像大营里其他的将士,没有热水只能用雪搓两下,有的人怕冷,干脆就不洗漱了。
洗漱之后,所有的伙头兵开始忙活起来,顾小满还不大会捏窝头,就帮着老占一起切生姜,姜片要切薄,要不然辣味儿煮不出来,几个人足足切了小半筐的生姜,几个桶里的水都冻上了,顾小满见切得差不多了,挑着空桶去井里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