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书——风月平分
风月平分  发于:2015年0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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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英是郑乐的妈,跟着郑叔叔在外面打工,离婚了就在外面不曾回来。郑乐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她,也好多年没提过她了。那真是一个决绝的女人,做媳妇时,尽职尽责,离婚了,便顷刻忘了一切。郑爷爷又叹息了一声,将余下的话自己咽了下去。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无端觉得悲凉。郑爷爷中午要自己出去买饭吃。晚上也没人轮换守夜。

这大概就是岁月。

我和郑乐在医院呆了一下午,晚饭后我俩买了点水果,给同病房其他人分了些,对面床是个老头,也是中风偏瘫,一个中年妇女陪着。该是子女之类的。

另外一床也是个老人,据说是下午才住进来的,喝醉了倒在大马路上,被送进来输液。身边也没个陪的人。郑乐拿了几个苹果放在他床头,看那人在睡觉,也没喊他。

过了一会来了个中年男人,拿着一盒粥,也是前一个老人的子女,那中年妇女接过粥,给郑先奶奶盛了一碗,不停说这是药粥,吃了好。郑乐道过谢接了过来。给郑奶奶搁在床头。那妇女就像开了闸的水龙头,就开始大声和我们聊天,询问着郑奶奶的情况。这种感觉让我有些怀念起住在大院里的日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护士来查房,看了眼中年夫妇的粥皱着眉说:“你们注意点,不要弄到床单上了。”那妇女摆着手,连连说:“不会不会,小妹儿你放心。”那护士撇了撇嘴,简单地查看下那老头的症状,又走过来查问郑奶奶。郑爷爷一一回答了。那小护士就转身去查看最后个老人,那老人也没看护,小护士就去叫醒那老人。结果一碰,人都凉了。

小护士吸了口气,出去叫了医生,医生进来了问护士:“怎么回事?”护士说不知道。

护士转身来问我们:“怎么回事?”我们说不知道。

我们凑上前问医生:“怎么回事”,医生说:“我怎么知道。”

最后那床那人被推走了。也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只有那几个苹果还躺在床头柜上,红的刺目。

大家看着那老人被推走,沉默了一段时间。当然并不是为那老人,他不可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必然有亲人,连亲人都不管他,我们做什么活雷锋呢,何况我们又没有写日记这种保险的习惯。

我们沉默,不过是因为身在医院,谁也不愿意晦气近身而已。结果晦气自己找上了门。

我们就只有沉默了。

最后那妇人先忍不住开了口,对着我们勉强笑道:“幸好你俩小伙子来了,小伙子阳气重,哈,就把晦气抵消了。”

我和郑乐讪笑两声,幸好她没说是我们阳气重,把那老人冲死了。

我两个大男生,待在医院实际也帮不上太大的忙。郑奶奶又是个有主意的,把我和郑乐赶了回去。走的时候还说:“你俩都要努力读书,考个大学给奶奶看。郑乐你要多照顾禾子……”

郑乐嗷一声说:“知道啦奶奶!”

第二天是周六,我和他就直接回了家。家里没人,估计郑叔叔还没回来,曹阿姨带着郑愉遛弯去了。我和郑乐冲了凉,回房间练了会数学题,也就休息了。

黑暗里感觉到郑乐翻来覆去半宿,我说:“你烙煎饼呢。”

郑乐翻过来对着我:“我担心奶奶。”

我侧了个身,平躺下来,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我喃喃说:

“有的事情,在发生之前,我会觉得,这太可怕了,这一定不能发生,我承受不起,我会垮掉。”我顿了顿,“结果,那件事,还是发生了,呵。”

郑乐伸出手来拢住我,身子挨过来蹭了蹭,用行动传达着安慰的气息。

我不知为何嗤笑一声,接着说:“然后我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无所谓的笑着,心里仿佛有种自虐的快感。旁边的身体却突然僵硬。感觉到他的变化,我不自觉说出安慰的话:“人大概比想象中坚强。”

郑乐的头就挨在我枕头边,我感觉他又动了,他凑近我耳朵,我听见他小声却清晰的说:“我希望,能让你永远不用坚强。”

笑容凝固在嘴角。眼泪刹那间流了出来。

长大后才知道,笑容不一定是快乐,眼泪不一定是悲伤。

不知道誓言是否一定是永恒?

郑乐第二天精神状态好多了。大概我可以充当无差别安慰剂——一个厚脸皮积极活着的孤家寡人。

这没什么不好。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郑乐跟郑叔叔说:“爸,爷爷奶奶两个老人在医院我不放心。”

郑叔叔点点头,看向低头喝粥的曹阿姨。曹阿姨说:“别看我,我去了谁去照看郑愉?”

郑愉在一旁懵懂的抬起头来,不知道为什么提到她。

郑乐说:“郑愉要读书,又不是婴儿要你一直奶着她。”

郑叔叔瞥郑乐一眼,对曹阿姨说:“你反正要做饭,中午和下午就送点到医院去,医院附近的餐馆脏的很。”

曹阿姨低声说:“你也晓得医院脏得很,万一我过了病气回来呢。”

我低头默默扒饭。果然郑乐火了:“死不到你你放心。”

郑叔叔叱责:“没大没小!”

郑乐把筷子放下,坐在那里不说话。

我小声说:“郑叔叔,郑乐是关心则乱,昨天奶奶他们病房里有个老人去世了,身边也没个人,去了半天了才发现……”

郑叔叔叹口气,对着曹阿姨说:“我爸妈也没几年了,你也是正儿八经的儿媳妇,就多幸苦下。”

曹阿姨张嘴阴阳怪气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郑乐翻个白眼,站起来就回了房。我赶紧扒了几口饭,也追着郑乐去了。

郑乐一边收拾回学校的东西,一边说:“她算哪门子的媳妇儿。”

我本来想安慰他几句,结果嘴里的饭哽的我要上不下,我狠噎几下把饭都吞下去。拍着胸口说:“算了算了,好歹都进了你家门了。”

我并不在意他的抱怨,我知道他也就发泄下心中不满,他讨厌那个女人,却并不恨她。

恨这种奢侈的技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发动的,恨的前提是要有深厚的感情。

郑乐对他爸没有这种深厚的感情。对那个女人更没有。

不过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熟人罢了。讨厌就绰绰有余了,怎会恨呢。

郑乐说我们回学校吧,我说你决定。于是我俩回了学校,在自习室抱着书里战个昏天黑地。郑奶奶的期待就是郑乐的兴奋剂,连带着我也被传染了。

他分明是不想要自己空下来,空下来不会忍不住去担心郑奶奶。他又不可能老是去医院守着郑奶奶,高三实在是太忙碌。

忙碌二字,在没经历过的人看来,只是两个汉字,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这两个字后面有多少汗水和辛劳。

人就是一个篮球,只有不停的拍,它才会不停的跳,多一分力,才能多跳高一分。如果不去拍他,他就会在沉默中沾染尘埃,在寂静中慢慢焉下去。

我不明白上帝造人的时候,为什么要添加那么多惰性。就像橡皮筋的弹性一样,不拉就收,简直是一种本能。人可以在一天之内习惯懒惰,却要用一月,一年,或者一生,去争取养成勤劳。

郑奶奶在医院躺了半个月,然后被接回了郑家。

郑奶奶以前总是骂郑爷爷是懒鬼,油瓶倒了都不得扶起来。郑爷爷就笑着耍赖说:“谁叫我娶了你呢。”郑奶奶就摇着头说“脸皮比城墙还厚!”

可自从郑奶奶病了。郑爷爷每天照顾奶奶,在医院最开始那几天,一宿一宿的守在奶奶身边没合过眼。郑奶奶回家修养以后,郑爷爷每天给奶奶做复健运动,帮奶奶洗澡,给奶奶擦身子,搀着奶奶如厕,给奶奶每天倒尿盆。

郑奶奶说:“老头子,你累不累?”

爷爷依旧笑着耍赖说:“谁叫我娶了你呢。”

郑奶奶也笑起来:“一把年纪了……脸皮比城墙都还厚!”

第十三章

曹阿姨对爷爷奶奶来说是外人,爷爷奶奶对曹阿姨来说也是外人。外人和外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总是不方便。等郑奶奶渐渐好转的时候,就和爷爷回到乡下了。我们也进入最后冲刺阶段了,高考倒计时一个月。

我和郑乐那一个月都呆在学校复习。宿舍五个人过着食堂宿舍教室三点一线的高三僧生活,每天的安排精确到分钟,连杨光都不赖床了。最后一次模拟考我在年纪第九名。郑乐在年纪十四名。其他人也不错。

稳定的学习,稳定的人际关系,嗯,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我和郑乐的亲亲从无要领的啃咬慢慢变为唇舌的痴缠。

不对,这也很正常。就像和普通朋友牵手是十指并拢,和亲密朋友牵手就十指交叉一个道理。我俩兢兢业业按部就班的根据正常速度在正常发展。

到高考的时候我们宿舍心态都挺好,五个人在进场前互相打着气:“加油!”

高考两天转眼就过去了,快得让人无法相信。直到最后一科考完我还意犹未尽。

就这样了?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奋斗,就这样被定义了?整个社会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考试,就这样结束了?

太逗了,感觉就像裤子还没脱下来就一泻千里。

我回到宿舍有还有点恍惚。杨光迎面走来给我一锤,大声喊:“解放喽!”

郑乐也已经回来了,他说:“怎么样,感觉还行吧?”

我说:“还没来得及感觉就没了。”

郑乐就笑,我说:“你感觉怎样?”

他点点头说:“还行。”

高学优和程数也回来了。杨光高兴的跳上跳下:“我们晚上去外面吃饭嘛!”

我们都说好。五个人一窝蜂钻进学校外面的小酒馆,

点了菜,郑乐问:“要喝酒吗?”

杨光兴奋得不得了,嗷嗷叫着说“要!要!”

另外两个人也很兴奋。我们的感觉就是长大了,解放了。

郑乐看我也点了头,就叫了一件酒。一人开了一瓶,杯子也不要,直接牛逼哄哄的吹瓶子。

——那时我们都急着证明自己长大了。

等真长大了,却又开始怀念那时的青葱。

人呐。

我们叽叽喳喳的不停说着三年来的一切,不管好的坏的都一味报以哈哈大笑,互相损着打趣着。杨光那二货最先醉,抱着程数哈喇子都流到人家身上了,还大着舌头问:“你说,你说我是读清华好,还是北大好勒?”

程数也喝得差不多了,抱着酒瓶认真说:“我觉得,我觉得哈佛好像更好的样子诶。”

杨光想了想,颇以为然的郑重点头:“嗯,有道理,有道理。”说着又灌一大口,酒水满嘴流,估计喝的世界都开始旋转了,还乐哈哈的边逮着程数的瓶子往程数脸上戳,边说着:“喝啊,你喝啊。”

程数“哦哦”的点头,又拿住杨光的胳膊凑到眼前:“你看你喝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杨光反驳道:“屁,我的汗毛本来就是立起来的。”

旁边高学优插嘴:“为什么呢?”

杨光大着舌头说:“哪有为什么,天生的!”

“哦,”程数一脸了然,“你可以用梳子梳一梳,说不定就卧倒了。”

杨光把手举到眼前细细瞅了瞅,认真道:“不行,梳不到,太短了。”

程数说:“哎呀,梳不到可以用熨斗熨一熨嘛。”

我喝得少,只是脚步有点虚,郑乐酒量还不错。我俩勉强清醒,听着那两人的话笑得不亦乐乎。高学优也是半醉的样子,直愣愣的在一边,一会儿看看我和郑乐,一会儿看看杨光和程数,呆呆的样子,程数一转头正好和高学优大眼对小眼,两个人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接着程数突然抱住高学优的脸,大声感叹:“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

话音未落,听得杨光大大一声“啊!”我们转头去看他,他接道“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啊!啊!啊!”估计是想不起后文了……

我们都不知道他俩什么神经不对,突然发诗疯,看他俩不顾众人眼光一脸陶醉的样子,简直笑得要跌下桌。

最后实在不忍他俩无知无觉的刷新自己的形象,郑乐扶着他俩,我扶着高学优,我们跌跌撞撞的回了宿舍。把程数杨光往床上一扔,那二人立刻睡得像猪一样,我又给高学优擦了擦脸,这人也是上下眼皮使劲打架。

我自己不洗漱是没法不上床的,郑乐扛了那两人回来也是累的慌,躺在床上不想动。我自己洗漱完,拧了毛巾给他擦脸,提着洗脚水放在他床边,给他把鞋袜撸掉,放进水里洗了又擦干。等我倒了洗脚水回来,郑乐眼睛还亮亮的。

我也懒得爬上上铺,在郑乐床上躺下。两个人反而没了睡意。不知是我先亲的他还是他先亲的我,总之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俩已经啃成一团了,郑乐喜欢把他的舌头探过来,在我嘴里闹腾,我和他缠绕翻腾一会儿,累了就随他自己到处舔舐。我觉得他可能是属狗的。

过了一会儿小郑乐就抵着我了,还在我身上一蹭一蹭的。我俩经常互撸,那感觉确实比自己撸要爽。可我俩总觉得不够,好像差了什么。可又不知道怎么算够。

我俩又悄悄互撸了一把,用纸擦掉,郑乐把头靠在我肩窝。我们沉默着不说话。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了。

等填完志愿,和朋友们道别后,我们就高高兴兴的回了家。郑乐开门时我俩还在嘻嘻哈哈的商量着暑假要怎么玩。一进了门,就见郑叔叔在客厅等着我们,曹阿姨和郑愉也在。除了郑愉在我们进门时喊了声大哥二哥。其他人都没说话。

郑乐收了收脸上的笑,拉着我走过去,开口:“爸,你等我?有什么事吗?”

郑父把手里的烟按在烟灰缸里。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并不和我们对视,沉默了一瞬,艰难的说:“之前没告诉你们,怕影响你们高考……”停了停,仿佛不知该怎么措辞“奶奶她……在两个星期前,病复发了……”我感觉郑乐的手瞬间收紧:“然后呢?!”

“去世了……”

我没有见过晴天霹雳,如果有,想来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我感觉到郑乐整个身子颤了一下。他轻声问“奶奶在哪里……”仿佛全身力气被抽干。

郑父不忍心般偏过头:“在老家,还没下葬,等你去见最后一面。”

郑乐拉着我转头就冲出了门,一路狂奔,到了车站,匆匆忙忙买票上车。等到坐下来,他整个人都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他伸手紧紧抓着我手臂,仿佛溺水之人抱住最后一根稻草。我用手圈住他,在他背上轻抚,我说:“奶奶太幸苦了,被招上天享福了,你不要难过……”

郑乐听了,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砸在我身上,仿佛要把我灼伤。他喃喃:“不难过,我不难过……”把头埋在我肩窝,眼泪氤氲开好大一片。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应该说我从来不会安慰人。悲欢喜乐总是情,但我大概还无法理解何为情。

情因何而起,又缘何而终?是人创造了情,还是情左右了人?

枉自多情,徒然常悲。

我想起了爷爷说过的一句话:这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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