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子,那是荣国府的宅子。”
魏珠蹲下来,小声的说道。
苏斐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示意对方把他抱起来。年纪小,走起路来伤不起啊。荣国府?以后再说吧。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暮色四合,黑色的光细细缕缕的笼罩了大街小巷。街角旁的酒馆点起了灯笼,有些商铺和小贩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关门。一盏一盏稀稀拉拉的红灯笼看来起就像一团火一样,在暗下来的夜空里格外耀眼。
魏珠抱着苏斐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已经是贝勒府里的晚膳时间了,再不回去估计胤禛会出来找人。不过,现在嘛。小小苏叹了口气:有了长子只怕要乐疯了吧?
身后的侍卫手里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荷叶里有抱着已经冷了的糯米鸡,还有小麻花。随着风呼啦啦作响的风车。可爱逼真的小老虎玩具。自己在皇宫里从来是没有的。
切,他又不缺父爱!
苏斐秀气的打了个呵欠,将头靠在魏珠的肩膀上准备睡会儿。离四贝勒府还远着呢。
等等……他好像看见了什么?
迷迷糊糊的眼睛睁大了一瞬。
在街边的巷子里有一处透着些许光亮的酒肆,里面人影晃动,隐约传来微弱的哭声和怒骂声。门帘被掀开,里面踉跄的推出来一个女人,跌坐在地上。隔得远,看不真切,只是对方穿着碎花的蓝布衣裳,头上挽着堕马髻,斜插了一支细小的珍珠簪子。看起来很雅致,穿着却是中等之家应有的。里面跟着出来一个男人,周身散发出阴冷的气息。
听不见在说什么。
苏斐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在千千万万个日夜里感受过……也听见过……
伸出手去,在空气中抓了个空。只听见魏珠急急忙忙的往回赶,嘴巴里念叨着:“那是以前恭亲王的儿子,咱们离他们远远的。不讨万岁爷喜欢的人离近了会倒霉的。”他也不管苏斐听不听的懂,却下意识的认为他会明白。
……那个女人……在哭……
苏斐听不见头顶上的人在说什么,他只是看着那个女人。她跌倒在地上哭泣着。
为什么要哭泣……
你在难过什么?
你选择了这个男人,你又在难过什么?
母亲……
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在风里碎成粉末。孩子的眼睛里清清冷冷,不见一丝的伤感。那些眼泪,是这个未能平安长大的孩子流的。虽然不曾记忆过,但是,在身体的深处,还残留着眷恋的味道。即使是永远的消失,我依然感谢你将我带来过这世界。
笨蛋。
苏斐闭上眼睛。
他夺取了这具身体,却不曾想过哪怕还未长大,这具身体便藏有这般浓烈的思恋。
自己找不到羁绊呢。
即使能王八之气散发,即使能富可敌国,即使能醉卧美人膝又能怎样?
这个世界,没有人是真正期盼着他的。
找不到家了呢……
他都不如消失的孩子。
即使是不如他,他依然不想死!他想要好好的活着!!他舍不得这个世界!!!
自己是个软弱的家伙呢……
******
回去的时候饭厅里正在用饭。
饭厅里人不多,胤禛,福晋。就两人,连着太监侍女,不过六七人。安安静静的,人脸上带了三分喜气,真真假假也弄不清楚。
苏斐被抱回去的时候已经睡着,小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颗米粒大的小牙来。小孩子睡的脸上红扑扑的。
胤禛刚刚用完了一碗粳米,伸手抱过苏斐,小心翼翼的将他托着。
“爷,您不再用点?”福晋压低了声音。
少年站起来的身高挺高的,比以前的苏斐高,也格外的有压迫感。
“爷先带他回去。”
说着转身离开。
脚步轻轻的,连稍大的声响都没有。
苏培盛自然跟着离开,偌大的饭厅只剩下福晋和三四个贴身的侍女。
饭厅里只有轻微的衣袖摩擦声。布菜的小太监手脚伶俐,挽起袖子露出白皙干净的手。每一次手腕翻转,稳稳当当的将菜不多不少的夹到福晋的碟子里。良久,一声叹息打破寂静。
“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福晋,在没有嫡子前自然是好的。”
乌拉那拉氏的奶嬷嬷小声的凑上去说道。
留在这里的都是福晋的心腹,这些人她还信的过。不会有人将话外传。
手抚上小腹,女子垂下眸子:“是啊,在没有嫡子前,有个孩子总是能压过富察氏一头的。”
这些日子来,她怕是被那些个以为成了凤凰的贱人给轻视了。长子又怎样?最尊贵的莫过于嫡子罢了。
奴才生的,身体里流淌着还是奴才的血!
脸上软软的,带了点温热。
苏斐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夏天天气有点热,睡久了头上都是汗珠,闷的人晕晕乎乎的。
胤禛一头托着他的头一手拿着软软的帕子给他擦脸。
擦过一遍,让侍女换了盆水拧干净再擦一遍,一直重复了三遍,苏斐才完全的清醒过来。少年的动作很轻,帕子的质地柔软,擦了三遍也不会觉得疼。
“饿了没有?”
苏斐摇摇头。
他在大街上吃了乱七八糟的很多零食,肚子里还是饱饱的,一点也没饿。
“我让小厨房给你热着红枣粥,你要是饿了就让他们端过来。”胤禛拿过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仔细的擦着,白色的软布下露出粉嫩嫩的指甲。他顿了顿,忽然一口咬了上去。
“咯咯咯。”
小娃娃咧着嘴巴笑着,眼睛弯成了一弯月牙儿。
屋子点起灯,暖暖的灯光下,小孩子的脸红扑扑的,水嫩嫩的。爱新觉罗家特有的丹凤眼边带了一丝的水光。胤禛咬的力道很轻很轻,就像是被添了一口一样,痒痒的,麻麻的。
苏斐笑够了,拿眼睛去瞪他。
可惜水汪汪的没有一点儿力度。
少年柔和了眉眼,拿脑袋蹭了蹭他的头。用干净的布给他擦了脚丫子,抱起来往床上一扔,苏斐立刻顺着软软的被子往里面滚去。
滚来滚去……
左滚滚右滚滚……
上滚滚下滚滚……我滚……我再滚……
他停住不动了,坐起身来。
“怎么不动了?”胤禛由着太监侍候着脱去外衣,眼睛盯着苏斐看着正有趣呢。
“热……”
谁家没事在床上铺这么厚的被子啊?柔顺有了,柔软有了,可是清凉没了!这是夏天呢夏天!
皮薄了欠烧啊!
胤禛一怔。
他是自身带有冷气配置散发天然冷气,咳咳。
自从被康熙训斥喜怒无常后,他便习惯了喜怒不流于色,说白了就是冰山脸,居然从来不觉得热。所以说四爷您是逆天了啊!
“苏培盛,去拿床玉簟过来铺上。”
苏斐的眼睛瞬间一亮。
“下面的被子不要拿走。”他拿手指轻点苏斐的头,将他推了个跟头:“你还小,受不得寒。”
那你铺席子为嘛为嘛啊啊啊!
苏培盛的动作很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将床上收拾妥当,铺上干干净净的玉簟,在玉簟四周放上柔软的席镇。
玉簟上有两个枕头,一大一小。
胤禛习惯睡瓷枕,但是苏斐的睡相不好,喜欢到处乱爬,直到有次把头在瓷枕上碰出个青紫的大包后,胤禛便改用了茶叶枕头。苏斐的是小小的,四四方方的,软软的棉花枕头,睡着可舒服了。躺上不过片刻就能安心入睡。
一夜无话。
苏斐醒过来的时候正好胤禛下朝,他换了身常服,就着热乎乎的红枣粥给小孩子灌下半碗。苏斐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一天晃悠过去,眨眼四贝勒的长子已经要洗三了。
在这孩子诞生的第二天,宫里就传了旨,康熙亲自给选的名字:弘盼。
历史在愚者的鼓槌下转了个弯。
洗三的时候洗三的嬷嬷抱着孩子出来,苏斐远远的看了一眼。很瘦很瘦,好像是营养不良的猴子。皮肤红红的,头顶的胎发也稀稀疏疏,黄黄的。
苏斐叹了口气。
人群中的四贝勒虽然依然冷着一张脸,但是他的眼睛里透着愉悦的光。时不时的用眼角的光去看在女眷里的长子。
真的很喜欢自己的孩子呢。
苏斐摸了摸自己的手,感觉那里还残留着少年嘴唇的温度,其实早就冷了。温度什么的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洗三的嬷嬷抱着小阿哥,用棒槌往盆里一搅,说道:“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她的话音刚落,婴儿便啼哭起来,哭起来好,吉祥,只是声音小的像猫儿在叫。
苏斐没了看下去的兴致,他顺着边儿,身后跟着魏珠,小心的往后院走去。
人小,看见了也当没看见的。康熙这几年将他养在深宫,对外说是收养了恭亲王的遗腹子,可是人家长子都活着,养个遗腹子做什么?里面的弯弯道道多了,在皇帝没开口前大家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外面天色尚早,小厮们在后院子里搭起了彩棚来,晚风吹来,在湖水的那一边的小亭子里有依依呀呀的戏曲声。胤禛严肃的很,他的府邸里除了大喜之外很少有戏班子的声音,府里养着的几个小戏子多是摆设。如今全拉出来了,可见他是真的很高兴。
很高兴啊……
苏斐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十八章
弘盼的身子骨一直不好,洗三那日许是见了风,洗完三后一直在发热昏迷,小小的婴儿烧的不省人事。加上又是早产,几度让御医束手无策。
苏斐没有亲看见过,这些都是魏珠告诉他的。而且,他也有四五天没有看见过胤禛了。自从长子不好后,他便日日夜夜的守在身边,这两日下来人瘦了不好,和富察氏的感情也好了不好。
没人还能想起苏斐,除了伺候的人外。
现在正是最热的时刻,人在屋子里坐着汗便刷刷的往外冒。
夏天亮的早,苏斐睁开眼睛便已经大亮,其实在现在也才六点多。胤禛还在朝上。几个侍女端着水盆进来,魏珠拧了帕子给他擦脸。魏公公是万能的小管家,没有魏公公估计他能把自己饿死。
脚上穿上两只鞋就蹦蹦跳跳的往外走。吧唧,摔了一跤。不哭,骚年,站起来撸!最近听说福晋也有了身孕,府里的大权交到侧福晋的手里,所以他不能去看福晋,也不能去看弘盼。去了,容易被人当靶子。
“魏公公,别跟着我了。这里是四贝勒的府邸,我不会走丢的。”
苏斐从魏珠的怀里挣扎着下来,不屈不挠的想自己走。年纪小不可怕,可怕的是外表年纪小内心是成年人天天被人抱来抱去的。
话虽这样说,魏珠仍然在后边跟着,只是离得远远的。
兄弟,你这样执着我总么进空间啊混蛋?!
苏斐无奈的叹了口气。
太阳已经升起,时间尚早,阳光也不是那么刺眼,一眼望去,整个后花园姹紫嫣红树木葱葱,远处的池塘里荷花开的正盛,粉的紫的白的拥簇在一起,合着翠绿欲滴的荷叶,看起来格外的高端洋气上档次。用力一吸气,便能闻到依稀传来的荷叶清香。
慢悠悠一步三晃的走过去,不过十来米的距离,便是一个藤木搭的小亭子,里面雕着原木的小凳子和一个小桌子。那里是后院女眷最爱的地方,可惜这两日府里不太太平,出来晃悠的人也少了。啊,等等,里面有人。
苏斐走进了才发现在树木遮挡的那一侧有个女人。
这是……格格贾氏?
庆幸的是他的记忆力不错,每隔个三五天的便能见上这个女人一次。每一次都低着头,安安静静的站在角落里,与世无争的模样。
她生的模样好,虽比不过她的表妹林妹妹,但是在胤禛府里算是拔尖的了。只是往日里话少,为人沉静,存在感刷的少,就跟个美人花瓶没两样。可是胤禛每月总有几天是歇在她那里的。人安静好啊,安静不木讷,存在感少不孤僻,美人花瓶也赏心悦目不是?
贾府出来的女人哪里有简单的?
苏斐的脚还没迈上去女人便发现了。
一眼望过来,笑容绽放如春花,璀璨夺目。
“小公子来了?”
瞧,这不存在感蛮强的咩?
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影帝!
孩子眨巴着眼睛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贾氏笑着伸出手,手指纤长白皙,晶莹如玉,在阳光下泛着透明的光泽。她的手指并不像福晋那样戴着长长的宝石指甲套,也不像李氏那样被寇豆染红。她的指甲修的极为整齐,干干净净,带着粉嫩的光泽。这是一双让人赏心悦目的手。贾氏很懂得怎样在低调的同时将自己的每一处美发挥到极致。这样的美丽不禁瞒住了女人的眼睛,更能在不经意间抓住男人的心。
贾氏的身后站了一个侍女,看起来是她从贾府里带出来的。在红楼里是叫抱琴吧?看那本书的时间太久了,苏斐有点记不得了。
“早上起得早,我刚做好了点心,小公子要不要用一些?”
桌子上摆了几碟子点心,蒸的香香软软的红豆糕,炸的酥酥脆脆的油果子。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
苏斐眨巴着眼睛不想说话。
女人的心思你别猜,少说话少搭理,不然会连骨头都不剩。这素魏公公说的。
贾氏手一顿,神情自若的收回手。
魏珠赶了几步,手里多了个红漆木的盒子,里面打开有一碗熬得粘稠的小米粥,几碟配好的小菜,精致小巧,正好是苏斐能吃完的分量。
“哟,贾格格好啊。”魏公公放下食盒抬起头一副“哎哟,怎么是您”的模样。
o(≧v≦)o公公你是总么做到的?你的表情好假好惊讶好娇嗔啊有木有!!
“魏公公好。”
贾氏站起来盈盈的福了一福。
“哎呦,不敢当不敢当,贾格格您是折煞老奴了。”喂,公公,不敢当您笑的忒开心了哦?菊花朵朵开哦?满脸的白褶子哦?
魏公公威武,壮哉我大清后宫宫斗力!
贾氏脸上一僵,随即自若道:“元春还有事,魏公公您自便吧。”她弯下腰来笑意盈盈:“小公子再见。”
苏斐仰着脑袋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还是个很会揣摩人心的女人。
贾元春走了下去,走了两步,在亭子边就停住了。
“可惜,爷眼里已经看不见我们了。”
女人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苏斐霍然回头。
她穿着一身绣着仙鹤祥云的旗装,站在阳光下头也不回,一袭青丝高高挽起,白玉扁方旁压着一朵盛开的花儿。修身长立,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
苏斐却觉得莫名的悲伤。尽管他并不喜欢她。
女人的话并不是空口说的。
那边脚步匆匆穿着朝服的少年穿过花园径自往富察氏的院子里去了。也是头也不回。
冷峻的脸上带着掩住不住的焦急。
这是苏斐这些日子来第一次见到胤禛,尽管只是远远的望一眼。
胤禛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
只要回一下头就能看见他。可惜,少年走的飞快。
真是的,我又没让你哄着。爷多省心啊?你还不赶紧谢谢爷?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等回神的时候贾格格已经走了。苏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有些难受。怪不舒服的。
低下头,吧唧吧唧两口就下去半碗小米粥。
******
苏斐没有自己的房间,他一直是睡在胤禛的主卧里。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次见到胤禛。少年回来的时候衣服皱巴巴的。脸上眼眶下带了黑眼圈,下巴上居然开始冒青色的胡渣。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狼狈,唯一不变的是眼中锐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