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始作俑者，却是在顾淮将他放在床上准备动作的时候——睡着了。

刚解开领带的顾淮，看着彻底闭上眼睛，已经开始发出均匀平稳呼吸声的少年，男人猛地顿在那里，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看了看自己身下的昂扬。

走进了卫生间，再一次打开冷水浴。

顾若凡在做梦。

偌大的南楚宫廷，顾若凡独自一人，坐在那高高在上，冷冷冰冰，但是却奢华无比的大殿之上。

“七王爷，陛下北征大军已到北齐边境。”

当宫人将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顾淮的笔尖一颤，浓重的乌黑墨汁渲染在案前的宣纸奏折上面，晕染开了一片黑云，突兀，又碍眼。

顾不得披衣，顾若凡走下殿来，挥退了所有的宫人，只余他一人的金銮殿，只有男人踩在地上的脚步声发出阵阵空洞的回响。

顾淮已去一月有余。

“若凡，等我凯旋，带你去看南疆的桃花，可好？”

男人离去之后留在榻前的字条，顾若凡已经不知道拿出来看过了多少次，推开门，顾若凡身着单薄的白衣，独自一人，走到了那高高的城楼之上。

仰起头，看着北齐的方向。

天空带了些许的阴霾与晦暗，深蓝色，月亮被隐在厚厚的云层后面，看不分明。

南楚与北齐，乃是宿敌。

而导致战事如今一触即发的人，居然会是自己？

哪怕是顾若凡一次又一次的安慰自己，无论怎样，有一天终究是会开战的，可是当如今顾淮真的披上甲胄，御驾亲征，将这整个南楚朝堂交予自己手中的时候。

顾若凡心中，还是会有些许难以言喻的迷惘跟困顿。

男子相爱，究竟是错，还是对？

寒鸦飞过天际，在这样冬日枯寒的时节，叫声显得格外的空旷苍凉。

有些许的冷。

当寒风吹过，顾若凡浑身一颤的时候，方才恍惚记起，刚才在那大殿之上，自己离开之时，竟是忘记了披一件披风，只着单衣就出来了。

若是顾淮在……

宫灯闪了几闪，站在城楼上遥遥的看着宫中来来往往，整齐巡逻走动着的宫人们，竟是变成了一队一队小小的蚂蚁。

顾若凡站在城楼上，突然就有些好笑。

顾淮越发的忙了。

以往还有空陪他去吃一顿晚膳，而现在，却是夜夜议政，日日忙碌，直到深夜，甚至是到了顾若凡熟睡，还不见他的身影。第二天早上醒来，只有榻上另外一边有人睡过的痕迹，才知道顾淮的确是回来过。

在这个位置，看得到顾淮御书房的方向，亮着灯，门口有拿着刀剑的侍卫跟低眉顺眼的宫人在等候着。

他还在忙。

顾若凡也不回去，靠在城墙上面，远远地看着下面的世界。

身上猛地一暖，顾若凡回头，却发现自己身上被人披了一件暗金长袍。

顾淮一身玄金绣龙长袍，腰间带玉，凌厉的眉目此刻带了几分严肃和霸道，望着顾若凡，看不出笑脸来。

“为何不披件披风？”

顾淮心中，其实是有些气的。

今日一早结束了政事，心里便是想着早点回去，能够见一见顾若凡醒着的样子。匆匆赶回寝殿，却是发现里面除了伺候的宫人，根本不见那一道白色的身影。

问了伺候的人，方才一路找到这里来。

一登上城楼，挥退了身边跟着的侍从，顾淮老远，便是看到顾若凡靠在城墙上，一袭单薄的白衣，纵然是在黑夜里，男人也看得清楚他脸上被风吹得有些僵硬青白的脸。

“万一吹风受凉了，若凡这是还想继续吃那苦兮兮的汤药吗？”

不容拒绝地将男人搂紧怀里，顾淮眼中闪过了一丝无奈，感受到他身上微凉的气息，心中更是有些心疼，却是再也装不出严厉的神情来了。

顾若凡皱眉，第一反应便是将身上顾淮的衣服给脱下来。

微微蹙眉，一把抓住顾若凡的手，顾淮又是可笑又是可气，却也不舍得对他发火。

凝视着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认真看过的清秀俊颜，顾淮的态度，是在众人面前从未有过的温柔迁就。

“若凡，我们好久都没有这样待在一起过了，我只是怕你受凉，不要别扭了，好么？”

面对顾淮的服软，顾若凡心中的那一丝别扭瞬间烟消云散，安安静静靠在男人的怀里，不说话了。

“今日霍老丞相提出辞官，毕竟也是两朝元老，如今年岁已高，我也就同意了。”顾淮望着城楼下面迷离的灯火，有些随意地跟顾若凡提起了朝堂之事。

“霍老丞相辞官？”顾若凡心中了然他对于南楚的重要性，如今突然辞官……“阿淮，那你准备让人来当这个丞相呢？”

顾淮摇头，有些没有头绪，男人伸出一只手来揉了揉太阳穴，眼中闪过一丝疲倦。

“霍擎宇，怎么样？”

顾若凡脑海中突然想起这个人，仰起头看着顾淮，有些期待的跟他推荐。

“擎宇”顾淮微微蹙了眉，若有所思，身为霍老丞相的孙子，的确是有能力，也年轻。

揉了揉顾若凡的头发，顾淮点头，“若凡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什么叫我说什么是什么？”对于顾淮的态度顾若凡有些无奈，稍微拉开了一点跟他的距离，站在男人面前有些认真地说道：“关乎到南楚的朝堂稳固，这可是大事。”

顾淮笑，黑眸灼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

年轻的帝王棱角锋利，英俊无匹，声音低沉，说出口的话带了几分认真，先是抬起手来将顾若凡身上披着的衣服拢了拢，以免他滑落下去。

“对于我来说，目前最大的事，是确保我的若凡会不会被这冷风给冻着。”

“下次若是我没有及早回去陪你用晚膳，不用等我，早早的歇息便好，这城楼上冷，风大，你身子虚寒……”

顾若凡心中一暖，望着顾淮的侧脸，抬起手来指了指御书房的方向。

“城楼上是冷，可是能看到御书房那里的灯，是亮的。”

回忆顿止，顾若凡独自一人站在城楼上面，遥遥望过去，御书房那里黑漆漆一片，如今顾淮亲征北齐，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将龙袍解下来披在自己身上了。

顾若凡眼中浮现出一抹苦笑。

果然还是不舍得。

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顾淮。

对自己温柔耐心，百般迁就的顾淮。

咔嚓。

那边传来的枯叶被踩中的声音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清晰。顾若凡抬头，望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

紫袍鱼纹镶玉，霍擎宇手中拿着一个灯笼，缓缓地走上了台阶，出现在顾若凡的面前。

男人微微蹙了眉，望着眼前的霍擎宇。

“现在已是亥时，霍丞相怎么来了？”

霍擎宇微微躬身，声音中带了几分谦恭，眼中含了笑回答道：“拜见七王爷。”

“臣深夜前来，是为一事想与王爷相商，本来到了议政殿，却听宫人说七王爷此时在这城楼之上，因为事出紧急，微臣也只能前来打扰。”

点头，自从顾淮带兵北征，如今南楚所有的政事军务，全部都交给自己来管，霍擎宇身为南楚的丞相，若是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要第一时间过来跟自己禀告的。

“擎宇不必拘礼，直接说即可。”

霍擎宇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顾若凡，眼中微不可察的闪过一道精光跟恨意，转瞬即逝，迅速换上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

“不知七王爷今日可是收到了关于陛下已经到达北齐边境的消息？”

顾若凡点头，心中因为是关于顾淮的消息，而稍微一紧，眼中带了几分急促，“是阿淮……陛下又有什么新消息吗？”

霍擎宇点头。

“我们霍家在陛下出征之前，安排了一队人马专门用作传递消息之用，训练有素，所以可能会比七王爷您这边的消息要快上一步。”

霍擎宇说完这句话，停顿了片刻，似乎是有些犹豫的样子。

“说吧，是什么消息？”

霍擎宇低头，看不清楚表情，“不知道七王爷还记不记得，北齐公主齐妍菱？”

顾若凡猛地皱眉，他自然是记得。便是那位来南楚求亲，看中了顾淮，又被当众拒绝的北齐第一美人，也是因为她，让自己跟顾淮成为众矢之的，两国之战的导火索。

顾若凡怎么可能不记得？

“齐妍菱怎么了么？”

霍擎宇抬起头，直直的望向顾若凡，眼中带了些许复杂难名的，同情的，甚至是不忍的情绪，掩盖住了男人背后的阴险歹毒。

“根据我们霍家消息，陛下一到达北齐边陲，齐国公主齐妍菱，便是早已等候在那里，甚至跟陛下一起安营扎寨……共宿一帐。”

顾若凡瞳孔骤然紧缩，望着霍擎宇，沉默片刻，男人却是缓缓摇了头。

“不可能。”

他的阿淮，绝对不可能是那种人。

面对顾若凡的否定，霍擎宇也不辩解，“这是前线传来的消息，而且目前……据擎宇所知，陛下已经到了北齐边境三日有余，但是仍然没有要开战的意思。”

“而且，陛下跟那齐国公主共处一帐整整一夜，所有的将士们乃是亲眼所见，微臣估计……明日这消息，就将会传到七王爷手中了。”

看到顾若凡越发难看的脸色，霍擎宇斟酌着又补了一句。

“两国开战，虽然属我南楚国力较强，但是若是能够避免一场战乱……那也是极好的。”

说罢，不看顾若凡的表情，霍擎宇便是微微躬了身，恭恭敬敬的再度拿着灯笼离开了。

城墙上的风很大，刮得树枝都哗啦哗啦的响。

顾若凡站在原地，一袭白衣单薄，心中却是冰凉一片。

顾淮洗完澡出来看到顾若凡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脸上散发着不正常的红，抬起手一摸，额头滚烫，偏偏是少年好像还在嘀嘀咕咕的说着梦话。

顾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担忧，站起身来便是去找温度计。

放在顾若凡的身上碰了一下，看到显示的温度是三十七度五之后，顾淮方才松了一口气。

怕是现在这个样子，又是喝完酒之后的后遗症吧？

摇头，心中有些无奈，俯身在顾若凡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对不起……对不起……”

顾若凡似乎是承受着极大的痛楚一样，整个人都蜷缩着，一张脸皱在一起，完全无意识的呢喃着。

顾淮动作一顿。

轻手轻脚的将顾若凡的身体扳过来，放平，固定着让他不要乱动。

却发现顾若凡好像不是在跟自己说话，而是真的在说梦话……？

凑近了少年的脸颊，顾淮将头抵在他的额头上，试图听清楚顾若凡在说什么。

“疼……”顾若凡皱着眉头，有些不安稳地在床上动弹了几下。

“阿淮……阿淮……对不起……”闭着眼睛，少年的眼角流出几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带着几分啜泣的声音，听在顾淮的耳中却是如同擂鼓一般。

男人黑眸幽深，凑近顾若凡，低头吻住那几滴泪珠，拍了拍顾若凡的肩膀，温声安慰着，“小凡，别哭，别怕，哥哥在呢，哥哥在呢。”

而梦里的顾若凡，却是沉浸在前世南楚的回忆中不可自拔，他看着自己轻信了霍擎宇的话，看着自己待在大殿之中，空荡荡，看不清表情的样子。

一遍一遍的努力着上前，试图想要告诉当时的自己。

“清醒点！清醒点！这个世界上，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是不要不相信顾淮！”

可是一遍又一遍的努力，顾若凡只能徒劳无功的看着自己的手穿过自己的身体，白衣翩翩的顾若凡，南楚的七王爷，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

“阿淮……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你……不该不信你……”

这边，满头雾水的顾淮眉头皱得更紧，却是只能温声重复，“你没有不信我，乖，你没有不信我。”

一边安慰顾若凡，一边顾淮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上一次，顾若凡刚刚醒过来，拉着自己下棋的样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梦境……真实到……让顾淮觉得，好像顾若凡在那里面，创造出来了另外一个，跟自己截然不同的男人呢？

压抑下心中不适的感觉，顾淮微微的摇了摇头，看着顾若凡越来越挣扎，越来越痛苦，男人抬起手便是准备叫醒他。

“阿淮……你回来……我再也不会……不信你了……你不要离开我……不要跟……齐妍菱……在一起……”

听到这句话，顾淮的动作猛地一顿。

男人黑眸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紧紧地盯着顾若凡熟睡中有些痛苦的脸。

齐妍菱。

齐妍菱是谁？

一直以来，虽然心中有异，但是顾淮只是觉得不过是顾若凡一个虚构出来的梦境。

但是所有的细节拼凑到一起，就由不得顾淮不多想了。

顾若凡叫自己哥哥。

整整十一年，从小到大，他都是叫自己哥哥。

从未叫过阿淮。

而自己，也从来都没有教过顾若凡下棋，更不用说是一次又一次的赢他了。

还有这一次梦话里面，顾若凡说出口的这个女人的名字。

不要跟齐妍菱在一起？

眉心紧紧的拧在一起，顾淮盯着顾若凡的脸，少年眼睛紧闭，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嘴巴一张一合，无意识的小声呢喃着什么。

顾淮心中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发冷。

人的想象力，永远都是无穷无尽的。

顾淮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中竟是生出了一个，近乎于荒谬的想法。

如果，顾若凡从头到尾，爱的人都不是自己呢

他每一次看着自己，看着看着就会有些恍惚走神的眼睛。

每一次梦境里面呼喊着的名字。

顾淮紧紧地攥着拳头，青筋密布，额头上太阳穴那里的筋也一跳一跳的，黑眸幽深，顾淮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凝视着顾若凡的睡脸，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少年却是在这个时候，再度开口。

“阿淮……阿淮……”

啪！

顾淮抑制不住内心的烦躁，一把将床头柜那边的台灯扫落在地，玻璃灯罩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剧烈的响动。

顾若凡被这声音惊醒，终于从睡梦中抽离出来，少年缓缓睁开眼，只觉得浑身上下疲惫至极，出了一头的冷汗，整个人都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回想到方才的梦境……顾若凡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跟恍惚。

是啊，他又梦到前世了。

偏偏就是这一下恍惚，被坐在一旁的顾淮看得清清楚楚。

男人瞳孔猛地一缩，只觉得喉咙干涩，大脑抑制不住的朝着刚才那个荒谬至极的想法靠过去。

“哥……”

顾若凡轻轻地靠过来，伸出手，环住顾淮的腰身。

刚刚做了那样的梦境，让他此时此刻，特别的思念顾淮。他需要抱着他，感受他，才能够真真正正的再一次确认，是了，经历了上一世自己的荒唐糊涂，这一世，他终于重新找回了顾淮。

刚才那个，不过是一个再也不可能发生的梦境。

而眼前的人，才是他这一世，绝对不会再错过的顾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