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无话。
迟御慢慢的,姿势优雅地啃完了两个三明治,才转过头,看秦肃端着冷饮皱着眉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你为什么这个表情?”
秦肃双手握着杯子:“太冰了。”
“那就别喝。”迟御摇了摇,还能从透明的饮料中看见未融化完全的冰块。
“浪费。”秦肃叹了口气,却把迟御的杯子也拿走随手丢到身边的垃圾箱里,“你也别喝了,胃不好。”
傍晚从游乐园出来的时候夕阳染红了半片天空。
两人漫步在加达湖畔,古老的石板街在夕阳下透出历史感和沧桑感,几只小船整齐排列在岸边。湖水澄澈,微风吹出整齐的涟漪,夕阳的光洒在上面,斑驳而闪亮。
像是文艺的明信片的风格的景色。
仿佛整个视野都被处理过,色调都和平日里看过的景色不同,好像眼睛自动装了个图片编辑器。
路边的小吧里飘出柠檬酒的清甜香气。
迟御订的酒店就在湖边。这儿没有都市里的高楼大厦,多是五六层的暖色调的小楼,从三楼的落地窗能看到整个加达湖区域从夕阳落下到星光点点的变化。
夜景很美。
迟御趴在小阳台的铁艺扶手上,秦肃斜靠在他旁边抽烟,昏暗的光线里男人漫不经心呼出烟气的感觉很美。迟御看着他,从房间里透过来的光让秦肃那一双狭长眼眸里平日被隐藏在爽朗温柔下的冷厉暴露无遗。这是个看起来有很多秘密的男人。
是个,接触以后才知道,比表面看起来危险的多的男人。
“我们,有机会一起去威尼斯的吧?”他问道。
秦肃抖了抖烟灰,把烟蒂放在手边:“为什么这么问?想去叹息桥?……我之前就想问了,你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招数,实在是……”
“不浪漫?”
“倒也不是。”秦肃叹了口气,“就是经典过头了。和你的气场搭配有些奇怪。”
两人又在阳台上呆了一会儿,分别去洗了澡。
秦肃坐在床上,拿着一条大毛巾替迟御擦头发:“既然一天就玩的差不多了,还买了套票,又订了酒店……你在想什么?”他动作不算温柔,但能够和一个男人进展到这么近距离的接触也让他觉得惊讶。
迟御从前面传来的声音带了些兴味:“在酒店还能想什么?”
“啊?”秦肃有些没反应过来。
迟御回过头把他手上的毛巾拿走了。他湿着头发略有些凌乱的样子实在性感,微微勾起嘴角的却总还带着那种冷淡的气质:“我们做吧。”
“什么?”
“都同居这么久了,还没实质性的进展,我也很心急的。”
秦肃认真地看着他:“好。”
他不知道这个男人不经意间带着的某种负面情绪来自哪里。总归和自己有关。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这个男人这么说的时候,他情动了。
房间里的大灯暗了,床头灯昏黄的灯光有些摇晃。
落地窗被窗帘遮了一半。窗没关,能听到外边湖水轻微的浪声。微风吹得窗帘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又落回原地。
两个男人的影子印在窗帘上,渐渐靠近,交叠。
迟御俯身,握紧了秦肃的手。
温度略低,但他还是出了薄汗。
“……主动献身?”
“……别啰嗦,快点。”
“呵,你真可爱……”
第八章
秦肃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或者说,秦肃的生活,看似回到了正轨。
也许是音乐让他也多愁善感起来,向来是鬼见愁的秦肃竟也偶尔开始思考,迟御的突然出现,代表了什么。他从前从不相信缘分,也不相信宿命,更不相信巧合。可是慢慢的,或者说是很快的,在不足半年的时间里,一个陌生而冷淡的男人就这样闯进了他的生命。
听起来很矫情的是,秦肃从来就知道他们的相遇不是巧合,也和缘分无关,甚至是掺杂了某些无以言明的秘密的,迟御没说,他也没问的某些心知肚明的事。但偶尔也开始期待,这是一段被祝福的感情。
想想贝多芬的那首月光曲?可不是一个流传千古的邂逅?
哦,那可太不吉利了,快换一换……
嘿,秦肃,你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娘兮兮的。
秦肃点了根烟,没抽,放在铺在钢琴上的纸上。
他弹起了电影《海上钢琴师》中著名的选段,不带任何情绪,纯粹是炫耀指法罢了。一曲终了,指尖发烫,他把那张纸放在钢琴键上,然后用未燃尽的烟蒂点燃了。
残余的纸灰被窗外吹过来的风吹散。
琴键依旧光洁无瑕。
他心情好了一些,依旧如期去城里那个并不算热闹的音乐厅定期表演。
“秦先生,您的技艺愈发精湛了。”演出过后,剧场的资助人,也是音乐爱好者,塔奇洛夫男爵夫人穿着香槟色的礼服裙过来问候。
秦肃和她也能谈上几句,便笑道:“夫人过奖。”
“秦先生最近可是有了心上人?那首李斯特的《爱之梦》弹的真好。”塔奇洛夫男爵夫人感叹道。
秦肃先是一愣,然后略微有些惆怅,他叹道:“心上人还算不上。”
塔奇洛夫男爵夫人便心领神会笑了:“我明白了。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嘴硬。不过秦先生下次不妨试试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说不定效果会很好。”
秦肃想了想理查德那些缠绵悱恻的曲子,浪漫而富有感情——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那样丰沛的感情吧?秦肃默默想着。
塔奇洛夫男爵夫人看他摇头,也不失望,却转向了另外一个话题:“秦先生最近有惹上什么人吗?”
“什么?”
“那些黑色衣服的。”男爵夫人指代的是黑手党,“快要临近大选,不管是哪一边,都有些骚动了呢。”
大选?
什么时候的事?
完全不关心这一块的秦肃皱起了眉。
男爵夫人又道:“那边不是有两家这些年都闹的厉害吗,偏偏两边支持的人势力都不小……你真的和他们没有瓜葛?”
两家?
那两个著名的黑手党家族?
秦肃先是反射性地想到了迟御,但又想起来迟御的家族不过是个小家族,又洗白了大半,现在做的多是白道上的生意,便摇了摇头:“当然没有。”
男爵夫人这才放心离开。
毕竟秦肃可是她剧团里的受欢迎的钢琴家,每次演奏的上座率都很可观。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算算也有一两个月没有见到迟御了。
这类似于“提上裤子就跑”,“吃了不认账”的行为让秦肃颇有些哭笑不得。
但他们的交集并不止于此。
秦肃这日来到琴行,又如往常一样收到了一束玫瑰——这人变得吝啬了不少,玫瑰的体积是越变越少。虽然,品种是越来越名贵没错。
随随便便就闯入原本应该毫无交集的人的人生,肆意追求,看似付出一片真心,然后那样进度迅速的浸润彼此的生活,在不自觉改变了原本毫无波澜的内心,甚至改变了多少年来的习惯以后,抽身离去。
秦肃一开始就知道迟御是那样任性却规矩,真诚却狡猾,希望改变却……希望掌控一切的男人。
果然如此。
“不过我居然还有心情分析他,也就说明他的手段还不够高明。”秦肃自嘲道。
四月份的时候秦肃回国了一趟。
——因为家里发来了消息,说父亲病了。
五十多岁的人,常年在商场上拼斗,作息不定,应酬颇多。他风尘仆仆赶回,去到医院看见父亲精神奕奕躺在床上,却掩饰不住满脸的憔悴和老态——秦肃突然觉得难过。
他五十多岁的老母亲坐在床前抹泪,没化妆的脸上是掩藏不住的皱纹和暗淡的脸色:“阿肃,你爸的身体真的……”
他父亲皱眉拍着床:“好了,哭什么!儿子回来了还不高兴一点儿?”
在病床边陪着父母聊了几句,削了水果。
待到父亲午休,母亲拉着他去到病房门外,压低了声音问他:“你爸爸身体是真的不太好了,却总记挂着他的那些生意。你……回来帮他吧?”
秦肃看着母亲难得柔弱的眼神,拒绝的话哽在喉口无法拒绝。
他还是喜欢音乐。
喜欢背着一个乐谱就可以说走就走的生活,疲倦了就去到琴行酒吧找一份演奏的工作。
他买了大量和音乐相关的书籍,偶尔厌倦就去到街边买几桶颜料,和在街上作画的人聊两句,又在无人的墙角肆意宣泄情绪。在这几年,他从维也纳到美国,英国,北欧,最后留在了意大利。他并不是真正的艺术家,严格说来不过是音乐爱好者罢了。如今在音乐厅定期演奏,掌控属于自己的世界,掌控听众的情绪——这是他喜欢的生活。
秦肃并不是一个会迁就人的男人,但对着一向不干涉自己的父母,对着向来优雅温柔骨子里却倔强的母亲……他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更何况他并不是对那些一无所知,也没有厌恶到很深的程度。不过是不喜欢而已。
也只是不喜欢而已。
他后来又和父亲谈了几次,终于承认,他那在生意场上挥斥方遒,进退得宜的父亲,已经老了。
“说起来,阿肃,你都三十好几了,什么时候准备结婚呢?”母亲一边剥橙子一边问他。
秦肃愣了一下,皱眉道:“还早呢。”
“你也不小了……”
“我并没有结婚的意思。”秦肃淡淡道。
他突然想起迟御,几月不见,那人的面貌回忆起来似乎有些模糊。但那总是挺直的瘦削身姿,和淡漠而难以捉摸的贵气,却笼罩着记忆里那个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男人。
父亲正在一旁打圆场:“好了,你也别太急,男人嘛,四十五十结婚的也不少呢。”老父亲精神虽好,人却还无力,声音也有些虚:“咱们儿子的魅力大着呢。”
秦肃知道父亲向来放纵自己。
却突然有冲动,对父母说一声,别指望媳妇了,你们儿子我,好像喜欢上一个男人了。
他失笑,对着母亲说道:“别催。您想,十几年前您就想叫我接父亲的班了,我现在总算有这个意愿。不如照着这个规律想想?”
他可爱的母亲竟然真的认真想了想,怒道:“秦肃!你别想拖到十几年后!那就真的四十多五十多了!”
他和父亲都笑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秦肃才认真地说:“妈,我只想和喜欢的人结婚。”
在家里呆了半个月,等到父亲出院后,和父母约定了中秋节前回家。
秦肃回了意大利。
飞机到的时候是白日,大中午的,太阳很好。四月末五月初的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秦肃上飞机时被母亲强行套上了一件薄款的军绿色风衣,配上黑色皮裤和黑色机车靴,简直帅的不能直视。
秦肃难得穿的这样张扬,打车回到琴行的时候心情还不是很好。
这让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危险而凛然的味道。
他踏着这条熟悉街道的石板路,靴子和地面相触发出清脆的声音。
然后他转过了那个路口,熟悉的琴行,和一个不很熟悉的人。
他愣了一下。
好像又瘦了一点的男人依旧是不健康的苍白肤色。男人有一张小巧的脸和尖下巴,下颔处分明的骨骼棱角本该让他显得阴郁而病态,但他本人温雅而清淡的气质却掩盖了这些。乍一眼看去只能记住这人优雅的姿态和过于苍白的皮肤,一身黑的装束,仿燕尾服设计的修身黑西装,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中世纪的吸血鬼贵族。
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秦肃不合时宜想起了某个时段常常上新闻的某部受欢迎的小说里,一到阳光下就晶莹剔透的吸血鬼们。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男人问他。
秦肃在见到男人之前,有过莫名其妙的感伤,也有过怒气,更有复杂难言的情绪,此时却全都烟消云散了,站在男人面前就只剩下一些安心和了然。
他双手插兜,挑眉回问:“你从哪里看出我的脸色难看了?”
迟御认真看了他一会儿,从上到下,仔细地端详。
秦肃随他看,一点儿不自在也没有。
然后迟御感叹道:“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你这样穿着,乍一眼看上去气势太足。……真帅。”
秦肃把他带回了家。
就是那个小阁楼。
小阁楼的布置和迟御还在时并没什么两样,虽然是只有一个多月的同居生活,但另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却不容易抹掉。秦肃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在这样充斥了两个人记忆的地方,偶尔想起一些细节,就有似乎真的是在恋爱的感受。
明明是难以定义的追求和被追求的关系。
迟御坐在沙发上,拿起了他用惯的那个玻璃杯:“你这半个月都不在国内。”
秦肃就坐在他旁边。
已经亲密接触过后,就算是开始的理由并不单纯,而相处的时候也“各怀鬼胎”,但彼此靠近已经是很自然的事了。秦肃看着迟御那未变的姿态,觉得这段感情想想就很荒谬。
秦肃是知道自己对同性恋不反感,但也只交过女朋友。
莫名其妙被一个男人告白而不反感,明明知道这个男人另有目的却还是相信男人的真心,明明最讨厌被人利用,也知道这个男人每次出现都有自己的目的,却还是把人收留了,默认了同居,在同居的时候也还挺开心。
明明喜欢的从来就是柔弱听话的类型,却还是对这个男人计划的每次约会乐此不疲。
秦肃能感觉到自己对男人有感情,却也没觉得这感情有多深厚。两个多月没见面也没多思念,但要是和男人再也不联系却也不甘心。
这是什么状态?
他自己也不明白。
“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秦肃想完,这么问道。
迟御修长而布满薄茧的手指摩挲着玻璃杯光滑的表面。他转过头对着秦肃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我们在一起吧?”
“什么?”秦肃皱眉。
“我说,我们在一起吧。”迟御笑容加深。
秦肃忍不住伸手去揉自己的额角:“你别故意这样笑……”
迟御告白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也都是很认真的。秦肃每一次也都会在那一秒有悸动,却还是拒绝了。
他得承认这男人足够吸引人,笑起来有种独特的气质。
但是……
秦肃放下手,沉声道:“迟御,我过几个月就要回国了。”
“回……中国?”
“嗯。”
迟御沉默了一会儿:“这和我们在一起这件事,有矛盾吗?”
“你觉得没有?”秦肃反问道,他直视着迟御的眼睛,那里面依然只能看见真诚和笑意。
“我觉得没有。亲爱的,那你已经拒绝我很多次了。”迟御轻声道。
秦肃想起前一个月偶尔会莫名感伤的自己。
说起来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模式也很奇怪,比起同在一个城市却两个多月没有见面,相处起来也不见隔膜,那所谓“远距离恋爱”也没什么不好。
他们都不是能十分靠近彼此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