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妈虽然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是一点也不妨碍孙知彦的理解。
“你儿子真幸福。”
“对了,小孙啊,从来没听过你提起家人,怎么过年也不回去?”
“我爸出差了,我妈,早就过世了。”
“哎呀你瞧我这嘴,该死该死,咱不说这些哈,你要是不嫌弃,林妈就是你妈。”
“妈……”孙知彦再也忍不住,一下扑到了林妈怀里,眼泪控制不住流了下来,如果母亲还在的话,就好了……
妈妈,我好想你。不想你只是泛黄的老照片,毫无温度。
你告诉我,一切是不是都错了。
天亮了,梦也该醒了,可惜梦里没有你。
林妈走后,孙知彦收拾了下行李,没有太多东西,一部手机,一只钱包,剩下的都带不走。然后他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没一会车就到了,他坐了上去,车子不疾不徐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该回家了。
第十八章:除夕
除夕夜,团圆节,有多少人奔赴千山万水只为了这一刻的相聚。城市里的故事,总是变得太快,每一字都仿佛在说着信不得。原本信誓旦旦的誓言,最后付与流水,曾经坚信不疑的事实,到头来不过是年幼无知。利益相关,物欲横流,也怪不得人与人之间会互相猜疑。
人们小心翼翼,互相猜忌,话出口前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琢磨,听到耳里还要一弯一绕地过滤。
但是有一样东西,在这瞬息万变的世上难以轻易改变,恐怕谁也不信,那些踏遍红尘追寻许久的永恒原来触手可及。
家就是那样一种存在,永远站在你身边,患难相随,宠辱与共。
是怪物也好,胆小鬼也好,在外面摔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只要回到了这个地方好像就能满血复活。
这个地方,既是牢笼,又是天堂。
这一天注定是不平静的,无论是对孙知彦,还是对刘其争。
大年三十,本是喜庆的节日,但是对刘家两兄弟来说,却是一个难捱的日子。
也许自从那年父母离世之后,他们就能把所有的节日都过成忌日。
今年的除夕,刘其争本想邀请李献钦一起到家里来,却被他拒绝了,听语气,恐怕是有了可以值得与之共度的人,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遭,刘其争也为他高兴。
街头巷尾都张灯结彩,年货销售如火如荼,过年的气氛愈加浓郁,可是外面越热闹,显得这个家里越冷清。刘其争本就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刘其元呢,心里也不好受,怕哥哥看出来难过,还要强颜欢笑。
刘其争怎么会不明白,心里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讨好人的手段一流,要是他在的话,弟弟恐怕会更开心些。
唐家那么大的家族,除夕这种大日子怎么会允许当家大佬缺席,他当然不可能出现。
家里帮忙的阿姨都各自回家过年,黑狗帮的弟兄们都要放年假,整个别墅里,兄弟两人忙里忙外打扫屋子,准备午餐,总算找点事做。两兄弟早早商量好去国外旅行过年,已经定好了行程。
原本以为这天也会毫无惊喜地度过,哪知在下午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刘其争一看号码就表情凝重了起来,走进书房才接通。偌大的房子里就他们兄弟两人,不知是谁的电话那么重要,连亲弟弟都不能知道。没过一会对刘其争就出来了,对刘其元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家,发动车子向B市一处偏僻的旧工业区驶去。
自从他们抓了孟东,没几天白青会就放了苏许,而孟东自然也毫发无伤地回去,原以为与白青会的纠葛会因为过年而止息,哪知道大年三十还不能消停。刘其争一路上又想起刚才接到的消息,白青会居然不顾江湖道义,在黑狗帮的地盘进行毐品交易。虽说B市和C市相邻,但B市临海,是通往各地的交通要塞,也难怪白青会对B市那么势在必得。
B市本地势力本来就很复杂,黑狗帮虽然元气大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况且又有刘其争的经营,开始做一些擦边生意,既减少了警方的关注,也保证了帮派的经济来源,甚至不知靠什么门路暗地里与政府打起交道,根基越来越稳固,可势力范围显然不能与其鼎盛时期相比。
这当然是由于神风帮的存在。神风帮原本只是一个小帮派,在当时黑狗帮的打压下,可以说和B市其他所有的帮派一样,只是苟延残喘的份。有句话叫物极必反,果不其然,刘其争两兄弟的父母,刘山城和沈千苹不久被捕,B市瞬时乱成一锅粥。
在这个时候神风帮乘势崛起,依靠的是背后唐家的势力。唐家原来是一个小财阀,与黑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投资生意失败而逐渐将重心转到神风帮上来。随着黑狗帮的没落,其他帮派一拥而上,但说来也奇怪,神风帮总能占得先机,越做越大。再加上后来唐昀接了手,这人的头脑、能力、眼光、手段,无一不是少有的,渐渐带着神风帮与黑狗帮平起平坐,二分天下。
在刘其争带领下的黑狗帮虽然也少不了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但是有一条,就是不能贩毒不得无故杀人,否则逐出黑狗帮。照现在唐昀对刘其争的态度看来,神风帮是紧随其后的,当然也不会同意。C市的各大帮派早就开始觊觎B市,之前有黑狗帮老刘老大,现在则是小刘老大和唐老大联手把持,迟迟未能打通这条财路。
但是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多少人都会前仆后继,俗话说天下没有无缝的鸡蛋,白青会老大乌青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趁大年三十这天,派了一小撮人马,在旧工业区进行交易,也不怕大过年的触到霉头。
车子开了快半个小时,行人车辆越来越少,景致也越来越荒芜。虽然十分不愿在这个时候打扰弟兄们度假,衡量再三,刘其争还是在路上联系了张丛,让他带几个在本市的兄弟尽快赶来。可是他心里也清楚,这个时候最快也快不了多少,当然白青会来的人可能也不会太多,只靠他一人,最好的结果就是乌青会忌惮他这个黑狗帮的老大,从而破坏他们的交易。
这最坏嘛,是他不允许出现的。
这里原来是一处厂房,由于在护城河旁边,严重影响了当地的环境,已经废置多年。政府将这里规划作为沿河老工业文化区开发成特色街区,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工,一直闲置到今天。
厂房林立,到处都是高耸的烟囱,地形脏乱复杂,原本的水泥地有相当一部分被泥土覆盖,甚至长出蒿草来。
这个地方刘其争从没来过,只能靠语焉不详的几句情报来判断大概地点,身上只带了一把手枪,一部手机。刚一靠进他就发现情报属实,地上的杂草泥土,不便行走,但也留下了对方的脚印,他就顺着这些痕迹,摸到了一处隐蔽的厂房边上,大门敞开着,正好被门口一堆沙包挡住,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隐约听到几个人声。他放轻了脚步,缓缓从门边溜进去,靠在了沙包后面。
里边空间很大,也很昏暗,只靠排气扇的通风口和南墙上布满灰尘的窗户漏进点光来。听声音,白青会来的人不多,认识的人里面只有孟东,还有三四个人,恐怕也是白青会的什么头目堂主,总共就四五个人。另一方人数稍多些,有十来个人,说着叽里呱啦的俚语,显然是东南亚的外国人。
刘其争只能听懂孟东他们说的话,加上两边都各自带了翻译,大概也能推测出目前的情形来。他不得不佩服给他情报的人,从他收到到赶来中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双方似乎也才刚接上头。几个外国人抱怨了一通这个地方的环境,估计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赶到,白青会那里似乎有一个比孟东辈分高的人,一直听他在道歉。
好不容易进入正题,两边自然不会当面进行毐品交易,更不会傻到带毐品来,只是出于重视,面谈交易流程。流程无非是这些,如何运送,如何接头,如何分成。听到对方说到接头地点的时候,刘其争心里暗自盘算,正要走上前去,却被身后一股大力拉住。
一时间,饶是他再淡定也有些慌了,不敢发出什么声响,一把被对方拉扯到了外面,接着被推到了墙上,嘴巴被对方牢牢捂住。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睁大了眼睛,高大的身躯替他遮挡了大部分阳光,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刘老大这副表情很少见呢,我是不是赚到了?”
刘其争真是恨不得甩他一个耳光,奈何双手被制住,嘴巴被捂住,暗自责怪自己警惕性太差。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再这样看我,我会忍不住的。”对方越贴越紧。
刘其争终于发力,一脚踩住了对方的脚背,轻易被制住并不表示他没有反击的能力。
唐昀吃痛退开几步,虽然早就料到这招,可还是舍不得这片刻的肌肤相触,自从上回不欢而散,真的很久没有再见了。
他有些悲哀地发觉,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瘾君子,药石无医,只有一人能解。
“你跑来这里做什么?”刘其争不想离开这里,又怕会被发现,只好压低了声音说道。
“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看到刘其争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唐昀马上拉住他:“你以为只有你一个得到了消息吗,警察都不敢管的事情,你凑什么热闹,快跟我回去。”
“小元找过你?”
“不然你觉得大过年的谁会来这个鬼地方,小元也是怕你会出事,想来想去今天也就这么一件事了。”
原来刘其元看刘其争午饭还没吃就匆匆走了,怕有什么麻烦,他认识的人里能帮上忙的似乎只有那个唐昀了,百般无奈,才拨通了他的电话。唐昀当时在唐家祖宅吃午饭,面对着各种亲戚的“关心”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年轻姑娘们,这还没等到吃年夜饭,就已经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还好他把手机放在衣服内袋里,开了振动,也管不得会不会有辐射,只是怕错过与刘其争的联系,可是这么多天了,这部手机却一直都没有显示过那个熟悉的号码。手机震起来的时候,一开始还以为是错觉,震得久了便拿出来一看,小元的号码他自然也是认识的,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听小元说完之后,心里更加惊奇,连忙跟家里人告罪请了假,也顾不上留下的那帮亲戚脸上什么表情。车子在市里兜了几圈,一路上打了不少电话,这才得知的这个消息,一踩油门便赶了过来。
“行了,你回去吧。”刘其争也几乎立刻想通了这里面的事情,却仍旧淡淡说道。
“你怎么不明白呢,你不碰毐品,世上多的是打这个主意的人,管也管不过来,况且他们十来个人敢大刺刺地坐在这里谈判肯定有所防范,你一个人去了只能找死。”
“别说了。”
“阿争,你只是一方老大,管好黑狗帮就好了,何必徒惹这些麻烦,这不是你该干的事,小元还在家等你呢,跟我走吧。”
“唐昀,管好你自己,以后都别来找我了。”
“你什么意思?”唐昀着实摸不着头脑,也不由着急道,“还在为上回我自作主张的事生气是不是?小元不也接受我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
“……哈,原来是这样。”唐昀突然笑了起来,“以为你会懂的,没想到,还是……刘其争你说,要怎么样才肯信我?”
“不必了,我以后都不想见你。”刘其争道,“你不是也不信我,我根本就不喜欢男人,简直恶心透了,要不是为了帮派,我何必接近你?”
唐昀牢牢盯着眼前这个人,背着光让他看不分明,他甚至分不清这是早就埋藏在对方心里的真话,还是只是为了赶走他的谎言。
只有那双眼睛冷静地可怕,好像随时能把人心冰封,也许他就像这一束一束的光线,永远也照不进他心里。
一条路走到黑都不回头,可若是走进了重重迷雾呢,再走下去,恐怕就是傻瓜了,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这是第一次,他承认自己败了,一败涂地。
对方的背影,刘其争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他不知很久是多久,也许就是那么转瞬之间,只是在心里已是沧海变作桑田。
深深吐出了一口气,黑-帮老大就是黑-帮老大,这一次再无后顾之忧。
“好啊,白青会接了这么一大单生意,怎么都不通知我一声。”
刘其争光明正大走了进去。
这群人本来还在为分成不均而争执不休,突现变故便齐刷刷将枪口对准了刘其争,还好孟东认出了他,他们见对方只有一个人也没有立刻开枪。
“这不是刘老大吗,不知有何赐教?”
“这不是我该问的吗,我记得这里暂时还不是白青会的地盘。”
“刘老大这是什么意思?”那个头目道,“我记得我们可是知会过黑狗帮的。”
表面上虽然淡定,但是白青会的这帮人个个都在暗自心惊。他们此次行动部署周详,行事谨慎,就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大过年的,恐怕也不会有人来管这档子事,这个刘其争不过是黑狗帮的老大,一个人单枪匹马突然出现,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知会’?抓我的人抢我的地盘,这算什么‘知会’?”刘其争冷笑道,“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原来白青会是这么行事的,百闻不如一见,不知这些传了出去,白青会又怎么立足?”
听了这话,孟东一帮人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最后还是那个头目说道:“相信刘老大不是那么难沟通的人,黑狗帮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
“‘要求’不敢说,既然在黑狗帮的地盘上自然要守规矩,五五分成怎么样?”
一时间白青会众人都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五五分成就意味着往后他们不论在B市得到多少好处,都要留一半给黑狗帮,而这一切本来是可以全数收入自己囊中的,当然谁都不会舍得。
打破寂静的是一声枪响,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那帮外国人中有一人开枪击中了刘其争的胸口,霎时间献血喷溅了满地。
早有人将他们的对话翻译给了那边的头目,听到刘其争原来也想分一杯羹的时候,那些人终于坐不住了,他们才不管对方是哪里的老大,触及自己利益的一切,都应该被铲除。
上一刻还充满张力的身躯慢慢倒了下来,也许从他进来的那刻就该有这样的觉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值得,只是这一瞬间竟有一种解脱的错觉。
他从小就叛逆,不肯接受自己的命运,不顾父母的反对,大学里报了生物科学的专业,因为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接手黑-帮。十九岁那年让他认识到,命运这两个字就是那么残酷,逼得人无处可逃。许多人也许会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可是他真的没得选,哪怕还有一点的可能,他也万万不会走上这条道路。
之后他所有的重心都投入到了黑-帮斗争,可同时也没有放弃学业,而是花了比别人多一年的时间修完了所有学分。还记得毕业那天,并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更加绝望,因为这就意味着他将彻底跟正常的人生再无瓜葛。
十九岁到二十六岁,不长不短,也就七年。他会挣扎,也会疲惫,最后不得不伪装自己,好像也越来越得心应手,直到那个人的出现,一再试探自己的底线,打破他的伪装。
真是讨厌透了。
可是为什么现在还会想到他。
这恐怕是他人生里最狼狈的一刻,终究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了代价,身体仿佛快要融化进泥土里。
可是小元还在家里等他,不能那么残忍,他想象不到往后的每一年,那个孩子将要怎么度过。
怎样慢慢学会一个人面对这一切,慢慢消化人生中的好与坏,好好生活。而自己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他,没有教给他怎么去爱别人,爱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