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总管常常服侍蓝桥上朝,偶尔见过上林几面自然认的。只是见他身着夜行衣,与那伙贼人同时出现在相府内,不免有些惊疑不定。
东城听上林自报家门便心知不妙。曾听兄长说过,上林武艺虽不及忆昔,却也不容小觑。他既深夜到此,定是受官家的差遣。看来,要想全身而退是不能够了。东城踢飞一个护院手里的刀,对上林叫道:“此事是我的主谋,与他三人无关。薛大官放他们离去,我有下情回禀。”
上林将他打量几眼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东城咬了咬牙道:“我乃左东城。”
说罢伸手扯下面巾。上林与那总管均未见过他,幸而底下一个家人认出叫嚷起来。众人听东城是芳华的二哥,顿时一片哗然。上林料定此事大有文章,依着东城将与他同行的三人放走。又将护院家丁一干人等,遣至院门口侍立。自家同龚总管与东城进到凤箫卧房内,救醒倒卧在地的蓝桥。
东城解开绳索,小心的将凤箫放回床上躺好。凤箫微睁着眼看向上林,那人前几日曾随君上来过。又望见蓝桥,脸色雪白的靠坐在不远的椅中。上林瞧着东城对蓝桥,咬牙切齿怒目而视很是不解。遣退了龚总管正要相问,却听凤箫微弱的道:“是我……我叫他来……来接我出去的,并非……并非劫持。”
上林眉头微微一动,回头望了眼蓝桥道:“这里本是衙内的家,如何做的像要逃走一般?”
不等凤箫开口,东城便抢着道:“各种内情,请薛大官问一问老……子叔丞相便知。”
上林望着他道:“这等说来,二公子也是个知内情的人喽?既如此,就请二公子对小人直言不讳。”
东城冲着蓝桥狠啐了一口道:“我是人不是畜生,畜生做的事我说不出口!薛大官自去问他好了。”
蓝桥忽然立起身,来至凤箫床前。东城乜斜着眼将他挡住,拳头已然攥紧了。上林将他们望一眼在旁静观其变。蓝桥与东城默默对视一阵,转而望向凤箫道:“我会如你所愿的。”
扭头对上林道:“薛大官且请移步到书房,待我细细告诉你知道。”
上林随他出去,叫了自己的人守在门外不许人进出。
上林被安置在外间坐等,好一会子才见蓝桥换了身衣服,捧着几个装画卷的锦盒出来。上林虽心中疑惑,表面却不动声色的静待下文。蓝桥将盒子放在桌案上,慢慢坐下道:“这里有几幅画,烦请薛大官上呈官家。”
上林将那些装饰华丽的盒子瞟了两眼,含笑道:“小人自当领命。不过……哈哈,这几幅画儿莫非与此事有关?”
蓝桥望着他笑道:“我藏了二十余年的心事,终究是瞒不住了。也好,也好,便是下一刻去死也要一吐为快。你可知画上画些什么?”
上林道:“还请左相明示。”
蓝桥轻抚着锦盒道:“这上面画的,俱都是阿悫做太子,到如今做皇帝的影像。”
上林听他当己之面,如此亲昵的称呼君上微微一惊。抬眼望向蓝桥,却见他正毫不退避的看向自己。只听他接着道:“这些画皆是我用心去画的。我做太子中舍人时,便对阿悫倾慕不已,他却对那莽汉情有独钟。哈哈……可怜我一片痴心,可怜我……我……一片痴心……”
话未说完,蓝桥便捂着肚子扑倒地上。瞬间,面如白纸汗如雨下,不停的翻滚着。
上林冲上去急问道:“你方才吃了什么?”
蓝桥此时头冠脱落发髻蓬乱,只觉五脏六腑寸寸皆断,抓紧了他的手挣扎道:“不过……不过两块生……生金子罢了。”
上林大惊,抓了他的肩喝道:“子叔蓝桥,你还有何事隐瞒未讲?”
蓝桥疼得满眼是泪,咬牙道:“我晓得那日……那日的一番说辞不能……不能去他疑心,果然……哈哈……果然叫你暗中……暗中查探。何必大费周章,我今……今日……索性全告诉你。”
上林知他无可挽救,仅以内力稳住他一口残气。当听完那将死之人道出不堪之事后,一把推开他怒道:“好一位朝廷重臣,好一位贤相!你……你……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怎么……呸!难怪左二公子说不出口,骂你是畜生。子叔蓝桥,你果然是死有余辜!”
说罢起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回身道:“前些年大衙内跌坏了腿,可是与你有关?”
蓝桥此时眼神溃散,哪里还说得出话,断断续续的哼了一声,上林指着他的脸,咬牙怒骂道:“那时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你竟下得去手?还欺世盗名在世人面前充作慈父。呸,你日日与他相见,心上倒安稳的很呢!大衙内落得终身残疾,你何其忍心?你一死无非留个骂名,那是你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可曾想过,此事一旦败露家人会因你而蒙羞?以致不能在人前抬头做人,你岂非断送了子女的前途,生生毁了这个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道你今日寻死,心上多少有些悔意。岂料你临死还要攀扯上旁人,玷污他人清白。你一向与升平郡王不和,这是人人尽知的事。郡王赤胆忠心效忠官家,不像你……仅敢对君王存了如此邪念。罢了,你总是得了报应,只望你再世为人当记得今世之过,好好赎罪吧。”
上林言罢拿了锦盒,头也不回的转身而去。
蓝桥此时肝肠寸断腹痛难忍,在地上做垂死挣扎。恍惚间感觉有人抱住自己连声呼唤,听来是那么遥远。“阿悫!”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将那个痛苦纠结他一生的名字唤出。紧紧抓着眼前之人的手,被疼痛折磨得变形的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龚总管吓得几乎瘫倒在地,连连高声呼救。转瞬间,整个左相府便沸腾起来。
上林赶至凤箫房中,将蓝桥吞金之事相告。本以为他会大哭或是大笑,谁知凤箫听后竟昏厥过去。他已三四日未进米粮,此时面色惨白手脚冰冷,呼吸气若游丝。东城见势不妙,急忙按住他的人中穴。许久不见他醒转,顿时慌了手脚,多亏上林将凤箫抱起,以内力助其缓缓苏醒。东城赶着倒了杯温茶与他喂了几口,劝道:“他早就该死,莫非你还当他是父亲不成?如今且先往我家中暂住,待凤弦回来再做道理。”
凤箫面上呆呆的悲喜全无。这是他做梦都想要的,眼下果然如愿,却未有丝毫畅快人心,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觉得心里,比起从前越发沉重了。东城见凤箫不言不语心下难免有些着慌,扶了他的肩道:“好兄弟,这原是老天对他的报应,你难道还要可怜他不成?快随我去吧?”
无论他如何劝说凤箫只是垂首不语。上林在后面向东城摆了摆手,对凤箫道:“小人扶衙内躺下略歇歇吧。”
一面说一面将他在床上放好,又朝东城使个眼色。
二人往床外走了几步,上林问起东城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东城隐去阿悫一事不提,其余如实相告。上林来回踱了两步,望着他道:“那王十一夫妻不知可还在府中?”
东城道:“你与他同去书房,想必他全对你说了。此事铁板钉钉,难不成还有假吗?”
上林道:“小人总觉得有些不妥。”
东城扭头望了一眼床上的凤箫,问道:“薛大官觉得哪里不妥?”
上林摇头道:“一时也说不上来。唉!罢了,罢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不妥。”
东城也叹口气道:“我们原想着偷偷将凤箫救走,不至于闹得人尽皆知,谁料竟叫你们给拦下了。那老……他这一死倒干净,却害苦了活着的人。”
上林道:“这便是天意了。”
正说着,忽听有年轻女子的哭声,和着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来至门口。上林听那女子一声声唤着大哥哥,哭地好不凄惨,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吩咐手下将她放进来。
原来,锦奴回到闺房,心里一直惦念着凤箫。方要睡去,却猛听得鸣锣之声。正自疑惑,打算叫绮罗出去看看。见自家院中守门的妈妈进来回说,府里像是进了强盗,龚总管正领着人与他们打斗。不等锦奴细问,冯夫人便急急的赶了过来。母女相拥坐在床上,静等外面的消息。
少时,派去打听的厮儿在门外回说,那些人不是强盗,一边是宫里的思政宫使薛上林,另一边是升平郡王的二公子左东城。他领着帮手要带大衙内走,被薛大官给拦下了。那锦奴听的不知所云,冯夫人却变了脸色。急派那厮儿再去打探,回来说,薛大官随蓝桥去了书房,他的人在大衙内门外看守,不许人进出。冯夫人听罢此言哪里还忍得住,眼泪扑簌簌掉将下来。锦奴见母亲神色有异,料她必然知道内情。催着问为何宫里的官儿会半夜到此?为何郡王的公子也要在此时带大哥走?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冯夫人这些年最担心的,便是那件丑事泄露出去。眼下虽不敢十分确定,心里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升起。锦奴看她要倒,忙扶了母亲在自己床上躺下,又让那厮儿往书房去打探。屋里的火盆烧的极旺,冯夫人却不住的浑身哆嗦着。
那厮儿直去了一顿饭的功夫仍不见回转。锦奴正自焦躁不安,忽听外头一阵大乱,两个家人飞奔至门前跪下,惊慌失措的回禀说,蓝桥不知何故吞了生金子。众仆妇女使惊得大叫起来。回头只见冯夫人,打床上摇摇摆摆地挣起身子,往床下迈了一步便瘫倒在地上。锦奴平日虽伶牙俐齿,到了此刻也只有哭的份儿。外面的家人听得里头哭声一片,也顾不得许多了。赶进来叫了个粗使的仆妇,背了冯夫人便走。绮罗同另一个小婢,架着锦奴紧随在后面。
两个家人想着要抄近路去书房,便往湖上的九曲桥跑过来。冯夫人说颠地心里难受,叫仆妇将她放下要自己走。那桥身只容两人并过。冯夫人走了两步,回头望了眼身后的女儿。猛然发力推开身边搀扶之人,一头扑入冰冷的湖水中。众人吓得惊叫起来,偏巧竟都是些妇人家,会水的又不在这里。湖深十几尺,何况又在严冬季节。便是会水的,也不敢贸然下去救人。先前还浮在湖面的衣衫,转眼便随着冯夫人沉入了湖底。
方才听闻父亲吞金,如今,又眼睁睁看着母亲投湖自尽。锦奴尖叫着,张开手臂朝桥下扑去。绮罗与那小婢,眼疾手快的将她死死抱住,三人一同倒在桥面上。锦奴瞪大双眼,望着空寂寂的湖面,尖声哭叫着母亲,众人亦跟着大哭起来。
两个家人,一个去找会水的过来捞人。另一个则向前提醒锦奴说,眼前最要紧的,是同大衙内商议,如何办理后事?一夜之间父母双双横死,这对锦奴来说无异于天塌了。恐慌无助之时经人提醒,猛然想起了,还有一位疼爱自己的哥哥在身边。于是,锦奴强打起精神,领着众人直奔凤箫的住处而来。
锦奴见房门外站着两个持刀的蒙面人,凶神恶煞的拦住他们不叫进去。毕竟是娇生惯养的闺中女儿,望着那寒光闪闪的刀锋,吓得不敢近前,只一声声哭叫着大哥哥。那家人见势不对,早躲得没影了。还是上林动了慈悲心肠,放了她进去。
锦奴半披着青丝,由绮罗同另一个小婢扶着,跌跌撞撞地抢进来。顾不得屋里还有两个陌生男子,扑在床前抱着凤箫放声痛哭。凤箫像是被猛地惊醒过来,慢慢转动眼珠望向锦奴。跟着的小婢跪在地上抽噎不止,唯有绮罗还能勉强开言道:“回大衙内,夫人……夫人……投湖自尽了。”
不等凤箫明白过来,东城先自跺脚嚷道:“这与夫人什么相干?她跳地哪门子湖啊?”
上林也未及料到,惊得半响无语。锦奴忽然停止了哭泣,转身睁着红肿的双眸,望着东城道:“你……你是薛大官吗?”
东城自知失言,忙一指上林道:“小娘子还错认了,这位才是薛大官。”
锦奴走上两步施礼道:“奴奴是子叔蓝桥之女,敢问……敢问薛大官,家父犯了……犯了什么国法要……要逼他……逼他自尽?”
上林如何对她说的出口?转身拿了锦盒对东城道:“小人先走一步了。”
未及转身便被锦奴挡住去路道:“奴奴一夜之间双亲横死,薛大官连句话也不肯留下便要走吗?”
又转望着东城道:“想必是左二公子了。为何夜半三更带奴奴兄长出走?究竟出了何事,不说明白你们谁也别想走!”
凤箫在那边床上使力撑起半边身子,招手叫锦奴过去道:“你要问什么,我来告诉你便是。”
上林得了空急忙走出去,同自己的人回宫复旨。东城走过来道:“眼下先不忙说这些,操办后事才是最要紧的。”
正在此时,龚总管进来回说,冯夫人的尸身已打捞上来停在那边厅里。锦奴顾不得再问,带了人哭着赶过去。
东城看看外面天色有些发亮,打算回府换了衣服再过来。因怕凤箫也寻短见,所以不敢离去。正在为难,忽见他叫龚总管,唤了寒生疏雨进来拿衣服伺候梳洗。东城按着他道:“你身子如此虚弱哪里撑得住?令尊令堂的后事交给我来办吧。”
凤箫摇首道:“左二哥,多承你的好意,可你……你毕竟不是……不是子叔家的人。如今……这……府里只我兄妹二人,难不成还让她……她女孩儿家……抛……抛头露面去外头支应吗?”
东城道:“你连说话也吃力,如何还能主持事宜?这可不是一日两日能办完的。好兄弟,你还同我见外不成?”
一面说一面吩咐龚总管,又叫了两个机灵的厮儿,进来服侍凤箫以防不测。
蓝桥夫妇一夜之间横死府中,引得下人们惊慌猜疑乱作一团。东城怕小人乘火打劫,特意叫龚总管将他们聚在一处,一半安抚一半告诫训了通话。最后说,左相府之事由郡王府一力承担。众人听罢方才稍稍安下心来,各自退了下去。
芳华一夜不曾好睡,只觉心跳的厉害,shuangru又在一阵阵胀痛,天未亮便起身梳洗。时鸣见他有些坐卧不宁,不等开口相问,便听见东城在外叫门,芳华一惊跳起身便跑。时鸣晓得又要被撵出去,索性自己往外走。东城扯住他道:“罢了,天一亮只怕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还瞒他做甚?”
三人遂进了屋子关上房门,东城拣要紧的对时鸣说了,又将今夜之事说与芳华知道。芳华始料未及,惊得愣在原地开不得口。时鸣恨声道:“他死不足惜!只可怜害了活着的人,替他受煎熬。”
芳华跺脚道:“凤弦回来可怎么处啊?”
忽然脸色一变道:“爹爹(指君上)若晓道,不会连他也迁怒吧?”
时鸣东城互望一眼,均不敢接话。
东城拉了芳华坐下道:“冤有头债有主,子叔蓝桥既已自尽,想来官家也不会做太多追究。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能压下去也就罢了。至于凤弦回来如何那是后话。眼前有件要紧之事,急等你出来主持。”
芳华问何事?东城犹豫片刻道:“我不懂家务,更莫说操办后事。如今凤箫正病着,家中再无主事的男子,我想辛苦四郎过去照管照管,也免得他们兄妹被人欺负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