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便见芳华的唇微微颤抖起来,抓在肩上的手也越收越紧。十一忙接着道:“小的有件事十分不解。看大衙内的反应,他是百般不愿的。却为何小的每次……每次跟去偷看皆不见他挣扎反抗?只听见阿郎一人的声音。还有,小的有几次都听见阿郎唤一个人的名字,哦,绝不是在叫大衙内。”
芳华眼前来回晃动着,那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听了他这话凭地里一惊,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道:“叫的……叫的什么?”
十一道:“‘阿悫’,不晓得是哪个。”
芳华听他此言,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那日凤箫对着君上叫的就是“阿悫”,自己盘问他时亦言辞闪烁。当得知官家的身份后,竟然神情失控的又哭又笑。芳华又想起,君上一行人见到凤箫吃惊的模样,还有蓝桥令人费解的神态。自己一直觉得,凤箫与亲生父亲面目不算太像,而神态韵味却如出一辙。于是,在芳华的脑海中,渐渐将两人重合在了一起,喃喃道了声原来如此。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似乎又不完全明白。
堂堂的左相一朝之重臣,文采风流人物清雅。竟然匪夷所思的做下此等,败坏纲常悖逆人伦之事。说出去谁肯相信?他对君上痴情可悯,却不该罔顾伦常拿儿子做替代。那是他的亲骨肉啊,怎可对他做出……震惊,愤怒,混乱让芳华有些站立不稳,急忙扶着椅背坐下。以往对凤箫所有的异象,今日总算有了合理的解答。难怪服侍他的是两个,会听不会说又不识字的人。难怪他连凤弦也不肯说,父子相女干这等污秽之事,叫他如何对自己的兄弟开得了口?可怜那凤箫身有残疾,逃不得避不开,日日与这禽兽同居在一处,忍辱含恨无有倾诉之人。对兄弟的猜疑质问,还要尽力去为其遮掩。倘或凤弦知道会怎么做?是为了自家的前程脸面而装作不知?还是秉承正义大义灭亲?凤弦,凤弦,你怎么会有如此的父亲?
十一见芳华神色亦恼亦悲,坐在那儿半响无言。小心的又道:“小的这会子,细想起从前的陈年旧事。只怕大衙内并非不慎跌落亭下,而是想……寻短见!”
芳华此时已经完全相信了,听罢此言猛的抬脚便往外跑。十一正要上前阻拦,却见他又停了下来。转回身,向着十一深施一礼道:“多谢十一哥仗义前来报信,方才叫你受委屈了。”
十一慌得跪下道:“此事非同寻常,怨不得公子不信。只是要快些想个法子,将大衙内救出来,迟则生变啊。”
芳华拉了他起来道:“凤箫哥哥弄伤了手,他……他必定会防范,暂且不会出什么大事。你先回去,若有事立刻过来回我。我若差人找你时,只说是在外面一起赌钱的朋友。你放心,我定会救凤箫哥哥出来。”
十一连声致谢。
芳华亲自送他出屋子,并交代众人,日后十一再来不许阻拦,立即带来相见。又将时鸣看一眼道:“若有人为难他我定不轻饶。”
诸中贵皆朝时鸣望了望,连声应是。
芳华打赏了十一,着人将他送出府去,时鸣正要跟他入内,却被他用手挡住,说是要一个人静静的想些事,又叫众人都散了。时鸣见他眼圈儿泛红,与方才的神情大不一样。心里立时便七上八下起来,只盼着东城快快到家。
屋内静得怕人。时鸣借故上茶,想看看芳华在做什么。不等进门,便又被他高声喝住了。这府里上下谁不知道,在芳华跟前,郡王不及时鸣亲昵。自打断奶,直至长成灵秀的少年。事无巨细,时鸣从未假手于人,他们远远超过了主仆的关系。可今日,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人,竟然连他也不信任起来。时鸣心酸之余,不免感到一阵失落。采茗在旁看得明白,正要上前相劝,只见东城急火火的赶了过来。
时鸣稍稍松了口气,朝着屋内指了指。东城喘了几口道:“四郎可好?”
不待时鸣回话,只听芳华在里面道:“二哥哥回来的好,快请进来我有要事相商。”
东城拍了拍时鸣的肩,忙着走进去。
屋内,望着那盈盈而泣的双眸,倒叫东城吃了一惊。不等他上前问,芳华便赶至他跟前,扯了他的手道:“救救凤箫哥哥吧!”
东城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拍着他的肩安慰道:“方才时鸣巴巴儿的,使人过来唤我。那个什么王……王十一你放他走了吗?怎的又扯上凤箫了?”
芳华只觉此事,连他一个不相干的人都说不出口。东城见他双眉带怒,两眼含泪,面上红红的又似害羞的摸样。想他方才张口便说要救凤箫,看来此事必定与他有关联。东城拉着芳华坐下,让他慢慢说来。
待东城听完后,沉默许久方道:“那王十一果然是左相府的人?”
芳华道:“送他出府的人,已暗暗跟着他去了。据我看此事有七八分真。”
言罢,又将今早去探望凤箫的事一说,东城听后再一次陷入沉默。芳华治家虽有些手段,毕竟人太年轻,没有经过大风大浪。他待凤箫如自己的亲哥哥一般,今日,从旁人口中得知他的遭遇,那心已被完全搅乱了。芳华百般不愿相信,怎奈他所有的质疑,皆得到了可信的回答,又叫他不得不信。他这会子只想着,要将凤箫带离那个家。
芳华见东城只是发呆,连连的推了他两下。东城抬眼望着他道:“此事交与我来管,四郎只做不知便好。”
芳华摆首道:“凤箫哥哥的事我责无旁贷。告诉二哥,只是想与你商议个妥贴的法子。”
东城道:“你可晓得,此事一旦闹开是什么后果?”
芳华才要开口,又听他道:“不忙说其他的,单说你与凤弦日后要如何相见?”
此话正点在芳华心上。只见他微垂下头轻声道:“凤弦是个明理之人,他……他不会……”
东城哼了一声打断他道:“说得这般没底气,可见你心里也不确定。若要让凤箫彻底脱离苦海,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就算你将话与那……与……呸!与那老狗挑明,要带凤箫搬出左相府。可他们毕竟是父子,你还一世守在凤箫身边不成?那老狗食髓知味,怎肯放过他?迟早会将他抓回去的。到时,将凤箫藏在不为人知的去处,让他再度受辱,岂不是前功尽弃?”
芳华道:“依二哥要怎么做?”
东城想了想道:“事关重大不宜操之过急……”
话音未落,芳华便起急道:“我今日去探望凤箫哥哥,听他言语观他神色,似有决绝之意。我……我只怕他想不开……。”
东城按着他坐下道:“此事以你我之力很难将凤箫救出,我所信赖者唯有轻浪。此事必得他相助方能成功。少时我往他那里商议个计策, 余下之事你就莫要再管了。便是日后事情闹大了,凤弦也只会寻我说话。”
芳华道:“此事本就是我招揽的,是我将哥哥拉下了水。果真闹大了我自会出来承担。不过……叫轻浪哥哥帮忙……使得吗?”
东城自然明白他的顾虑,拍着胸脯儿道:“轻浪与我是生死的兄弟,我很信得过他。四郎只管放心,他只怕连问也不问便帮我去救人呢。”
芳华忽然想起什么,变颜变色的道:“那日爹爹(指君上)听凤箫哥哥叫了声‘阿悫’,我看他似有察觉。若爹爹果然起了疑心,那……那……”
东城冷笑道:“那什么?不过一死罢了,倒便宜了他。”
说罢又拍着他的手道:“官家是前日遇见凤箫的,若有怀疑昨日便该有举动。怎么,你还替那老狗担心不成?”
芳华以掌击案道:“他死有余辜!只是他一死必会震动朝野,这丑事便再也瞒不住了。我所担心的是,冯夫人母女并凤箫凤弦兄弟,要在人前如何抬头?”
东城望着他正色道:“就算将凤箫救出,逃离了相府,逃离了京师。然,他毕竟是左相家的衙内。便是那老狗不敢报官,等凤弦回来焉有罢休之礼?你方才说他临走之时,要你看顾凤箫。知道此事后先一个便要问你。纸包不住火,虽然他知道你做得在情在理。可凤弦在你面前,将永远抬不起头。”
忽的又冷笑了几声道:“他若静悄悄的不闻不问,这个朋友不要也罢。四郎,你若想与凤弦,同往日一般亲密无间,便只当那王十一从未来过。”
芳华听得眉头一皱。
正在此时,忽听跟踪王十一的中贵求见。芳华唤他进来,那中贵躬身道:“小人看得真切,他果然回了左相府。”
芳华吸了口气,瞧着他道:“我在外面若听见一个字,仔细你的皮!便是伴伴也不许讲,你可记下了?”
那中贵连连应是,倒退着出去了。
芳华起身犹豫片刻道:“此事我管定了。”
东城挑起大拇指赞道:“好兄弟我果然不曾看错你!”
第三十二回:东窗事发失两命 无端起病显异症
东城与芳华在屋内计较一番,又返回香药铺,晚饭后才归。时鸣在园中将他堵住,好歹要他说个明白。东城知他一番好意,只说与芳华毫不相干,这才脱身走开。
再说那凤箫,一连三四日水米不进,像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把蓝桥慌得守着他寸步不离。百般哀求,赌咒发誓,皆不能让凤箫有丝毫松动。蓝桥知他素日颇为疼爱锦奴,不得已唤了女儿前来相劝。锦奴早就想来探望,都被冯夫人以不方便为由拦下了。今日幸得父亲开口,忙忙的赶过来一看,见凤箫两眼已有些塌陷,双唇干得显出深深的纹路,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锦奴一时哪里忍得住,瘪着嘴才唤了声大哥哥,便抓了他的手嘤嘤哭起来。因凤箫水米不进,蓝桥实在无法,便叫人日日熬了参汤,亲自抱着他强行灌下去。以致他此时神志还不曾糊涂,还有力气睁开眼,看看真心为他担忧的妹子。
蓝桥见他总算有了些反应,急急打桌上端了参汤交到女儿手上。谁知,不等锦奴开口,凤箫忽然嘴角微微一动,似乎对着她笑了笑,便将脸扭了过去。无论锦奴如何相劝,再也没有得到他的仍何回应。此时,恰巧冯夫人遣仆妇过来,蓝桥令她与绮罗,将锦奴连劝带拉的扶回房去。
望了眼如泼墨般的天空,蓝桥将目光慢慢转到凤箫身上。犹豫着伸手抚在他的额上,轻声道:“你不是想看我不得好死的下场吗?不养好身子岂能如愿?”
意料之中的,凤箫不仅没有回话,似乎连呼吸也察觉不到了。蓝桥又耐着性子劝了几句,见不奏效只得将他抱起,端了碗强行灌下去。凤箫无力反抗,一时被呛得涕泪交流。蓝桥再次将他抱起,在背上拍了好一会子才见他缓过来。望着怀里难得“乖顺”的凤箫,蓝桥恍若回到了从前。
那时他在外任地方官。用罢晚饭,凤箫便会在他下手的小几上或练字,或看书静静相陪。待蓝桥处置完公务,那孩子已然沉沉睡去。便如眼前这般将他抱在怀中,直抵他的卧房。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在蹑手蹑脚的走出去。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
凤箫横竖无力挣扎由得他抱着,心中暗暗发狠道:“我这邋遢样子,只怕与你那心上人有云泥之别呢,难为你竟不嫌弃。”
方想到此,只觉蓝桥拿了被子与自己裹上,一下一下的拍着。嘴里喃喃低语,听不清说些什么。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唤醒了凤箫儿时的记忆。那时,他是多么依赖眷恋这个怀抱。如今怎的就变味了?蓝桥已感到凤箫轻微的颤抖,还有那压抑的抽泣声。暗暗恨着自己却无法自拔,一时心上五味俱全。方要开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些个话连自己也听烦了。不知过了多久,蓝桥觉得连腰也酸了。正打算将凤箫放下,猛地脑后一阵疼痛,抱着他扑倒在床上。
凤箫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睁开了双眼,尚不明白出了何事,只见两个黑衣蒙面之人立在床前。蓝桥被为首的人嫌恶的推到了地上,转回身对着他拉下蒙脸巾道:“凤箫莫怕,我乃左东城,我来带你出去。”
凤箫深陷的双眸,瞬间有微弱的光闪过。眼前的景象似真似幻,不等他弄明白,已被连人带被,绑缚在了东城的身上。
棉被将凛冽的寒风阻挡在了外面,一阵跳跃起伏,将凤箫颠地眼前直冒金星。无论如何,上天还能让他在见东城,也算了却最后一点心愿。不去想东城为何打扮古怪深夜到此,也懒得思量他方才话里的含义。虽然凤箫从未敢奢望,能与之有什么将来。可至少眼前,他们被紧紧的捆在一处。凤箫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心合着东城的心,一下一下跳动着。他现在要做的,便是尽量去享受这短暂的幸福。
东城在转身的那一刻着实吃惊不小。只数日未见,那个清冷娴静的少年,竟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当日与他初相会,便觉他眉目间含着几许惆怅。一番言语试探,越发觉得他心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直到去他府上送请柬,凤箫的失态与惊惧,对父亲的无礼放肆,让东城疑窦丛生。也曾胡乱猜疑,再不想竟是怎么回事。东城只怕穷其一生也不会明白,生为人父,怎么能对自己的儿子做出此等事来?他与轻浪商议时曾动过一丝杀机,怎奈蓝桥不仅是凤箫之父,亦是凤弦兄妹的父亲。再说他是朝廷重臣,果然死了必定会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到时凤箫免不了要过堂。大庭广众之下,要让他亲口说出父子间的丑事,无异于逼他去死。一定要带凤箫离开这里,彻底摆脱那个禽兽的掌控。干干净净的,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轻浪果然不问他情由,派了三名陌生男子随他往左相府救人。东城一来感激他大义相助,二来也晓得江湖规矩。那三人与他素昧平生,却不敢随意打听他们的来历。只晓得一个姓章,另两个是亲兄弟姓巫。昨夜已来探查过,本想趁其不备悄悄带走凤箫。岂料尚未走出他的院子,便被另外几个蒙面人拦住了去路。
那三名男子拔出兵器,迅速将东城围在了中间。另一边为首之人身材有些发福,不算大的双眼精光四射。冷冷的目光扫在东城四人的身上,开口道:“尔等是何方的贼人,竟敢劫持相府衙内?还不将人放下束手就擒,倒可从宽发落。”
巫老二听他说话如童子之声,皱起眉头道:“什么东西不男不女的?”
话音未落举刀便砍。那人对着来势汹汹的刀锋不屑一顾,身后自有两个帮手冲上前去。姓章的见巫氏兄弟动上了手,忙护着东城往外跑。那为首之人虽身材有些肥胖,动作却奇快,眨眼闪至他二人身前。只十余招便将姓章的剑挑飞,一拳击中他的肋下。姓章的立时便吐了血,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东城方才几次试图逃走,皆被他毫不费力的逼了回来。明知此人武功非同寻常,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挥刀而上。东城此时才觉后悔,当初不曾听父亲的话好好练功。以致今日遇困境不得脱险,还要连累他人。凤箫在里面听得明白,直叫东城将他放下快走。不料拦截之人耳力甚好,听了此话一阵疑惑,手上也放慢了。
此时早惊动了相府巡夜的家丁,一面高叫抓强盗,一面将手里的小锣儿敲得山响。瞬间,从院门外涌入十几个手持火把兵器的护院,将两边的人团团围住。
忽然,拦截东城为首之人一把扯下面巾,对着立于护院身后的人叫道:“龚总管,我乃思政宫使薛上林。这四个贼人劫持你家大衙内,被我带人拦下,莫放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