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鸾慢慢调整着呼吸,挤出一个笑容道:“恭喜你得偿所愿,四公子果然好眼力。说实话,我真想让你多陪我几日。只怕年底我便要成亲,若再想与你无拘无束的玩笑是不能够了。我在想……”
凤弦见他忽然停住忙问怎么了?飞鸾迟疑着道:“我说此话只怕你疑心……”
凤弦道:“哥哥但讲无妨。”
飞鸾往上坐了坐道:“你二人过两年便要各自娶亲,到那时……你们……”
凤弦被他问在痛处,呆呆的坐着一是竟忘了回话。
飞鸾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手心里已微微出汗。就在他准备开口追问时,只听凤弦幽幽的道:“除了他我这一生在不娶旁人的。”
飞鸾听得心下一沉,嘴里像灌了药汤子,苦涩的味道顺着舌尖蔓延至全身。事先便已料到他会有此决定,可那只是自己想的。在没有得到证实之前,多少有一丝希望存于心头。一旦听他亲口道来,竟有坠入深渊之感。努力将精神集中起来,再一次试探道:“若四公子抵不住家人苦劝娶了亲,你将如何了?”
凤弦想着那日回答凤箫的话,再一次毫不犹豫的道:“我便与他做一世的兄弟,在不远处守望他终生。”
飞鸾悄悄用手在腿上狠掐了一把,提醒着即将涣散的理智。沉默了会儿,努力在嘴角绽出一丝微笑道:“凤弦,你我一同长大,我多少还是晓得你的性子。你虽不是循规蹈矩,但也不会轻浮至,见人一面便言及情爱的,更何况他与你是一般的男子。眼下京中富贵人家子弟,暗中相恋之事甚多。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玩笑罢了,有谁会当真相守一生的?不过,听你话中之意竟都是真情流露,你莫非要与那四公子,如世间夫妻一般厮守终身吗?凤弦,你与我句实话,究竟看中他什么?也好让我彻底断了这痴念。”
凤弦踌躇再三,还是将那个匪夷所思的梦如实相告。
飞鸾从不信什么今生来世鬼神之说,但看凤弦的神情又不像是在说谎。正自疑惑间,小楼捧了药上来。凤弦亲自服侍他吃下,就在隔壁安寝以便夜里好照顾。
才熄灯睡下外头便起了风,少时听得噼啪一阵乱响竟下起雨来。
飞鸾睁着双眼,听那风雨声声敲打在心头只是睡不着。这一局算是赌赢了还是输了?当凤弦满面焦急的飞奔而至,将飞鸾小心的抱入怀中赶回东宫时,他欢喜莫名,险些忍不住掉下泪了。可听完凤弦方才的一席话,尤其是那个梦,让他那本就飘忽的希望,再一次被无情的击碎。飞鸾略显艰难的翻了下身,想着凤弦就睡在隔壁,渐渐的眼中又有了一丝微光。他还肯留下这说明他心软,无论他对我是那种情感,只要他不厌烦与我便有机会。左芳华,他永远是属于我的,而你,不过是一道换口的小菜罢了。
君上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忆昔扶他靠卧在漆雕榻上,轻柔的与他捶肩揉腿。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君上忽然开口道:“我看你忍得辛苦,有什么话便说吧。”
忆昔手上微微一顿,赔笑道:“官家说什么小人听不明白?可是手上力道太重了吗?”
君上翻身望着他道:“时轻时重力道不均,似有心事与怀。你随我多年,我若连这个也看不出来也就罢了。说吧,究竟何事能让你犹豫不决吞吐难言?”
忆昔实不打算隐瞒的,因见君上疲惫不堪,不愿在此时告知添他烦恼。哪知心下稍一犹豫便被君上所察觉,只得在榻前跪下细细奏明。
君上惊得坐起身,在地上来回的踱步,暗自道:“这是老天在罚我吗?我喜欢一个男人也就罢了,纠结多年欲求不得。怎么……怎么还让我的儿子也……喜欢上男人?让他同我一起,承受这无休无止的折磨。”
好一会子才稍稍平静下来,低声道:“鸾儿若真是苦肉计,可见他对凤弦那孩子用情极深。”
忽又连连摇首道:“不可不可,他是太子将来要继承大统,怎可任性胡来?不过,凤弦与芳华倒是两厢情愿的吗?”
忆昔点了点头。
君上慢慢坐回榻上,抬手揉着额头道:“你是我心腹之人,诸事我也不须瞒你。”
忆昔忙走上两步替他轻轻揉着。君上闭目略歇片刻道:“芳华乃是阴阳同体,嫁不得又娶不得。我与他娘娘时常为他将来担忧,只怕他孤独一生,身边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凤弦那孩子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倒罢了,如今越发出息了。那几位师傅,时常在我面前夸他仁厚端谨。若他二人果真结了良缘,子叔家也不会绝后。只是如此一来鸾儿怎么办?他也是我的孩儿啊。这世上因爱生恨的事还少了吗?我最担心他们兄弟因此结怨,鸾儿的性子……唉,看他今日这苦肉计,只怕不会轻易罢手的。”
忆昔忽然在一旁轻声问道:“小人斗胆,二位殿下皆爱慕男子,官家便不生气吗?”
君上看他一眼道:“情爱是件极庄重之事。不分贵贱,不论所爱之人是男女,掺不得半分杂质容不得一丝背叛。只要他们相互真心以待,我自然不会责怪。”
忆昔方要称颂几句,冷不防听君上接着道:“就如你与时翔。”
任那忆昔平素胆子再大再撑得住,此时也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慢慢在君上跟前跪下,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小心的回道:“官家明鉴,全都是小人龌龊做下这不才之事,与时……与井副都知无干。”
君上笑一笑道:“我若要降罪早将你们斩了。宫中虽不许结对食,你们做内臣的在外头均可娶妻纳妾。以你的官位薪俸,便是三妻四妾也养得起,如何竟找了时翔?”
一面说一面拉了他起来。忆昔顾不得擦汗躬身回禀道:“小人只外头看着还算是个清秀的男子,内里不过一具残废的身子罢了,又何必去自寻烦恼惹人耻笑。”
说道这里望了君上一眼,接着道:“不怕官家笑话,小人虽是这般,眼界却还高得很。一则不想委屈了自己家,二则更怕害了无辜之人,寻寻觅觅便遇到了时翔。”
君上亦笑道:“不怪你眼界高。若论姿貌你也是清秀脱俗翩翩的书生,在军中识谋划策骁勇善战,在宫中朝堂之上,你的书画几乎无人与之相比,便是左相也不得不甘拜下风。我听说常有官员到你府上求取字画,你倒很会拿大爱搭不理的。”
忆昔继续与君上揉着肩道:“那些连附庸风雅都谈不上的人懂得什么字画?无非是瞧着小人受宠与官家,想借机得些好处罢了。与其将心血所得白白的送与他们,倒不如邀二三知己煮茶评论一番的好。”
君上颇为满意的微微颔首道:“难得你如此淡泊。”
忆昔方要答话,只见时翔匆匆走进来跪下道:“启禀官家,圣人回宫后伤心落泪至今不肯就寝,请官家移驾去劝劝吧。”
君上轻轻叹了口气望了忆昔一眼,忆昔忙命人备下肩舆,同时翔一起随君上往椒房宫而来。
第十七回:因爱成魔蓝桥逆人伦 忍辱含垢凤箫独饮泪
一连七八日京中暴雨不断,沧波湖水猛涨。沿岸酒家女支馆大多进水,竟有一人多高。京郊的农户更是受灾严重,山体垮塌至房屋损毁人畜死伤不计其数。上好的良田亦被冲毁十之四五。而大街之上到处是关门歇业的商户,所能见者,除了一层层的雨幕,连只狗也看不到。前几日热的疑似到了三伏天,这雨一落地,倒又像是深秋的感觉。
官家怜惜百姓受苦调拨了钱粮,命户部派了官员,在京中京郊各大寺庙道观开设粥厂。又恐底下人借机贪污赈灾粮款,特颁下圣旨在各粥厂乡间张贴。凡此恶行一经举报,本部的长官一并连坐。查实后主犯斩立决,从犯发配边远之地服役。
这一日天色总算放晴。凤箫因有旧伤在身,双腿又不能动弹,故觉酸痛难当两足格外的冰凉。唤厮儿将收拾起来的脚炉,重新找出来用上,方才觉得好些了。
用罢早饭漱口净手后,命厮儿寒生,疏雨将香具香器一一铺陈在几案之上。他二人皆不识字,虽哑却并未失聪,且都学得一手推拿之术。凤箫自然明白蓝桥之意,难为他竟能找到如此“绝妙”之人来服侍自己。不过二人既不能言,自然便不会多语倒也清静。
凤箫挑了个白玉狮钮鼎式香炉,将炉中铺上一层香灰,用灰压一点一点压平整。在那十几个汝窑烧制的,贴着笺纸的粉青色小瓷瓶里,寻出蝉蚕香粉来。随后在锦盒中,取一只万字不到头的香拓。猛抬头,见寒生正看得入神,微微一笑道:“你也想来试试吗?”
寒生不妨吓了一跳,往后退一步躬身连连摇首。凤箫不在理他,将香拓放入炉中,拧开瓶盖用香勺取了少量的蝉蚕香粉,均匀的填埋在香拓的空隙间,再用香铲将粉末极小心的压平压紧。如此繁复图案的一篆香,便是精于此道之人,也要近半个时辰方能做好。若提起香拓时动作过快,或是手上稍微不稳,下面的图案便全散架了。疏雨晓得他一时半会儿做不完,轻手轻脚的斟上茶,拉了寒生往屋外廊下坐着。
凤箫原打算坐香习静,以求心中片刻安宁。谁知事与愿违,越想抛却烦恼却越要自寻烦恼。脑子里平白的想起宫宴那晚,自己正睡得迷糊,父亲不知何时潜入了房中。陡然惊醒,不用看也能感觉到那就是他。慌乱中正要高声叫喊,早被他死死的捂住了嘴,一面在耳边不住的哀求。暧昧而炙热的气息,不断的喷在自己脸上。凤箫被他压得死紧,又羞又恼又是害怕,眼泪不争气的直流下来。蓝桥亦感到了手上湿湿的一片,那躁动不安的情绪,像被高墙猛地挡了一下。
今晚在宴席上,蓝桥见那人舒眉展目笑得格外动人,又与自己合填了一首词。握着留有他温度的笔管,竟激动地微微有些打颤,险些在众人面前出丑。后来见他以茶代酒遥遥向令德举杯,眼中缱绻之情唯有自己看得明白。
想当年蓝桥时任太子中舍人,因文采出众颇得君上赏识。那时的君上年少开朗意气风发,又好激辩,时常召臣下在东宫谈论国事。先帝深爱此子,因怕大臣们拘束,时常在屏风后设坐听他们各抒己见。因而,蓝桥也得到了先帝的另眼相待。
他父亲早丧在家中又是庶子,虽无人刻意欺负却也不受长辈们重视。今日终遇伯乐,让自己的才华不至被埋没掉。蓝桥对君上充满了感激之情,决定誓死效忠于他以报答知遇之恩。
记得那年的冬月初九,适逢蓝桥当值。因人年轻染了些风寒也未在意,至午后时便发作起来。等完全清醒过来,一眼便看见坐在床前的君上,正对自己含笑相望。除了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他隐约察觉到,还有别的什么在里面。当君上的手轻轻按在他的额头,蓝桥慌得合上了眼。幸而正发着热,便是脸红也无人看出来。不过君上却感到了一丝轻微的颤抖,问他是否发冷?蓝桥不敢睁眼看他,胡乱搪塞了几句应付过去。君上体谅他孤身一人在外做官无人照料,暗暗使人将他家乡的妻子冯氏并老母接入京都。这本是一番好意,可在蓝桥看来无疑是当头棒喝。无奈之下,只得将那胸中几点火星悉数浇灭,循规蹈矩的守在他身边。
那一年君上随先帝阅军,蓝桥亦侍奉前往。他向来有些轻视舞枪弄棒之人,对令德却有了几分看中。乃至君上要将他收在身边听用,蓝桥也是极力赞成的。到后来他的母亲病故,蓝桥往部里报了丁优与君上作别,同妻子一道扶灵柩回家乡守孝三年。
谁知才过一年,便听说君上领军平叛,不幸中了女干计坠入悬崖之下。从那一刻起,他平生第一次恨自己为何不是武将?不能在君上最危急之时挺身相助。等他披星戴月的赶过去后才知道,是令德救了君上。而君上早已离开此地,护送和亲的公主回京了。
等守孝已满返回东宫后,君上不仅有了太子妃,有了宠妾。最重要的是,那个叫左令德的小卒竟然站在了他身边。君上与他来往亲密甚至超过了蓝桥,看令德的眼神对他来说是那么的熟悉。因为他也时常在暗处,偷偷的如此注视过那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蓝桥虽然心里很明白,君上与他二人皆是不可能的。但却又固执的认为令德钻了他的空子,因此暗暗的嫉恨起他来。令德对君上有救命之恩,自然不能明目张胆的与他作对。左右对他不服之人甚多,蓝桥旁敲侧击的用言语挑拨一番,自有人寻上门去闹事。若是狭路相逢,必要拱手含笑夹枪带棒的说上几句。见令德无动于衷的走开,便暗自替君上不值。如此莽汉连个好赖话也听不懂,君上究竟爱他什么?
渐渐的,蓝桥察觉君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时常独自一人在湖畔林间呆坐。昔日,如初生红日般光彩的少年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无尽的忧愁与纠结,平添了几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沧桑之感。
蓝桥私下向几个中贵打听才知道,太子妃仗着先太后溺爱,嫉妒颇得君上宠爱的桂良媛(以后的桂圣人)。先太后不仅不主持公道,还斥责桂良媛以孕邀宠以下犯上。彼时桂良媛有孕在身,三九天被罚跪在永寿宫的转地上。君上在宫外校场看士卒操练,闻讯飞马来救。他对先太后是极孝顺的,晨昏问省自不必说,若有微恙必在床前侍奉汤药直至病愈。虽晓得桂良媛有满腹的委屈,也只能忍下心劝她多多忍耐。从来宫闱之争是无休无止的,君上亦无奈的陷入了没完没了的烦恼之中。
此等事做臣子的怎好深劝?再说君上自遇到了令德,那些很亲近的话也只肯与他讲。蓝桥一半是灰心一半是无奈,只得将那份情更深的掩埋起来。
因心中烦闷,随了诸位同僚往一家行院玩耍。偶然结识了做男子装扮的清倌人烛影。那烛影虽非秀丽绝伦,然琴棋书画诸般耍笑色色俱精。她偏好着男装,打扮起来竟平添了一股英气,在客人眼中又是别样的味道。蓝桥本不好此道,谁知一见了这烛影,便有些似曾相识之感。不动神色的在一旁细细观看,越看越是心惊。你道是何故?原来这烛影眉眼间,略略的有一丝君上的影子。众人皆不曾看出,唯有蓝桥这个痴儿留意到了。
自此,他私下里往那家行院去过几回,每回必唤烛影不施粉黛扮男装作陪。那蓝桥既年轻人又生的儒雅飘逸,每与烛影相对,不是斯斯文文的说话便是作词吟咏。要嘛便只管望着她痴看,从未有一毫轻浮之举。送衣裙送首饰,必有几套做工精致的男装在内。烛影虽技艺上乘到底姿色差了些,院中色艺双绝者不下五六位,因此她并非大红大紫。如今,有这般合人心意的恩客时时光顾,不若趁着青春年少从良,以便跳出火坑脱去贱籍得一个好归宿。
合该那烛影前世有债今生来还,终与蓝桥结下这段孽缘。蓝桥之妻冯氏数年未孕自觉有愧,又听说烛影是个清倌人,见丈夫甚是爱她便不再多说。
唯让烛影困惑不解的是,洞房之夜蓝桥依旧要她着男装,依旧不许涂脂抹粉,甚至要她从即日起不再缠足。还未等烛影想明白,蓝桥便又对她说,与她再起个名字唤作“阿悫”,无人时只他一人能叫。等到千金一刻之时,蓝桥从头至尾唤着那个名字,在烛影身上万般纠缠不去。那烛影破瓜初夜,如何承受得起这般狂采滥摘?先还咬唇忍耐,到后来抱住蓝桥婉转娇啼低声相求。蓝桥仿佛猛地回到了现实,慢慢退出了她的身体。将她揽入怀中长长的叹了口气,伴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渐渐睡去。
蓝桥对这个替身虽不甚满意,好歹有总比没有强。尤其见烛影女扮男装在窗前廊下,或写字或赏花,那神态举止竟有三四分像君上,他便感到一阵恍惚。
不旧烛影便有孕在身,蓝桥越加的宠爱与她。冯氏也慢慢替她预备着婴儿衣物,挑选乳母以及生产之事。
至五月时烛影已有八月的身孕。一则调养的好胎坐得稳,二则她毕竟年轻在府里关得着实烦闷,软磨硬套的求着蓝桥带她去沧波湖玩耍。蓝桥见外头风和日丽,又体谅她的心情,遂带着妻妾家人乘轿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