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自发神的穆寒江有些惊讶地看向谢昀泓,自小一起长大,他从未见过谢昀泓给任何人道过歉,他骨子里骄傲异常,即使对人温和,却也只是教养使然罢了。
如今……却是在向自己道歉了么?
想到这里,穆寒江一时怔愣,他眉眼深邃地看着谢昀泓,还是一样潋滟的五官,一样骄傲的神色,却总有什么说不明白的意味。
想到这里,心下隐隐一颤,却又强制自己去忽视。
见因为自己的视线而面上有些不自然的谢昀泓,穆寒江移开眼。他注视着远山,带上了平日少有的严肃。
“这两日来,我想了很多。”他缓缓地于沉默中开了口,语气平淡,毫无起伏,“年少时,我便知道今生我穆寒江的生杀荣辱都已经与东宫绑在了一起。”
他声音低沉,语带坚决,山峦起伏都似映在了他的眸中,若有浩荡之气,“没有人能够勉强燕云穆氏之人,我们不惧生死,如此才能在战场之上所向披靡。父帅曾说,手握兵权的穆家人是利刃与强盾,每个向往权势的人都想要得到。但是我们效忠于王座之上的人。”
他忽地看向谢昀泓,“可是我已经决定,效忠东宫——因为你们都在那里。”
从燕云六州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一切都是完全陌生的。在那片跑马追风的大地上,他是穆寒江,是穆家三郎,是敢于与狼相搏,敢朝着西狄蛮子挥刀相向的穆寒江。
可是入京的那一刻,从前的所有定位通通消失殆尽,他立在白玉阶上,看着亭台楼阁与飞檐画栋,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脂粉的香气与奢靡的浮华。
这里,是与燕云六州完全不同的京城。这里,再不是他的立足之地。
谢昀泓看着穆寒江,双眼微睁,显得有些震惊。但是这般的穆寒江,陌生却令人惊艳。
“东宫只能属于陆承宁和顾明珩。”他双眼微眯,蓦地迸出杀气,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连眼神都带上了戾气,“我愿为剑为盾,誓死守护。”
尾音果决,令得谢昀泓心神一颤。
“阿泓,我没事。”他说完缓了缓气息,声音蓦地柔和了下来,“阿泓”两个字如太液池的水一般,清澈而无杂质。
他看着穆寒江早已变得锋利的轮廓,不知为何心下突然杂乱起来。深吸了一口气,他勾起淡红的双唇笑道,“既然如此,本公子便将一身性命交付于你穆寒江,可否?”
一句话出口,连谢昀泓自己都怔在了原地,手中的折扇“啪”地落到了地上,玉质的扇骨光泽流转。
两人沉默了许久,穆寒江突然弯下身捡起了地上的折扇,温润的玉质上似乎还隐隐带着谢昀泓的温度,沿着指尖落到了心上。
他将折扇递到谢昀泓面前,因长年习武而显得很是粗糙的手指握着扇骨,他眸光专注地看着身前的人,字字果决得说道,“我曾发誓,若非踏过我的尸骨,天下无人能伤你分毫。”
谢昀泓怔怔地接过折扇,紧紧握在手中。他无言地看着穆寒江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茅屋里走去,看着他深色的衣袂轻晃,明明毫无光泽,却比日光更加灼人双眸。
“无人可伤我分毫吗?”站在原地的谢昀泓一点一点展开折扇,原本涟滟的双眸缓缓沉下去,若有暗色的光华沉寂。
他嘴角泛起自嘲的浅笑,衬得神色带着深沉的悲戚,眼角微湿,像是要落下泪来。“当真是,此生此地难为情……”一声轻叹合着山风消逝,再无踪影。他五指收紧,折扇闭拢,像是脱了力一般,手垂到了身侧。水色的暗纹晃动着,再难平复。
他轻轻提起步子,丝履落地,无声无息。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莫相识……
远处山回水绕,清河波平,风无力。
踏进茅屋的时候,就听见顾明珩带着惊喜的声音,“鹤翁您真的会跟我们一同离开吗?”他的声音难得地情绪外露,有些惊喜地看着鹤翁。
将最后一根银针扎入陆承宁眼下的承泣穴,鹤翁朝着顾明珩点了点头,“老夫日日住在山水间,也该去尘世走走,沾染沾染红尘了。”说着用棉布净了手,负手站在床下的老人竟有了仙风道骨的味道。
他将视线移向安静坐在竹椅上的陆承宁,“他的双眼可不是施针几日便可以恢复的。若是他无好转,你们的境况也会很艰难吧。”他矍铄眸子像是可以看破世事一般,语气悠然,却未曾被表面蒙蔽。
顾明珩看着面上满是笑意的老人,神色庄重地行了大礼,长袖平展,“前辈之恩,永不敢忘!但有吩咐,只要不触及阿宁利益,不违江山社稷,世事伦常,晚辈必定做到。”
鹤翁摸了摸长长的白眉毛,“不用说什么忘不忘记的了,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就好。”说着还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眉毛随着他的动作抖了抖。
“什么事?”顾明珩放下手,有些疑惑。就见鹤翁朝着自己幅度很小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去。
顾明珩依言走了过去,就听见鹤翁很是神秘地问道,“你那个棋局但是是怎么破的啊?你告诉老夫,老夫一定保密,绝不告诉别人。”
顾明珩一愣,没想到竟是这个。刚想开口又见鹤翁猛地摆了摆手,“不准说不准说,你要是给我说了那多没意思……不能说!”说的有些恼的扯了扯胡子,“老夫还是自己想,总会想出来的……”
顾明珩点了点头,默默地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此局为死局,根本就无破解方法。
不过想来,这句话是没有说出的机会了。
冷宫。
昏黄的灯下,可见角落结着的蛛网,空气中弥漫着陈腐与潮湿的味道。
阿静打开陈旧的木门走进去,就看见许琦梧如之前的每日一般坐在灯下,细细地缝制着衣衫。她穿着一件麻布素袍,只用一根木钗将头发松松挽住,面色有些苍白。
她曾劝过,这样过于伤眼了,但是许琦梧却很固执。
“我也没有多少天可活了,还不如趁着这段时日给皇儿多缝制几件衣衫。”想起这句话,阿静默默地住了嘴,只是将敞开的窗户关上,又用热水沏了茶。
“父亲可有传话进了?”许琦梧声音平缓得问到,却没有抬头。
皇后许氏虽是被责罪,但奇异的是,皇后背后的陈郡许氏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责罚。众人看不懂皇帝的心思,也不敢对陈郡许氏与皇后欺压过甚,这样一来,在冷宫的日子也还好过。
“嗯,大人传话说,小公子与夫人一切安好,计划也很顺利。”阿静一边说着,一边将沏好的茶徐徐倒入杯中,一时茶香四溢。
沉默了许久,许琦梧突然开口道,“嗯,父亲身体可还好?”
“并没有什么大碍。”阿静想了想摇摇头道,接着将茶杯递到许琦梧的面前,热气袅袅。
许琦梧抿了一口热茶,随后执着针线再次缝起来,面容陷在阴影中,再辨别不清。
第四十五章
盛夏之夜,河汉星流若要自天际徐徐淌下一般,璀璨的夜空下有丝竹弄弦之声,高挂的荷花灯昏黄,却比白日更多了几分风流雅意。
穿着轻薄的侍女侍童在庭院中来回穿梭,偶尔被湖面拂来的凉风掠起衣摆,还能看见白皙的肌肤,如枝上果实,引得诸方垂涎。
水榭中满是喧嚣,檐下垂挂的灯笼倒映在水面上,波纹里晃眼的火光不多时便被风吹皱了,缓缓散去。空气中飘散着甜腻的香味与酒气,席上酒盏交错,迷乱人眼。
琴师淡淡弹奏,宫商角羽间带着几分深沉。
“太子仪仗已经到了沧州边境,虽是因太子水土不服,染疾而歇了几日,但是不管如何,七日内必定会进入惠州,不知唐大人可有良策?”说话的是一个中年文士,他着了一件深青色文士服,此时正直身坐在椅上,身侧拥着个歌伎。
话音刚落就见唇边递来了一杯酒,女子玫红色的指尖散发着缕缕幽香。他展眉一笑,就着歌伎的手饮下,得了水榭中众人的抚掌叫好。
歌伎羞涩一般靠入他的怀中,柔若无骨。
“仲云可是心中惶恐啊?”州牧唐贤隆闻言放下手中的酒杯,便有身边随侍的童子将其满上,水液有些浑浊,看不清杯底的景象。
他眯着一双眼看着徐仲云,本就不大的眼更是只剩了一道缝,只听他语调缓慢地道,“孙兄遣你过来,不就是求一个心安吗?”话间情绪莫辨。
他有些浮肿的手指端起酒杯递到唇边,喝下一大口,随后将唇覆上怀中歌伎的唇哺了过去,有些许酒液顺着女子的唇角溢了出来,带着胭脂的浅红,湿了薄纱舞衣。
“大人,我们大人亦是心中担忧,惠、淮二州本就是一体,任哪一边出了事都是唇亡齿寒的事啊。”他虽是喝了数杯酒液,但是神智却极为清明。
心知这惠州的唐贤隆完全是败絮在内,若非与宁国公有亲,根本就坐不上这个位置。但是不管这惠州出了什么事,都绝不能连累到自家主子。
“砰”的一声,酒杯倾倒在织锦桌布上,水液很快地蔓延开来。水榭中立时一时便是一静,唯有琴师手下未停,清淡的声音徐徐传出,远远向着夜空。他沉静的眉眼看着手下的琴弦,很是专注。
“徐仲云,可不要给脸不要脸!”唐贤隆砸了酒杯,一把推开怀中的歌伎,满面怒气地看着文士,下颌处的肥肉随着他说话的动静抖动着,酒液滴落了些许在手指硕大的祖母绿指环上,显得很是刺眼。
“大人,仲云别无它意!”徐仲云站起身拱手道,很是谦卑。他是淮州州牧孙德义手下第一幕僚,这次受命而来,若是其中出了任何的差错,自己的地位定然不保。奈何这唐贤隆本就不是好相与之人,很是棘手。
“别无他意?”唐贤隆冷哼了一声,用白绢擦了手,双眼阴鸷地看着躬着身的人,嘴角满是嘲讽之色,“孙德义他什么东西?连个下人都干在本大人面前放肆!”说着语气越重了些,竟是带上了咆哮。
他站起身来,因为饮了数杯酒有些发昏,一旁的歌伎见他身下不稳想要上前扶一把,却被直接推开了。
“徐仲云,今日乃我唐贤隆办的酒宴,请你来你还打脸了?你可知这惠州有多少人想要见我一面而不得?嗯?”他整个人逼近徐仲云,狠狠地一把抓着他的衣襟,浓重的酒气喷出,“我告诉你!今天!我就是直接让你死在这儿了,他孙德义也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说着猛地展臂一推,徐仲云整个人便被撞到了水榭的柱子上,可以清晰地听见沉闷的撞击声。
在场的人看着发着酒气的唐贤隆,没有一个敢开口。他们俱是惠州之下的官员,深知顶头长官的性子,这几日因为太子仪仗即将驾到的事,处处都在改帐作假、堵人口实,防着被查出蛛丝马迹。想来唐贤隆心中烦闷已久,憋到了今天才借着酒气发了出来。
只是可怜这姓徐的正正撞到了刀尖上。
“大人……”徐仲云扶着水榭的栏杆站起了身,捂着胸口发出几声闷咳,他看着唐贤隆,眼中带着浅浅的讥诮,很是不善,“大人,这些年来我们大人帮着您掩饰……那些事情若是让国公大人知道了,甚至是陛下得知……”
还没有说完,唐贤隆便一脚踹到了他的胸口,徐仲云整个仰倒在栏杆上,冲力过大,连雕花漆木栏杆都发出了“咯吱”的声音。他的嘴角流出了一道血迹,落在深青色的衣衫上,消失了踪影。
唐贤隆站在水榭的中央,将手背到了身后,看着胸口剧烈起伏的徐仲云,掀了掀眼皮,“真是怎样的主人有怎样的狗,不要以为那点事儿就碍得着我了。”
说着靠近徐明义,压低了声音,“怎么,你真以为这事儿国公爷不知道?”说着轻哼了一声,转身朝着原座走去。
琴声未断,袅袅如湖上烟云。
水榭中“大人息怒”之声不断传来,徐仲云面上已是紫绀却无人理会,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掠老虎须,个个满脸恭敬带着讨好,围在唐贤隆的周围。
“哼!”唐贤隆面色好了些,一把拉过歌伎置于怀中。她丝薄的舞衣褪下了不少,露出了胸前肤如堆雪,酥肩馥郁。
见歌伎很是顺从地倚在自己怀中,唐贤隆肥胖的大手一把落在茜色的抹胸上,狠狠地揉捏起来,自己的气息也逐渐急促起来。
众人见他少了初时的愠色,对视了一眼便回了座,知道这一篇算是揭过了。看了看角落已是气息微弱的徐仲云,心道这人定是没办法活着走出惠州地界了。
“谁在理着贡品的事儿?”过了些许时候,怀中的歌伎已是双眸含泪,唇间满是吟哦之声,唐贤隆减了力道,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矮胖的官员走了出来,他面上带着谄媚,“参见大人,是下官在理着这事儿。”见唐贤隆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便继续道,“痕迹都抹去了,簿子也做好了,明日就呈给大人您!”他的身子躬得很低,显得极为恭敬。
“簿子?”唐贤隆抬起眼皮,看着几步远外站着的人,猛地提了声音大喝道,“怎么,还嫌本官事情不够多?你这是明着让那个傻太子来抓我的把柄是吧?”他双眼圆瞪,很是凶狠。
矮胖的官员一听,双股战战,颤颤巍巍地就跪了下去,“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的回去这就毁了……”他的声音中满是恐惧,余光看见水榭角落至今无人敢去理会的徐仲云,心底满是恐惧与凉意。
若是自己便是这般下场……
这些年来唐贤隆不知扣下了多少贡品,涉及到贡品藏了一件就已经是死罪,更不要说这么大的数量。原本以为经过这回他也能从外围进去里层,成为州牧亲信,却没想到办砸了,能活着出去他就谢天谢地了。
这时,庭院的前门处突然传来了零散的嘈杂声,唐贤隆倚靠在椅背上,皱着眉朝着候着的侍从挥了挥手,“去看看,怎么回事。”
说着又换了神色,满是兴味地端起酒杯,将酒液纷纷倾倒在了歌伎的抹胸上,一时纤毫毕现。他嘴角勾起笑容,似乎很是享受此般美景。
许久,去的人还没有回来,唐贤隆有些恼了,“怎么回事?”他放开怀中人站起身来,突然发现水榭中的人俱是震惊地看着湖对岸,满脸惊骇的神色。
心下一紧猛地回头,便见岸边不知何时站满了身穿铠甲的兵卒,他们手持长刀,寒光凛冽。映在河面上,如修罗一般。而一队弓箭手角弓满张,箭尖直指水榭,沉静有如雕塑,溶于夜色。
没有人知道,他们何时出现于此,无声无息。
哒哒的马蹄声缓缓靠近,伴着的是整齐的脚踏石板的声音。唐贤隆有些惊惶地回身朝着水榭外的大道看去,就见一队兵卒行来,停在了水榭前二十步远的地方。
队列的前面是三匹黑马,身穿盔甲的两人坐骑稍稍落后一步,明眼一见便知玄色袍服之人是众人之首。
“你是何人?”唐贤隆站在水榭台阶上,酒气早已散尽,他看着悍野的兵卒,心中满是寒意,脑中浮现出猜测,却有快速地否定了——绝不可能是……
他稳了稳心神大声问道,但是却止不住声音中的颤抖。那个一身玄黑的身影像是藏在黑暗中的神魔,即将挥起兵戈收割一切。
这一刻,连风声都止息了,恐惧有如疫毒扩散开来,整个州牧府已经变作牢笼,插翅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