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宁估摸着如今所在的方位,突然控制着双脚用力蹬水,想了想低下头想要渡气给怀中的顾明珩,却被他猛地躲开。陆承宁没有再坚持,只是脚下加紧了力道。
在露出水面的一瞬间,陆承宁如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地呼吸着,此时他已是全身力竭,四面水流翻卷,带着他们朝着未名的方向而去。低下头,陆承宁便看见顾明珩脸色惨白地倚在自己的怀中,双唇毫无血色,一时心下一痛,将他死死地抱在怀里。
身上多处伤口迸裂出鲜血来,一路留下了血色的痕迹。陆承宁看着两岸陡峭的岩壁,眸中满是杀意——阿珩,若你有事,我必将让他们全部都为你陪葬!
那一刻,心底狂暴的杀意被源源不断地激发出来,自此——他甘愿为怀中之人杀尽天下!
绕过满是石块的窄小河道,天即将亮起来的时候,两人才被河水拖着到了下游,水势渐渐平稳下来。伤口已经痛到麻木,陆承宁估计着手臂上的伤与到河岸的距离,想了想一手揽住昏迷过去的顾明珩,单手划着水朝岸边凫去。
祈天宫。
姜余看了看坐在棋盘边的迦叶,匍匐下身子禀报道,“确定皇后派出了一队暗卫,约有数千人。并在他们的身上作有标记,以嫁祸三公。”说着顿了顿,“若是皇后袭击失败,我们的人便会出手。”
“嗯。”迦叶闻言应了一声,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神色淡漠地说道,“其中的分寸你把握,不要伤及太子,他日后还有大用。至于皇后,我不想她再在凤座上多坐一天!”
说着抬头看了姜余一眼,“回去伺候吧。”他的语气比从前还要冷上几分,像是祈天宫数百年未曾改变的宫墙一般,冷入骨髓,如世间再无任何挂念,只剩下无尽的恨意。
姜余忍下口中“公子保重”四个字,沉默地起身缓缓退出了宫室。
宫殿的石门再次闭合,整个祈天宫再次回到了黑暗与死寂之中。迦叶看着昏暗的灯下凌乱的棋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就算我这一生都无法离开祈天宫又如何?他的心中永远都只有我!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疯狂起来,黯哑的笑声在黑暗中逐渐扩散,带着得意与哀戚。挥袖将棋盘上的棋子拂落在地,劈啪之声不绝于耳。
沧州。
带着残余的几百兵卒一路行到官道附近,已是人马困乏。谢昀泓看了一眼满脸戾气的穆寒江,朝着赵显打了手势。接着就听见赵显大喝一声,“全队整顿!”
队伍停了下来,兵卒相互搀扶着靠着路边的岩石坐了下来,相互包扎着伤口止血,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偶尔会有因为伤口疼痛难忍而发出的闷哼声。气氛一时肃然。
赵显下了马,安排未曾负伤的下属近距离巡视,以防追兵,之后猛地坐到了地上,颤抖着手取下了头盔。他盯着满是缺口的长刀,眼眶逐渐红了起来,根本就不会有追兵,根本就不会有……
谢昀泓倚在马腹旁,视线一直落在穆寒江的身上。他站在树干旁深埋着头,看不清表情,整个人却像是笼罩在浓重的阴影中一般。想了想,谢昀泓还是走了过去。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穆寒江没有抬头,他紧紧握着的拳头上满是鲜血与树干上的碎屑。此时的情态如同颓丧的猛兽,将自己圈起来,不让任何人靠近。
谢昀泓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却在半空中止住了动作。良久,谢昀泓缓缓地开口道,“你背上的伤口需要处理。”他的声音干涩,水色的长袍再不复平日的整洁,满是泥土与血迹。
没有得到答复,谢昀泓也没有再开口,他望着东边逐渐亮起的天幕,只觉心中沉重。
可笑,近二十年来,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你忘了走的时候阿宁说的话吗?他让我们去水中找他。”谢昀泓声音带着淡淡的哽咽,他终是将手放到了穆寒江的肩上,手指颤抖。
话音未落,就见穆寒江猛地转过身来,沾着血迹的脸上目光慑人,如负伤的苍狼。
谢昀泓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穆寒江,你没有背叛兄弟,你没有抛弃阿宁和阿珩!我们都知道那一瞬间阿宁已经想好了策略,若你与司御率都留下,必定只会是无谓的牺牲,甚至是同归于尽!”
他紧紧地看着穆寒江的双眸,神色郑重,此时虽是狼狈,气质却依然是翩然风雅。最后,他朝着穆寒江伸出手,“阿宁和阿珩还等着我们去救他。”
穆寒江看着他原本白皙细腻如今却满是血痕的手,双眸一凝,抬起自己的手紧紧握住。
“有谁愿意跟随我一同去救殿下。”穆寒江骑在马背上,脊背挺直地看着困坐在地的兵卒。他双眼如鹰,带着无所畏惧与决然之意。
不过数息,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兵卒纷纷站起身,他们带着伤,沉默地看着穆寒江,不发一言,眼神却是同样的坚定,带着悍然之气。
穆寒江扬眉一笑,高高举起手中满是血迹的长枪大喝道,“你们都是我大雍的好儿郎!我们——誓死为殿下效忠!”说着拉动缰绳,先一步朝着密林而去。站在原地的兵卒纷纷上马,一时马踏声动,尘土纷扬。
第四十章
穆寒江站在山崖上,强烈的日光自天际照射下来,头盔反射着暗色的光,他的眉目却如陷阴影。
赵显站在他的身侧,沉声道,“若要去往大河的下游,只此一条山路,斥候已经发来信号,半个时辰后,黑衣人必定会经过此处。”他的声音里带着狠意,全然没有了西后山营地时平易近人的模样。
自原路返回后,残余的约一千五百率卒将战地上散落的兵器一一捡起。他们将同袍的尸身掩埋,随后整装上马,毫不言语却如鞘中利剑,出鞘便是染血。
——他们背负的,是手足被斩杀之仇,是主君被逼绝路之恨!
将马蹄用布料系住,拉动缰绳,沉默的队伍朝着山野深处行去,视死如归,无人可挡。
黑衣人分前中后三队人马行进着,十分谨慎。他们着相同的衣饰,自上而下望去,黑压压一片。
“不知是否要留活口?至少……”赵显在一旁低声道。但是却有些犯难——此般队伍多是专行暗杀之事,全身上下一概无任何的疑点与线索。
穆寒江双眸寒凝,带着嗜血的杀意,闻言摇了摇头,“不必。全部——杀无赦!”
“警戒——”黑衣人队伍中突然有浑厚的男声响起,如平地惊雷一般,“有埋伏!”他眼神掠过地面上晃动的人影,高声喝道。
但一众黑衣人尚未来得及动作,头顶之上便有无数大石飞下,滚滚如雷!
自两侧飞下的大石砸落在他们的头顶之上,山路狭窄根本来不及闪避,一时无数黑衣人被大石击中,手脚俱断,或是脑浆四溅,血肉模糊。平静的山道上接连传出哀叫声与山石轰隆声。
眼见大石用完,穆寒江阴鸷的双眼看着山道之间缓过神来正准备往上强攻的黑衣人,厉声喝道,“放箭!”原本黑衣人已是折损大半,此时更是防护不及,难以躲避突袭的弓矢。
见时机已是成熟,穆寒江手中长枪一指,声如嘶吼,“上——”说完便直直冲下山道去。随后埋伏于两侧的司御率纷纷执着刀剑如疯似狂一般杀入敌阵。
顾明珩恢复意识的时候,就闻到鼻间满是铁锈味,他脑袋昏蒙,许久才回过意识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玄色衣袍,下一瞬他眸子猛地睁大,“阿宁……”他失声唤道,满面惶急,却没有听到回答。
身子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依然被陆承宁紧紧地抱着,他的双臂箍在自己的腰间,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放开一般。顾明珩双眼发酸,抬起手抹了泪,小心翼翼地扳开腰间的手坐起身,只觉全身疼痛难忍。
此时已是傍晚,初夏的白昼逐渐变长,夕阳西下,天边云霞明亮,如缀华光。平静的水面上映着红红的夕照,粼粼波光,一路奔流。荒山野迹,除了峭壁之外再无人声。
两人此时正在河岸边一个窄小的岩洞附近,想来是陆承宁抱着顾明珩想要进去里面,却还没有到达便脱力昏了过去。顾明珩看着躺在身前的陆承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慌,但是泪却再次模糊了双眼。
此时的陆承宁已是全身湿尽,有血迹蔓延在破烂的玄色衣衫上。表面处有的已经风干,无数的沙砾石块沾在上面,显得狼狈。他躺在地上,如失去了生命一般。
顾明珩将颤颤巍巍的手指放在陆承宁的鼻前,感觉有热烫的呼吸打在手指上,这才心底一松。可是眼见已经快要入夜了,若继续高热下去——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便是一慌,顾明珩止住了念头,不敢再想下去。
他沉默着站起身,双腿还有些颤抖,停顿了一会儿,站稳身形后才弯下腰将陆承宁整个抱起来,朝着窄小的岩洞走去。
山风冷人,唯有岩洞可以挡风一二,若是夜晚再遇雨水,必是难以逃脱了。
在水中本就已是脱力,此时托着陆承宁更是全身都在打颤,手上的重量像是要将他压垮一般。顾明珩咬了咬嘴唇,紧了紧双手,丝毫没有放开。
虚浮的步子在满是石块的缓坡上移动着,顾明珩喘着粗气,心里默数着步数,眼前看着近在咫尺却怎么也到不了的岩洞,有些绝望,却固执地坚持着。
阿宁……我不能放弃……不能……在他的身后,石块的尖锐部沾染上了淡淡的血迹,沿着脉络徐徐扩散。
湿透了的鞋子踩在棱角不平的石块上,刺得脚心生疼。一个不稳,他整个人便朝着地上扑去,在将将落地时猛地强行扭过身子,换成自己在下面的姿势,陆承宁压在了他的身上。脊背着地的那一刻,顾明珩只觉痛的麻木,整个背部都被撕裂开来一般,再无知觉。
他仰躺在地上,双腿扭曲着,深蓝色的天空映在眼中,眼泪终是忍不住流了下来。四肢都在不住痉挛,像是筛糠一般,身上再没了力气。放在陆承宁背上的手指突然感觉到粘稠的湿意,转眼一看,竟是满手的鲜血——陆承宁的伤口又迸裂开了。
顾明珩崩溃一般睁大眼,唇间呢喃着“阿宁——”两个字,他的呼吸颤抖,下唇都被咬出血来,血珠自伤口溢出缓缓往下流,剩下蜿蜒的血迹,在惨白的下颌处很是狰狞。
“阿宁……”他痛苦地呢喃地,费力地偏过头看着不远处的岩洞,一眼不眨。时间一分一秒地慢慢过去,感觉背上的疼痛渐渐适应,顾明珩双臂紧抱着陆承宁,“阿宁,我们不能死在这里啊……我都发过誓的……我会帮你夺下皇位……我会看着你君临天下……”
他断断续续地吸着气,发白的双唇不断战栗,却倔强地继续说着,“我不会再让你死在别人的刀下……不会的……”
一句一句没有连贯,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湿黏的头发凌乱地凝固在耳边,顾明珩像是突然有了力量一般,一点一点将压在自己身上的陆承宁扶起,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一把将陆承宁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搀扶着他朝着缓坡上的岩洞走去,身形不稳,脚踝伤成了扭曲的模样,疼如钻心。
他纤瘦的背上有血迹缓慢地浸湿霜色的外衫,如盛开在雪地上的朵朵红莲。
放下陆承宁,顾明珩瞬间跌坐在岩洞里,靠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臂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岩洞的深处有水滴声传来,如在耳侧。顾明珩睁着眼,只觉眼皮沉重,全身疲惫不堪。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陆承宁的身上,眼神渐渐恍惚起来,如陷幻觉。
“阿珩……”轻微的声音在岩洞中响起,缓缓闭上了眼的顾明珩猛地醒来,他扑倒陆承宁的身侧,膝盖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也没有理会。
他的双眸亮若星辰,“阿宁……阿宁!你醒了……”他紧紧抓着他滚烫的手,满眼希冀地等了一会儿,眼中的光却又渐渐熄灭了下去。陆承宁双唇不断地动着,眉眼却依然紧闭,明显是陷入了昏迷。
沉默了许久,顾明珩抚在他脸上的手抖了抖又垂落了下来,牵了牵嘴角,他跪坐在陆承宁的身旁,眼里带上了温柔的神色,“阿宁……一直都是你在保护我……那这次换我来保护你可好?”他的声线温和,如弦上乐音,带着隐隐的泪意。
顾明珩吃力地搀扶着石壁站起了身,看了昏迷着躺在地上的陆承宁一眼,转身离开了岩洞。他霜色的外裳已经不见初时颜色,倔强而坚定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山林间的重重夜色中。
密林延绵,山岚如墨,河水依然奔流着,没有停息。
陆承宁感觉到了强烈的疼痛,缓缓恢复意识,就听见了清晰的火焰燃烧的劈啪声,还有隐约传来的水滴声,回声隐隐。他恍惚记得失去意识之前,自己带着顾明珩到了河岸边。
——那此时可是在岩洞中?
“阿珩!”他心中突然一阵心慌,失声喊到顾明珩的名字,带着惊惶。
不过数息,便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熟悉的温度传来,陆承宁心下一松,“阿珩……”
说完,就感觉顾明珩整个人扑到了自己的怀里,脖颈间有温热的湿意传来,耳边是顾明珩带着哽咽的声音,“你终于醒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阿宁……”
这一刻,一直藏在心底的焦虑、担忧与恐惧如潮水一般涌出,他抱着陆承宁,泣不成声,“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阿宁……”
陆承宁环住他,将他紧紧的抱在怀里,没有说话,沉默却让人安心。他轻柔地抚着顾明珩的脊背,用唇吻了吻他的头顶,满是爱怜。
过了许久,顾明珩才坐起身来,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阿宁感觉可还好?”他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却全无初时的不安于惊惶。他看着陆承宁好好地坐在自己的面前,只觉心中的欢喜完全无法抑制。
陆承宁闻言缓缓一笑,握着顾明珩的手细细摩擦着,感觉着原本细腻如玉的手上现在却满是疤痕,不由心下一酸。
阿珩到底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自己带到了这里?如此想着,握着他的手便是紧了紧。
他点了点头,朝着顾明珩的方向说道,“感觉好些了,不过,阿珩——我的眼睛怕是看不见了。”
第四十一章
“阿宁……”顾明珩握着他的手一颤,下意识地对上他的双眼,就发现他虽然看向自己的方向,但是却没有将自己映入眼中。没有了光彩的双眸有如幽深的洞穴,终年无日光照射一般冷清死寂。
顾明珩另一只微微握成拳的手,迟疑了数息才抬了起来,轻轻地在陆承宁的眼前摇了摇——没有任何的反应。
手僵硬地停在空中,他看着嘴角噙着温柔笑意的陆承宁,蓦地哭了出来,只觉心下破开了一个洞,再也无法复原。
他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不让哭声泄露出去,有泪水大滴大滴地流下落在手掌上,浸入尚未愈合的伤口里,绵绵密密的刺痛扩散开来。
阿宁……阿宁……
陆承宁感觉着身下冰冷岩石的触感,仔细辨别着声音,但是除了猛烈的谷风自洞外吹来的声音外,其余的都不甚清晰。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他不是很确定顾明珩所在的方向,“阿珩,你在哪里?”话语间隐约地带上了不曾有过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