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寒江……”谢昀泓有些狼狈地吸了吸鼻子,扬了扬尖了不少的下巴,哑着声音说道,“穆寒江,你若是再不醒过来,本公子日后就再不理会你了……算你识相!”
穆寒江看着清减了许多的谢昀泓,很想开口叫他不要哭,但是微微张嘴便连带起胸口心脉的疼痛,只好点了点头,勉强扬了扬唇角,让他放心。
阿泓,我回来了。
第六十七章
建章二十一年初秋,上林苑遇刺一事终于尘埃落定,三公华府坍塌,再无昔日高位重权,大雍唯护国公穆氏一门,旁则未有异姓王公。门阀士族与清流寒门同为朝中砥柱,面上一派平和,却是暗流涌动。太子陆承宁得多方拥护,储君之威势终于实至名归。
下了朝,谢昀泓与穆寒江往东宫递了牌子,之后便等在宫门处,以候传召。如今二人已正式被赐官入朝,虽然仍兼任东宫属官,但为防闲言,还是得按着章程行事。
秋日的阳光很是温煦,即便是正午的时候也不曾令人觉得刺眼。淡淡的影子落在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像是风一掠过,便能够撕破所有。
谢昀泓移了移步子,站得离穆寒江更近了一些,褪去旁人所见的云淡风轻,懒洋洋地靠在穆寒江的身上。两人的官服一为绯色,一为松青,交错在一起很是悦目。穆寒江站定了身子没有动,任他靠在自己的身上,觉得天上云间的日光都温暖了几分。
远远看着安王行来,谢昀泓瞬间站直了身子,两人对视了一眼,利落了行了礼。虽然心知上林苑一事便是这人的谋划,但双方都没有揭破,便如何也不能将心下的愤怒与憎恶表现在了面上。
这宫门口,可一直都有不少人在看着好戏。
“前些日子听说王爷微恙,如今看来应是康复了吧?”谢昀泓看着身前的安王,藏在袖中的手指捏的死紧,毫无血色。他此时方知,原来憎恨一个人,就连他身侧的气息,都是这样的令人厌弃。
但是在有最后的结果之前,他不能泄露自己的分毫恨意。这样想着,谢昀泓的笑容更加深了几分。
“本王已无碍。”说着将视线投注到了穆寒江的身上,“穆公子近日可好?本王府上尚有皇兄赐下的补益佳品,若有需要,尽管开口。”他笑的很是温雅,含着对待晚辈的慈爱。
“谢王爷挂念,晚辈已经恢复了七八。今上前些日子才将进贡的灵芝赐到了将军府,如此只能拂了王爷的好意了。”穆寒江表情带着歉然,很是真诚。
安王被拒绝了也没有什么不悦,正想开口说什么,却见谢昀泓拱手道,“看来晚辈只有先告辞了,实为担心殿下等得久了些,心生不悦。”话音刚落,就看见姜柏疾步走来。
安王咽下涌起的怒气,笑着眯了眼,“既然承宁要见你们,那我这作为王叔的自然不能耽误了去。”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见人走远了,谢昀泓袖中的手才缓缓松了下来,掌心俱是深红的指痕。穆寒江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隐秘地握了握他的手,带着安抚的意味。
谢昀泓缓了呼吸,朝着身侧之人一笑,又变成了那个如云如影的谢氏公子。
“两位大人久等了。”姜柏作了揖,面上带着笑意,因为来的太急呼吸还有些促然。虽然觉得谢公子的表情有些奇怪,却很守本分地没有多问。
“无碍。”谢昀泓手执着折扇,提了步子,如芝兰玉树,继而问到,“近两日太子妃可还好?”如今两人已是外朝官员,自有任上之事需要忙,进宫便也没有那么频繁了。距上次入宫,也有三四日的光景。
“太子妃皆如常,只是时常会念叨两位大人。”姜柏恭敬地答道,瞥见身后涤荡的绯色官服,心道这朝中上下,怕是也只有谢公子能将这祖宗制下的衣裳穿出此般风姿。
正于案前着墨的顾明珩听见廊外传来的脚步声,放下手中的玉杆狼毫起身,就见谢昀泓与穆寒江两人跨进了门。比起谢昀泓可称艳丽的风姿,一身青色武官装扮的穆寒江有如山间寒松一般,气质愈加沉稳了。这几月来,虽然调养得宜,但终归是伤了元气,看起来比往些时候苍白了些许。
“阿木,你我二人任劳任怨忙里忙外,这顾九却在此处临摹碑帖,此般逍遥真是叫人羡慕啊!”谢昀泓倚在门框上,手上就着扇柄一下一下地轻敲着穆寒江的肩膀,语气十分哀怨。穆寒江对这敲打显得很是习以为常,反而靠的近了些,让谢昀泓的手不至于疲惫。
“阿宁正在书房等你们。”顾明珩直接忽视了他的抱怨,敛了广袖朝着两人走去,语气也下意识地带上了笑意。
路过谢昀泓身前时,故意停了脚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谢昀泓一圈,挑了挑眉道,“谢公子一身绯色有如天边朝霞映日,怪不得京中贵女当街拦车,只求见君一面。”说着扬唇一笑转身离开。
谢昀泓恨恨地收回视线,看了看身旁的穆寒江,莫名地有些心虚,“阿木,你知道我对她们都不会多看一眼……”说着,见了穆寒江有些发冷的神色,心下突然有些委屈,酸酸涩涩的,“我真的没有多看她们一眼的……”
“嗯,我知道。”穆寒江见他萎顿的模样不忍地点了点头,正当谢昀泓弯起嘴角的时候,又听他补充了一句,“但是他们总拿那样的眼光看着你,让我心里很不舒服,非常的不舒服。”说着朝着顾明珩的方向走了过去。
谢昀泓在原地愣了愣,赶紧追了上去,“阿木,你不是真的要把我关起来不见外人吧——这又不是我的错——”
一直到书房门口穆寒江都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谢昀泓拽着他的衣袖就是不放,一边小声哄道,“阿木你看嘛,我现在上朝都是和你一起乘马车,连窗户都不会开了。这样嘛,以后不管谁拦车谁喊我的名字,我都不理,你就别生气了吧?”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穆寒江。
他堂堂丞相公子,最怕的就是穆寒江冷着脸不说话,每每此时,他就会想起那时候穆寒江无声无息地躺在病榻之上,怎么唤他也得不到丝毫的回应。
穆寒江看着他挨自己极近,鼻间似乎溢满了他衣上的熏香,心下一软,本来也没有生气,便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果然就见谢昀泓一脸志得意满的神情。
他知道,自己总没有办法对他不理睬。
四人围坐在书案边,陆承宁沉默着将一封黑色的奏报放在三人面前。霎时间,书房中的声音就像是被强夺而去一般,蓦地安静了下来。穆寒江执着谢昀泓的手一僵,神色难辨,“这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他双眸微寒地看向陆承宁。——这是唯有戍关的最高将领才能发出的奏报,代表着敌军异动,请今上速下决定。
“父皇昨夜宣召我入御书房,为的便是此事。”沉默了片刻,陆承宁开口道,语气带着一丝沉重,“穆将军派人星夜自燕云发来急函,西凉国边境正集结大军,所图为何,昭然若揭。”他手指轻叩桌面,心下也有些焦灼。
顾明珩眉心微皱,虽然知道这一战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去的,但是顾明珩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伸出手微微握住陆承宁置于膝上的手,轻轻抚了抚他的手背,“今上怎么说?”
西凉国建国已有四百余年,与大雍不同,他们世代栖居于草原之上,游牧为生,不论男女老少皆能跨马张弓,多年以前便是大雍君主卧榻之旁的隐忧。顾家镇守燕云六州,守的便是这西凉。
“父皇决意一战。”年岁并没有磨去陆泽章的锐气,或许是陆氏皇族一脉相承的血性,面对大军压阵,这位帝王没有犹豫,亦没有退缩,而是选择倾力一战。况且安稳了一百多年,天下黎民修生养息,此时的国力亦能够支撑一战。
“大哥前些日子尚还在和我谈论,老西凉王被自己宠爱的次子毒杀,这个受宠的小儿子尚未继位,兄长便以王长子的名义便带着十数部族的军队浩浩荡荡地杀入了王城,手刃亲弟,登基为王。那时候大哥便有些担忧,这般的权利更迭,西狄蛮子的心又没有齐过,就不知道这新上任的西凉王会想什么法子来把权利部属都给疏通了……”
“战争,还必须是一场大战。”陆承宁接下了他的话,此时他的眼神有些锐利,声音徐缓,却带着冷意,“无疑这是一个好方法,西凉与我大雍虽然多有摩擦,但也未曾主动开战。此时新王上位,自然需要一场战争来巩固自己的势力,排除异己。”
一时书房之中沉默了下来,廊外有风声疾过,带着秋日的肃杀。安宁许久的江山,即将拉开战火的大幕。
第六十八章
或许是因为帝王决断,而如今的国力与兵力都给了朝臣信心,大朝之上,“战而不和”这一主张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波折与强烈的反对。
可是,如今所面临的最为紧要的问题,却是利益分配。作为安稳百年之后的大战,并且是胜率极大的一场战争,几乎所有人都想要从其中分一杯羹。
或许战争是一条通天的捷径,无数人都想要于敌人的尸骨之上建立自己的功勋,无数的家族都希望用血流成河托起鼎盛的明日。
“启禀父皇。”喧闹的朝堂突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的视线下意识地集中到了立于金阶之上的储君。他身着明黄太子袍服,金色龙纹昭彰着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此时的陆承宁玉冠束发,威仪非常。
谢昀泓站在朝列之中,原本有些神思不属,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却猛地回过神来——他想干什么?看着金阶之上的背影,心下莫名地有些不安。朝着站在武将队列中的穆寒江看去,见他眉心亦是紧皱,便知道这件事殿下怕是对谁也没有说起。
“何事?”陆泽章揉了揉眉心,他的面上未见疲态,只是有些不耐烦罢了,此时面对着陆承宁,稍微缓下了语气。
“启禀父皇,儿臣请战。”陆承宁语气是惯有的清淡,他单膝跪下,满绣着暗色云纹的下拜轻轻落在了地面之上,一双墨色的眼却直直看向了陆泽章,眸色漆黑,不只情绪。
此话一出,整个朝堂寂静可闻落针。安王站在大殿之下,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意——自己这皇兄还是如当年一般,只要与那个人相关的所以事情,都难以自持。只是不知此时的陆承宁又是作何感想。
储君率军出征并非没有先例,相反,历代可循之事例并不少。一方面,亲自出征储君可以培养自己的亲信将领,为日后登基奠定基础;另一方面,亦有鼓舞士气的作用。当然,储君不到前线不见战火也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实,毕竟未来的君王可谓重中之重,乃江山社稷之根本。
陆泽章抚着眉心的手一顿,眸色有些暗沉,“太子,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语气喜怒难辨。一时想要上奏的大臣纷纷止住了动作——看这样的情形,怕是今上亦对此毫不知情,并且不甚同意这般的请命。
“儿臣愿领军出征,抵御外敌。”陆承宁再次开口道,这一次他没有再看陆泽章的神色,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了身前的玉砖上,声音依然沉稳,只是紧抿的嘴角带着淡淡的讥讽。
他想起那一日陆泽章在御书房召见他,那句“这次你亲自带兵出征吧”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响起,他压下心底的疑惑告了退。而如今于朝堂之上,自己自愿请命,他为何又要做出此般犹豫不决之色?是做给谁看的,还是想要宣告什么?
“准奏。”威严如一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疲惫,像是在那一瞬间舍弃掉了什么。陆泽章端坐在龙椅之上,看着微微低着头的陆承宁,只觉窒息——迦叶,他有着和你肖似的双眼,但是为何我看在眼中,却再没了怀念?搭在座椅上的手,下意识地紧握住了镶嵌着珠宝的座椅边沿,尖锐的刺痛传来,却无法缓解心底的苦涩。
我是如此的愚昧,才被你欺瞒至今,却在知晓真相的今时今日,如此甘之如饴。
话音刚落,便有数位大臣急急出列,匍匐在地,不断高呼,“陛下三思!殿下三思!殿下乃我大雍储君,实在不应亲身涉险!望陛下收回成命!”
陆承宁作为天家唯一的皇子,亦是大雍储君,如今已远非痴傻之幼时可比拟,无数朝臣皆认为这一位储君必将成为圣明君主,顾佑大雍江山,如此万金之躯,怎可亲上前线?一时朝堂之下跪伏着无数请愿的朝臣。
“退朝吧。”没有理会众臣的高呼,陆泽章起身离开。长长的中鼓声回响在皇城之中,带着漠然。
或许即使我将他派往战场,你也不会有丝毫的异议与不舍吧,迦叶。
东宫。
“阿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要告诉我你是想要保卫边疆!你自小就没有这样的气节,再说了,你的边疆小爷我给你守着!”穆寒江猛地放下手中的茶盏,连许久未曾唤起的称呼也脱口而出。
他有些焦躁地站起身,看着陆承宁不动声色的模样,很是勉强地缓了缓语气,“战场不是好去处,一不小心便没了性命……”见陆承宁还是不理睬,便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顾明珩打眼色,让他帮着说话。
“这是父皇的命令。”久久未曾开口的陆承宁突然道,见三人都有些不可置信,又重复了一遍,“这是父皇的命令,他亲口告诉我的。”
“什么意思?”谢昀泓猛地看向陆承宁,疾声问道,穆寒江也愣在了原地,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朝堂上父皇的犹豫与迟疑都是假象。”陆承宁神色淡然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看着三人说道,“给我看奏报的时候就下旨了,让我领兵出征。”
一时之间,时间像是停滞在了此处。窗外落叶飘飞,落在水面之上泛起层层涟漪,不知惊动了什么。
“今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惯有的镇定也掩饰不了言语之下的不解,谢昀泓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他微微蹙着眉,显得很是不解——为何要在朝堂上演这样一出戏,或者,为什么要命令当朝太子领兵出征?
安王在军中并无倚仗,而素来掌有兵权的顾家、白家早已归附东宫,三公一系已然溃败。至此,陆承宁是众望所归,在他登基继位的道路上,几乎所有的绊脚石纷纷清除了干净——那么,为何此时此刻,需要储君去往前线?
顾明珩端着茶盏的手一颤,记忆突然蜂拥而出——前世陆承宁被废黜太子之位,以及皇后临死前说出的秘密……
“会不会是安王?”谢昀泓下意识地轻抚着玉质的扇骨,触感温凉。若论太子在战场上出了什么事,那么最为得益的必定是安王——除了陆承宁,安王是唯一的储君人选。
况且,在上林苑,安王便已经展露过他不为人知的心思。
“可是他若是建议命殿下率军出征,极有可能受到今上的猜疑。”顾明珩淡淡地说道。这也是他此世亦不甚明了之处。对于皇位的窥伺之心,安王必定不能展现在陆泽章的眼前,那么,他到底是如何在前一世成为皇太弟,而此时又在一切在对陆承宁有利的情况下,令今上做出这样的选择?
每每想到此处,顾明珩都会下意识地回避,总感觉隐藏在一切背后的真相,透着彻骨的寒意。
一时间几人都沉默了下来,气氛有些凝滞。
入夜之后,整个东宫逐渐安静下来,宫灯一盏接着一盏徐徐被点亮,巍峨的殿宇于黑暗之中显示出了隐约的轮廓。远远传来更鼓的声音,却在呜咽的风中显得有些飘渺。
顾明珩坐在铜镜前解了玉冠,任由长长的墨发沿着脊背垂落下来,在灯火下映着淡淡的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