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时已是笑容粲然,“阿珩帮阿宁吹吹,还痛不痛?”他很是期待地看着陆承宁,希望能再听见他的声音。
但是陆承宁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他看了看自己的伤处,满不在乎了直接将衣袖扯下去盖住,之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顾明珩的手指。
顾明珩看着他的模样有些无奈,伸手将他的袖子再次抚上去,叮嘱道,“阿宁这里痛,不要把衣袖拿下来。”这一次陆承宁很快地就对他说的话有了反应,抬头来看他,想了想将自己的袖子再拉得高了一点,再看向顾明珩的表情像是在要求夸奖。
“阿宁很乖。”顾明珩手在半空迟疑了一瞬,最后还是放到了他的发上,轻轻抚了抚,很是轻柔。陆承宁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感觉,还用自己的头顶蹭了蹭顾明珩的手,眼睛都舒服地眯了起来。
顾明珩看着他的模样,这才发现记忆里,自己从未见过皇后抱过他一次,牵过他的手。
阿宁,枉天下人都以为你是皇帝唯一的也是最为看重的嫡子,可是实际上呢?
皇后自皇上尚未登基之时便已是正妻,陆泽章登基之后的第二年,陆承宁出生。一直以来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人,亦只有陆承宁一个独子。
前几年朝中还有老臣以命劝谏,望陆泽章再育龙子,以承江山社稷。但是陆泽章都没有理会,可见宠爱太子之心。
当年顾明珩也是这么以为的,现在想来,自己是一叶障目了,先入为主的以为帝后二人宠爱太子,现在才知道,远不是如此。
若是真心的喜爱,绝不会在陆承宁被烫伤之后如此的漠不关心。
顾明珩对着陆承宁微微笑着,将他未受伤的手握在手里,阿宁不懂这些复杂的事情也好,若是知道了,一定会非常的伤心吧?
即将到达东宫的时候,顾明珩唤了声跟在车驾旁的阿徵。
“你先去告诉吴嬷嬷,让她回去歇着,再叫太医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她毕竟是殿下的乳母。”将顾明珩的话记下,阿徵朝着陆承宁和顾明珩行了礼,便快步往东宫走去。
听见“吴嬷嬷”这个名字,陆承宁也没有什么反应。顾明珩仔细观察了他的神色,在心里想着,看来许多事情都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般,什么都不能只相信所看见的表面。
而陆承宁,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依赖吴嬷嬷。
两人到达东宫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小童正候在门口,看见太子车驾到了便快步迎了上来。
“郑老可有什么事?”顾明珩认出来人正是郑儒远身边的书童,于是笑容温和地问道。见他看着那个书童,陆承宁也学着他的样子盯着那个书童看,神色有着淡淡的好奇。
“先生请太子妃一叙。”小书童说完便没再开口,站在原地等候顾明珩的答复。
“自当应约。”顾明珩笑着点头,转头对站在自己身边的陆承宁说道,“阿宁,我们一起去见郑老好不好?”陆承宁视线从书童的身上收了回来,看向顾明珩却没有回答。
书童有些惊讶于顾明珩的做法,但是想着自家先生嘱咐说若是太子妃携太子一同前往,自己带路就好,不要多看也不要多问。
踏进修心斋的院门,就看见郑儒远正坐在廊下,身前放着一个酒壶以及一盘果仁,怡然自得的模样。
他见顾明珩带着陆承宁走了过来,也没有起身迎接,有些随意地指了指自己对面的蒲团,“今天就不给你们椅子坐了,学学先人席地而坐吧。”说着枯瘦的手指抚着长长的胡须笑了起来。
“学生见过老师。”顾明珩没有直接坐下,而是松开陆承宁的手作了一个揖。陆承宁也学着他的模样抬了抬手作揖,但是效果差别很大就是了。
“殿下很有进步。”郑儒远欣慰地看着陆承宁,“我初进东宫时,殿下每天站在窗前,一站便是一天,任谁也不理会。如今已是好了许多。”
他说着有些感慨,“殿下也长大了,都大婚了,老夫啊也老了,胡子都这么长了!”说着扯了扯自己的胡须比划道。
这时,一直没有动的陆承宁突然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他的胡须。
“阿宁——”顾明珩看见他的动作叫道,又看了看郑儒远的神色,见他确实没有不悦,这才松了一口气。
郑老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若是能够让郑老一心站在陆承宁这边,最后成功的几率要大很多。
陆承宁只抓了一下就放开了,他站直身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表情很惊讶,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没有胡子!
郑儒远看着他的模样笑得前俯后仰,完全没有了一代大儒的形象。陆承宁退后两步站回顾明珩的身边,把眼睛凑到他的下颌处,伸手摸了摸,确定顾明珩也没有胡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般。
“老夫往日怎没有发现太子如此顽皮?”郑儒远用手捶着自己的胸口,笑的太厉害了还没有缓过气。
“师尊,阿宁调皮了。”顾明珩见还在摸着自己下巴的陆承宁有些无奈,退后一步朝着郑儒远郑重地行礼赔罪。他知道郑儒远一向爱护自己的胡子,每天都细细地打理,虽然阿宁他并没有扯下几根来,但是到底还是唐突了。
“不碍事不碍事。”郑儒远摆了摆手,一脸不在乎的模样,“殿下的心智尚未长成,对什么都很好奇,他是觉得老夫对他没有恶意,这才亲近老夫。”说着指了指自己对面的蒲团,“别站着了,坐下说。”
又朝着站在一边的书童吩咐道,“你去把院门守着,谁也不准进来。”
两人坐了下来,陆承宁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盛着果仁的盘子吸引了。上面用墨笔简单勾勒了一尾锦鲤,很是活灵活现。陆承宁伸手戳了戳,发现“鱼”没有动,便放心大胆地端起了盘子细细研究起来。
顾明珩见他专注地看着锦鲤这才放下心来。
“明珩不用太担心殿下。”郑儒远顺着顾明珩的视线看向陆承宁,随后说道,“殿下他并非痴傻,否则老夫也不会在东宫一呆就是几年。”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像是交换秘密一般,“你也发现了吧?”
“嗯。”顾明珩心中尚有疑虑,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上一世郑老一直都支持陆承宁,但是帝后二人的真实态度让他不再那么相信以往的认知,变得谨慎起来。
“这三年来老夫仔细观察,发现殿下可是愚弄了天下人啊!”
他自己为自己斟了酒,有些笑意又有些叹息地说道,“初时进宫,老夫也以为殿下痴傻。但是有一日,天中满是乌云,殿下不知从何处拿了一个空的瓷盆放在廊下,没一会儿便是风雨大作。
雨停之后,瓷盆已经接满了水。殿下又将瓷盆搬到自己的寝殿的窗下。隔了几日,老夫‘路过’时随便看了一眼,就见里面养着几只蝌蚪。”
“蝌蚪?殿下自己去捉的?”顾明珩看着一边自顾自研究着淡墨锦鲤的陆承宁,眼神更加柔和了下来。
“当然是!我们殿下可聪明着了。”郑儒远的话音里满是笑意,“那几天老夫一直跟踪他,第四日的时候才发现殿下是在一个满是淤泥的浅水坑中将蝌蚪带回寝殿,养几天等蝌蚪大了再放回东宫的湖中,这样那些蝌蚪就不会死在浅水坑中了。”
“那时老夫就知道,殿下虽然平日不言不语,也不搭理旁人,但是绝非是痴傻之辈。后来老夫教殿下习字,虽然殿下不怎么配合,但是只要写过一遍的字就绝对不会忘记。”说着笑着摇头,“比起老夫那几个野猴子一样的孙子,殿下真是太让人省心了。”
顾明珩没有接话,而是站了起来,十分郑重地俯下了身行了大礼,“学生代殿下谢过师尊的教导。”这句话他说的诚心,不仅是因为他耐心地教导陆承宁识字,也是因为上一世唯有他一直没有放弃陆承宁,直到去世。
世人皆道陆承宁痴傻,但是唯有这个老者愿意去发现陆承宁的另一面,并且不愿放弃。
“这礼老夫受了。”郑儒远看着站在身前的少年,他一身淡青华服,却自有宁淡的味道,年纪尚小却已有风华。
自己能够感到他源自心里的谢意,因此也没有推脱,站起身将他扶起,语重心长地说道,“殿下并不愚笨,但是若要让殿下明白世事,还很是艰难。
殿下虽小,但是他能够很清晰地分辨谁是对自己好的人。所以他不排斥老夫,也很喜欢你。不过老夫也只能起到从旁协助的作用,殿下的很多事还是要你亲自教导,他相信你。”
见顾明珩点头,郑儒远叹了口气,“如今朝中势力纷争,支持殿下的,反对殿下的,以及中立的派别何其复杂。各家族都想在权利的漩涡中挣得一席之地,日后殿下要走的路注定坎坷异常。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殿下如今尚还九岁,我们还有六年的时间能够去计划,去准备。”十五岁太子加冠,就要开始参政了。
他满是皱纹的脸显出了凝重的神色,有些担忧。让陆承宁坐稳储君的位置,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从修心斋出来的时候,陆承宁的怀里多了一个勾勒着锦鲤的瓷盘。走的时候他拿着怎么也不放手,最后还是郑儒远见他喜欢就直接让他带回去。
“阿宁,要不要阿珩帮你拿?”顾明珩停下脚步,指了指陆承宁怀里抱着的东西,带着诱哄。
陆承宁看了看顾明珩,又看了看怀里抱着的瓷盘,眼神有些挣扎。
顾明珩看着他这般的模样眼里满是笑意,他只是想逗逗阿宁,要知道,不管是什么到了他的手里,是旁人绝对再碰不到了的。
犹豫了许久,陆承宁缓缓的松开瓷盘,递给顾明珩,只是一副可怜兮兮受欺负的样子,像是只要顾明珩接了,他就能扁扁嘴直接哭出来。
“好了好了,阿宁自己拿着,阿珩不要。”顾明珩被他的眼神看的心里满是愧疚,忙说道。
陆承宁猛地收回手抱紧瓷盘,歪歪头看着他,像是在询问真的不用给你?
“嗯,是阿宁的。”顾明珩点头,说着带着他往寝殿走去。
路过殿前台阶,果然看见吴嬷嬷还跪在那里,阿徵站在她的旁边。
顾明珩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这是想等着阿宁回来让他看到吧?于是朝着殿内走去的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往吴嬷嬷的位置走去。
陆承宁被他牵着,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寝殿门,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不进去,难道自己走错了那里不是弹琴的地方吗?于是陆承宁的神色更加疑惑了。
“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阿徵见两人过来,屈身行礼。他之前便先一步回了东宫,将顾明珩的话对吴嬷嬷说了之后,她执意还要跪着,不愿回去。阿徵明白她的想法,也没有再劝,只站在一边等公子回来。
有些人总是将自己看的太重,不到最后总认不清现实。
吴嬷嬷嘴唇有些干裂,跪了这么久,虽然悄悄吃了食物充饥,腹中并不饥饿,但是还是觉得很不好受。
她声音有些干哑,颤颤巍巍地行礼道,“奴婢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不知殿下今日可安好?”说着,声音便带上了些微的委屈。
顾明珩一听,只觉心里一阵火气,随即又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看着陆承宁,想看他是什么反应。
陆承宁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吴嬷嬷,想了想拉住顾明珩的手往寝殿走去,没有理会吴嬷嬷在身后的呼声。
阿徵看着她声嘶力竭的模样,淡声道,“嬷嬷还是回去吧,太子妃宅心仁厚,只要嬷嬷知错,日后必定不会再难为您了。”说着对守在廊下的两名宫侍招了招手,“麻烦你们将吴嬷嬷送回她的住处。”说完便离开了。
寝殿内,陆承宁将带回来的碗放到了架子上,随后快步跑到“含章”面前,看着顾明珩指了指琴弦,眼巴巴的模样。
“就记着阿珩出门前说的要弹琴给阿宁听?”顾明珩带着他坐到琴凳上,声音都带着笑。想了想又问道,“阿宁可以告诉阿珩,为什么不理会吴嬷嬷吗?”
陆承宁手放在琴弦上一点一点地奏着顾明珩教他的那一段旋律,就在顾明珩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错了,要受罚。”
说完抬头看着顾明珩,伸手将他的手也放到琴弦上,“琴,阿宁听。”
第九章
“那阿宁想听什么?”顾明珩手随意地拨弄着琴弦问道。他的指节纤长,放在琴弦之上若有玉石光泽一般,因为常年抚琴,指尖有着薄薄的一层茧。
陆承宁听了他的话没有开口,沉默了良久,突然将手放到了琴弦上弹奏起来。十指纷飞,琴弦颤动,渐有乐音倾泻而出。他视线落在虚空之处,像是沉浸在了乐音中一般。
顾明珩在听到第一个乐音的时候,脸上便浮现出震惊的神色。随着曲调的渐起,他看着神色认真地弹奏着“含章”的陆承宁,双眼微睁,表情是那样的难以置信。
阿宁他竟然弹奏出了高山流水的完整曲子,甚至停顿的节点都和自己都一模一样!
陆承宁的手下没有一点的迟疑与停顿,就像是弹奏过无数遍,这首曲子已经烂熟于心一般。可是实际上,他只听顾明珩奏起过一遍。
顾明珩看向窗外,午后的秋阳光影流转,让整个世界都显得明亮起来。阿宁,你总是带给我惊喜。我突然很想知道,日后你到底会成长为何等的模样。一时间,像是万千日光落在了他的眼中,云层浮动,霎时灿烂千阳。
阿宁,我相信你必定不会教我失望。
东宫的梅园雪海盈香的时候已是深冬了,天亮的很晚,清晨的时候在屋内也能够听见窗外呼啸的寒风席卷,房檐上积雪砸落在地,或是枝桠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被压断的“劈啪”声。
顾明珩尚有些迷糊,一睁眼就对上了陆承宁睁得大大的眼睛。他蹲在卧榻边上,双手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身上只着了一件白色里衣,显得有些瘦小。
顾明珩笼着被子坐起身,掩着唇打了个哈欠,接着低头笑意温和地问道,“阿宁睡得好吗?”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听在耳里却有着别样的韵味。
陆承宁见他和自己说话,很是开心地眯着眼笑起来,之后站起身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示意要顾明珩帮他穿。
“那阿宁去把衣服拿过来,阿珩帮阿宁穿好不好?”顾明珩踩着木屐站起身,长长的墨发柔顺地沿着背脊披散开来。寝殿内燃着暖炉,只着了里衣也不觉寒冷。
陆承宁听了,思索了一会儿便跑去自己的床边将一堆折叠整齐的衣服抱了过来,放到顾明珩的卧榻上。他人还小,繁多的衣服抱起来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遮住一般,远远看去像一只小蜗牛。
将衣服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他站在顾明珩的身前抬起手臂,十分乖巧的模样。
“卯时(5-7)阿宁和阿珩一起吃早食,辰时(7-9)到巳时(9-11)在崇文馆和郑老一起写字。”顾明珩一边给他穿着外套,一边将这一天的安排告诉给他听,让他在心里将“时刻表”排列出来,知道什么时候做怎样的事情,不至于混乱而情绪失控。
将层数繁多的太子服穿好,最后把暖炉放到他的怀里让他抱着,顾明珩起身,带着商量的口吻,“现在阿珩要更衣了,好不好?”
陆承宁退到一边,看看自己已经穿着整齐的衣裳,想了想把手里的暖炉放下,跑到一边去将顾明珩的衣服全抱了过来,站在他面前递给他,一双眼亮晶晶的。
“阿宁乖。”顾明珩弯下腰,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陆承宁的鼻尖,语气带着亲昵与夸赞。随后接下了衣服,自己一件件穿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