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原谅肖楚，又渴望不计前嫌重修旧好，横在这矛盾心理之间的，是他曾被狠狠敲碎又努力堆砌起来的自尊心。

他只是个外强中干的城池，徒用冷漠无情作为自身的盔甲，内心却早已枯朽得不堪一击。

强大自尊的背后，是浓浓的自卑。

不被承认的私生子，自作多情的出柜，这些耻辱的标记是夏臻心里永远抹不去的伤痕。

有时他想，要是人的记忆可以抹去该有多好，又或者自己能像肖楚那样厚颜无耻一些该有多好。

可是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低不下头再去承认——

他爱肖楚。

一直都爱。

卡宴停在高速路岔口，夏臻伏在方向盘上，痛得直不起腰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黑了又亮，夏臻彻夜未眠，早晨的光线透过车窗刺痛夏臻通红的双眼。他从方向盘上坐起来，狼狈得如同落魄的浪人。

连同黑夜一同逝去的，是他来不及也永不会说出口的心意。

他将车慢慢往回开，背着朝阳的方向，似要堕入永夜。

手机滴地响了一声，夏臻放慢车速，按下语音播放。

毫无感情的女声念着短信内容。

“叶祺邀我去美国，也许……以后就不回来了。对不起……不管从前，还是现在……夏臻，对不起……我……祝你幸福。”

一个急刹，银色卡宴猛地停在了路边。

车里的人影良久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光线从他身后打过来，看不清他的面容，僵直的身体仿佛凝固成了一座雕像。

痛。

唯一的感觉只有心痛。

夏臻勾起嘴角，轻轻发出一声冷笑，然后慢慢变成了疯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是了，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笑到声嘶力竭，笑到眼角有冰冷的液体落下来，笑到最后，变成了野兽的呜咽。

车子缓缓驶动，沿着寂寥的高速公路，渐渐远成一个黑点。

然而片刻之后，那辆已经开远不见了的卡宴忽然调转方向，风驰电掣地朝着机场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肖楚从夏臻家离开，才走了几步路，便再也迈不动脚步。

下午一点，他饥肠辘辘，因为赶着过来赴约，早饭午饭都没顾上吃，胃痛得厉害，痛得全身都在颤抖。

他给叶祺打电话，嚎啕道：“你来接我一下……你快来……”

他痛得太厉害，痛到没有任何力气强装一个正常人，若无其事地走回家。他把自己藏在绿化带里，躲避着路人怪异的视线。从前不懂为何失恋的人会弱到迈不动步，现在才知道，这种痛比万箭穿心更甚。

叶祺赶来时，只看到肖楚缩成一团像个流浪汉一般蹲在单元楼下。

他只叫了一声“肖楚”，肖楚就哭着扑过来，反反复复重复着一句话，“我们分手了。”

叶祺将他弄回家，肖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说完又忍不住哭起来。

叶祺怎么劝也劝不住，只能让他哭个够。

肖楚的眼泪就跟止不住的泉眼似的，咕噜咕噜冒了一下午，哭到晚饭边上，叶祺叫了外卖，肖楚依旧食不下咽，拿着筷子还在掉眼泪。

叶祺开始还耐心安慰他，但肖楚哭得止不住，叶祺本就烦他跟夏臻拖拖拉拉的，现在见他这窝囊样子，更加烦躁，吼道：“你有完没完，失恋罢了，谁没失恋过，再哭我把你扔出去！”

肖楚吸吸鼻子，摇摇头，“他不一样……”

“人都不要你了，你还哭个屁啊！”叶祺恨铁不成钢，“你他妈是不是男人，非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什么狗屁初恋，他要分手，你就不能争气点找个更好的让他后悔？”

肖楚把自己缩起来，哽咽道：“我就是喜欢他……他不要我，我也喜欢他……”

“你他妈就是犯贱！有人对你好你不珍惜，非要把自己送上去给他糟蹋！你他妈就不能看看你周围，他不要你，还有别人要你！”

肖楚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叶祺。

叶祺一时口快，后悔无用，索性豁出去了，“老子喜欢你！看你被那个人渣甩，老子都快气死了！他跟你分手，你就跟我在一起啊！你不喜欢被包养吗，老子养你啊混蛋！”

肖楚愣住了，眼睛慢慢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叶祺。

叶祺喜欢自己？

肖楚混沌的大脑一时没法消化这样复杂的神展开，愣愣望着叶祺，表情困惑又惊讶，微微张着嘴，好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叶祺一口气说出藏了多时的心意，脸色也慢慢红了。

他原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对肖楚告白，但看到这人为夏臻伤心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就忍不住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他不要你，我要你啊。

你为什么一定要纠结于得不到的那一个，就不能回头看看你身后的我么。

你这样窝囊又没用的人，我也不懂为什么会喜欢上，但既然喜欢了，我也认栽了。

叶祺别过头，眼角有微微泪光，有为这样仓促告白的恼怒，更有满腹心酸铺天盖地而至。那些偷偷受过的委屈，在脱口而出自己的心意后，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只有你一个人尝过求而不得的痛苦吗……我也……我也一样啊……

屋里寂静得只剩彼此的呼吸声，肖楚心中百味陈杂，这种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如何回应叶祺的心意。

他刚结束一段难堪的恋情，一腔心酸尚未消散，又迎来一段自己未曾预料过的告白。种种情绪在他心中天人交战，他除了茫然望着眼前青涩的少年，竟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从没料到过叶祺会喜欢自己，他当这个人是朋友，意料之外的告白让他头脑一片空白。

长时间的沉默。

天色暗了，外卖凉了。

叶祺深吸一口气，将失落与羞恼收回心里，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明天要去美国出差，你愿意去就一起去吧，换个环境散散心对你有好处。我在那边要待一段时间，你如果不愿意回来，我也可以替你办好手续。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走了。”

说完，叶祺便走了。

肖楚呆坐了好久。

整整一夜，他想了很多。

过去，现在，未来。

他曾经如何，又该如何。

宣泄过情绪之后，他慢慢冷却下来，与夏臻，或许从来都是一场不该发生的恋爱。他对不起这个人，这个人也报复了他，也许他们该两清了。

出国，大概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人在一个地方经历了伤心事，最好消除伤痛的方法，也许就是离开这个地方，重新换个城市生活。就如人失恋了会去剪头发，或者收拾房间，将自己变个样子，就仿佛曾经伤心的那一个不是自己了。

跟叶祺走吧，肖楚这样想。

他已经慌不择医了，叶祺向他伸出援手，他没有理由不抓住这根稻草，逃离痛苦的深渊。

或许这样做对不起叶祺，但是……肖楚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再被恨，大不了再跳一次崖，人生已经这样了，还能差到哪里去呢。

他想了一夜，终于在清晨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拿出手机给夏臻发了最后一条短信。

“叶祺邀我去美国，也许……以后就不回来了。对不起……不管从前，还是现在……夏臻，对不起……我……祝你幸福。”

最后的告别，他想。

若干年后他再回想，为什么自己会要与他告别？

或许只是因为，他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希冀。

希冀自己，能被挽留。

章三·嘉平08

助理查到的以肖楚名义买的机票就在今天，宛市直飞纽约。夏臻挂了电话，一路疾驰往机场奔去。

机场。

登机口。

“对不起。”肖楚将手中的机票还给叶祺，企图让拒绝来得委婉一些，“我也没签证，让你白买机票了。”

叶祺深深看了他一会儿，终是叹气。

即算有签证，这人也不会愿意和自己走吧。那样急匆匆地定了肖楚的机票，不过为了给自己一个放手的理由，让自己死得彻底。

毕竟告白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宣告了暗恋的结束。

“抖M，你被他虐死算了。”叶祺没好气道。

肖楚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歉意万分地抱了叶祺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叶祺鼻子一酸，推开他，转身大步往登机口走去。背对着肖楚远去的身影，没有再回头，只是举起手摇了摇，无言说着再见。

肖楚一直看他消失在人群中才收回视线，一时感慨万分。

他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叶祺是个好人，他没办法因为自己的懦弱，而伤害这个对自己诚心相待的朋友。

深深叹了口气，肖楚转身走出机场大厅，看着湛蓝如洗的天空，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世界每天都有人失恋、离别、分手，但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依旧喧哗热闹，仿佛事不关己，又仿佛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无法说出口的恋人，于是戴着冷漠的面具，心怀悲戚，从这世间匆匆而过。

肖楚在这一刻，格外想念夏臻。

眼泪快要夺眶而出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呼唤。

“肖楚！”

肖楚茫然转过头，有道人影朝着自己狂奔而至，席卷怒气与后怕，如同飓风版，携着最熟悉的气息，就这样奔过来。

肖楚眼眶一热，呆呆看着他。

夏臻猛地将人抱进怀里，气息未平，惊魂未定，呼出的热气喷在肖楚颈间，氤氲成凉凉的湿意。

“你怎么……”肖楚愣愣开口。

夏臻捧着他的脸，以吻封缄。

机场外人来人往，嘈杂的人声里夹杂着诧异声、嗤鼻声、谩骂声、惊喜声，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兴奋得嚷嚷，有人不屑地低骂。

然而这些声音却在此刻，离他们很远很远。

肖楚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闭着的眼眸微动，然后有晶莹的什么东西从男人的眼里滑落，顺着脸庞落入两人相吻的唇间。

咸的。

“别走……”男人哽咽低喃。

肖楚一怔，心中华光乍放，用力反抱住男人，眼泪夺眶而出。

他暖了多年的冰石，终于融化了。

一个吻耗尽了两人的力气，想说的话也借由一吻，于彼此心里传递。重坐回车里，肖楚还哭得止不住，好像要把这些年的委屈后悔都一股脑哭尽一般。夏臻给他擦着眼泪，心都被他哭得难受了。

“我混蛋，我该死，对不起，对不起夏臻……”

肖楚不停道歉，颠来倒去就是这么几句，哭到后来，人都迷糊了，歪在夏臻怀里，哽咽道：“我，我好高兴，夏臻，你来找我，我好高兴。”

夏臻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疼，赶来机场的路上，他整个人都如置炭上，焦灼烧得他恨不得一秒移动到机场。他反反复复想，如果肖楚真的走了，他要怎么办，然而来不及想出结果，他就被心痛逼得快要窒息。

说分手是气话，说玩腻了是气话，他对肖楚说过的一切狠话都是口是心非的混话！

他只是不敢承认，不敢在肖楚面前承认自己的感情。

可是真到要失去的那一刻，他才发现，什么狗屁自尊，通通见鬼去吧，他费心堆砌的城墙抵不过肖楚轻轻一推。

他不愿再自欺欺人了，他不愿再一次错过肖楚。

即算前面是万丈深渊，即算肖楚可能再辜负自己，他也认了。

眼前的温存，他贪恋得不得了。

他不想再困于过去，不想再和他玩猜心游戏，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人从手边溜走。

夏臻鼻子发酸，搂着肖楚的手收紧，哑声道：“肖楚，你听着，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再对不起我，我一定会杀了你，再杀了我自己。”

肖楚怔愣了一下，待到他明白夏臻在说什么后，巨大的喜悦笼罩了他，他几乎是立时跳起来，抱着夏臻的脖子大声哭喊：“嗯！嗯！”

夏臻深吸一口气，紧紧抱住怀里的人，闭上眼睛用心感受这一刻的美好。

阳光灿烂的四月上午，飞机带着轰鸣声驶向遥远的天际，机场护栏外的银色卡宴里，重归于好的恋人紧紧相拥，空气里弥漫着幸福的气息，仿若初见时怦然心动的甜蜜。

几天后，肖楚在和叶祺煲电话粥。

“和好了？”

“和好了。”肖楚脸上还洋溢着傻笑。

叶祺嗤之以鼻，泼冷水道：“嗯，下次分手什么时候？”

肖楚撇嘴，“你就不能不咒我么，再说这次我们都说开了，是真的和好了，不会再分了。”

叶祺“切”一声，不予评价。

“肖楚。”外头夏臻叫他，“领带。”

“来了。”肖楚屁颠屁颠的，对电话里道：“不跟你说了，我要出门了，你在美国好好玩啊。”

叶祺垂下眼眸，眼里是掩不住的失落，好在隔着电话，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去吧去吧，死抖M。”

“嘿嘿，”肖楚傻笑，忽然道：“叶祺。”

“嗯？”

“谢谢你。”

“……”

几秒之后，叶祺挂了电话。

肖楚望着电话出了一会儿神，那头夏臻不耐地又催促他，他笑了笑，奔过去为他的恋人鞍前马后。

五一假期，众人应薛绍的召唤，齐齐开去唐颜家喝酒，顺便打算一尝陈靖的好手艺。

在楼下停车时，遇到了陆祎斐和许朗，陆祎斐揽着许朗笑得不怀好意，等夏臻锁好车走过来，陆祎斐笑道：“哟，臻少潇洒啊，机场公开表白，娱乐版头条压都压不住，看不出来臻少喜欢这种张扬的方式。”

肖楚脸腾地就红了。

那天他们在机场接吻的事被太多人看到，又照相又录影的，夏臻又算个人物，不闹上报纸才怪。

夏臻的父亲被气得半死，派夏臻同父异母的哥哥过来传达老爷子的怒气。肖楚被吓得一喘一喘的，夏臻却面不改色，等他哥传达完圣旨，就直接把人请出去了。

肖楚为此还忐忑了好几天，生怕出门被认出来，躲在家哪都不敢去。后来才知道，那些照片录像报纸微博，不到一天就被清理掉了，渣都不剩。

肖楚怀疑是夏臻弄的，又更怀疑是夏臻的父亲动的手脚，他本想多嘴问一句，但又忽然想通了，只要能跟这个人在一起，管别人怎么说呢。

决心归决心，可惜他的脸皮尚未修炼到厚颜无耻，陆祎斐一提起这事，他就鸵鸟得想钻地洞。

机场外接吻诶，这么明目张胆地搅基真的好么……

“为什么要压？”夏臻淡淡道。

陆祎斐惊讶了一下，很快了然地笑了。敢情这尊大神压根就没打算平息风波，难怪这种涉及政要人物的桃色花边居然那么轻易就冲上了话题榜。

更加惊讶的是肖楚，他张大嘴呆呆望着夏臻，诶？那后来就是夏臻爸爸那边把新闻按下去的咯？可是为什么？夏臻居然也有这样冲动幼稚的时候？

肖楚乐开了花，原来当红颜祸水的感觉这么好啊哈哈哈哈。

夏臻心里有自己的计较，倒也不全是为了肖楚，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同家里摊牌。那个父亲派赵景辛过来，意图不言而喻，不若趁机把事情推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绝了老头子让自己走回正道的心思，往后也不至于再弄出幺蛾子来。

现在老头子对自己失望透顶，倒没立刻断绝关系，只是把底下的人都撤回去了，资金也冻结了大部分，连赵景辛也被派去美国接受另一个公司，活脱脱把自己当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