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六国城池,日后便是大秦的城池;如今的六国百姓,日后便是大秦的百姓;如今的六国财物,日后便是大秦的财货,若是今日强攻硬战,屠戮六国百姓,日后谁敢向大秦臣服?王贲的战法果决得近乎酷烈,其狠辣不下于当年武安君长平之战斩杀四十万赵国战俘。
嬴政面色微沉,可当他看向蒙毅和蒙恬相似的刚毅面容,忽然眯起一双锐利的眼睛,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李斯和王绾的话套入了一个怪圈,进而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无论发生什么,秦军首先得征服了大梁城才行!
若是王贲一直对大梁城围而不下,或者径自攻城,得到的结果不过是空耗粮草,甚至会因为攻城而导致大军死伤无数,进一步说,若是攻打不下魏国,那么与它紧紧相连的楚国便会与之结成盟国,左右相望,让秦国接下去灭楚的计划艰难百倍,甚至可能就此切断秦国粮草辎重的补给线,让秦国统一天下的计划功亏一篑。
鑫缇悄悄走到嬴政身侧,捧上一枚封泥的信件,轻声道:“大王,这是长公子从边疆随蒙恬将军的战报一同送来的。”
嬴政脸上冷硬的神情软化了些许,转变成了混合着焦急和期待的神色,他直接伸手接过鑫缇送来的信件,敲碎封泥,取出其中的锦帛,仔仔细细的将其上书写的内容咽下,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眼神透出不满的神色。
只听到低声自言自语道:“竟然一字未提寡人现如今的身体如何,只顾着国事,真不知道该如何说他才好。”
语毕,嬴政脸上短暂的温和神情消失无踪,当他抬起脸的时候又恢复了冷血帝王的神色,抓着手中的锦帛,一锤定音:“扶苏也认为水攻之法上佳,让王贲按照他的心意做吧。”
李斯见状还要反驳,嬴政却一摆手,阻止了他开口,直白的说:“攻其国而爱其民,攻之可也。寡人心意已决。”
李斯叹息一声,虽然不能认同酷烈的战法,却没有再次反驳嬴政的决定,他直接说起战后的修复工作:“大王,水淹大梁城后,大梁当地必生疫病,请大王现在起着手准备医药。”
“此事如何办理,便交由廷尉与国尉府协商。”嬴政直接把工作派到李斯头上,让他能者多劳。
咸阳宫中的近臣今日动作频频,无一不为了激动人心的灭魏大战而激动,身在雁门关的扶苏也身披战甲,随着秦军士卒们一同操练,曾经一身奶白的肌肤,早已被边疆的风沙磨砺成了充满剽悍之气的棕色,饱满并且充满了力量的肌肉在灼人的阳光下闪烁着油润的光泽。
蒙恬挥着长剑,分心同扶苏聊天道:“灭魏之战一直没有进展,可以我对王贲的了解,也该到了他想出办法的时候。扶苏你往咸阳宫送信是想出什么办法了?”
扶苏爽朗一笑,停下之前与士卒们相同的动作,直接挥剑朝着蒙恬直刺而去,两人霎时缠斗起来,四尺青峰交错的瞬间溅起火花,同时口中回话:“并非如此。我与王贲上将军在军中相处过一段时日,也猜到他该有计划了,只是在信中表示了对王贲上将军的认同之意。此番去信,主要是想向父王询问一下胡亥的情况——他有些顽皮,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认真读书。”
蒙恬趁着扶苏开口,气息不足的时候,猛然翻身转了半圈,弯腰直攻下盘,可扶苏像是猜测到了蒙恬的动作似的,未等他横腿扫到自己,已经一跃而起,飞身向着蒙恬再刺一剑。
“叮!”的一声,扶苏剑尖正好落在蒙恬胸甲上,碰出轻微的声响,原本操练的近卫们早就在扶苏和蒙恬比试的时候停下动作,围着他们观看起来,眼下扶苏获胜,立刻爆出一阵阵喝彩的叫声。
扶苏勾唇一笑,将长剑入鞘,昂首挺胸的站在风沙之中,高大健壮的模样已经完全是个青年的身材了。
他向蒙恬一拱手,笑着说:“承让。”
蒙恬不当一回事的摆摆手,爽朗的说:“我可没留手,长公子剑术又进步了。”
说着话,蒙恬在扶苏肩膀锤了一拳头,直白道:“说也奇怪,长公子身量未成、力量不足的时候,我也觉得长公子对我一举一动熟悉得很,让蒙恬有一见如故之感。现在长公子壮实有力气了,蒙恬果然不再是你的对手了。”
扶苏看着蒙恬心想:自然是这样,上一世我跟在上将军身边尽十年,一招一式皆由您教导,您的剑招我当然烂熟于心。
可扶苏只是笑了笑,他直接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口气平淡的说:“上将军每日与扶苏切磋,帮我磨去宫中教导的那些华而不实的招数,扶苏当然早就摸透上将军的进宫方式了。”
蒙恬点点头:“说得也是。”
他脚下步子忽然一停,凑到扶苏身边,压低声音道:“对了,听说长公子今年准备深入草原?末将这里倒是有个合作多年的商队可以让长公子混在其中。”
扶苏想了想,到底摇头拒绝了蒙恬的好意:“匈奴单于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他会认出我来的,到时候凭白给商队惹麻烦。胡人都杀人不眨眼,没必要让他们为了我枉送性命。”
蒙恬闻言皱紧眉头,不赞同的看向扶苏道:“既然如此,长公子为何偏要一意孤行,非得去见匈奴单于一眼才死心?”
扶苏笑了笑,平淡的说:“我有自己的理由,上将军无需为我担忧。我要用自己的名义约见匈奴单于,他不会取我性命的。”
蒙恬一愣,随即惊讶道:“长公子,你不能这么做!若是一个处置不好,便要受到万人唾骂,说你通胡卖国。”
扶苏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并未因为蒙恬的劝阻而改变心意,他的眼神褪去温和只剩下冰冷的算计,沉声道:“东胡和匈奴之战一触即发,我要的便是他们两败俱伤——赵迁,也该被抓回来了!”
第87章: 我有特殊的磨人技巧
扶苏从未如此明确的展现出自己的攻击性,一直表现得宽容温和,蒙恬此时竟然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半晌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许久之后,蒙恬才抹了一把脸,褪去了平日下令的口吻,对着扶苏商量道:“长公子若是想把赵迁抓回来,还有许多其他办法能做到,何必非要以身涉险呢?”
扶苏周身锐利的气质不变,语调却十分平静:“上将军平日里虽然关心边关的军情变化,却没注意过商旅发回来的许多小事——赵迁身边的胡人姬妾已经接连为他生下好几个儿子了。而且这几年,赵迁似乎腻烦了热情如火的胡女,之前随着他千里奔逃的后宫姬妾重新回到了赵迁眼中,听说其中几人已经怀孕了。有一个赵迁已经足够麻烦,若是他的姬妾再产下许多男孩,日后指不定多少人举着‘赵王血脉’的名义在我大秦边疆建立小朝廷,虽然这些小玩意儿不成气候,却都很烦人。”
蒙恬闻言点点头,沉默下来深思了片刻,随后赞同的说:“确实如长公子所说,赵迁的儿子们确实都是大问题。如此说来,长公子是打算同匈奴单于联手,逼迫东胡首领将赵迁母子押送过来?”
扶苏勾唇一笑,意气风发的说:“胡人并不缺乏智慧。父王对魏国和楚国动兵的事情并不是秘密,胡人对此一清二楚,无论匈奴单于还是东胡首领想必都很清楚秦国不可能重兵压境,因此这时候仅仅是对其中一方的示好并没有特别大的威慑力。哪怕我们真的与匈奴单于联手,东胡首领也不会将自己心爱的女人交出来,这不光是贬低了东胡的实力,更会让他损失身为男人的尊严。”
扶苏说着眼中闪过一道寒芒,沉声道:“何况以栾提顿的本事,若是我大秦给他提供好处,必然会养虎为患。因此,扶苏与他见面并非为了与他联合,而是希望造成一种匈奴已经倒向我大秦的假象,让东胡首领着急。”
蒙恬闻言皱起眉头,不赞同的说:“东胡首领能纵横草原数十年,实力稳固,他绝不是一个莽夫,怎么会仅仅因为一丁点假象就被长公子做出的姿态迷惑了。”
扶苏对上蒙恬的眼睛,笑着说:“上将军多虑了。若东胡现在的主事之人仍旧是东胡首领,扶苏不会冒险,可东胡首领对手下的几个儿子都很宠爱放纵,又怎么会做出防备的举动呢?半年之内他的几个成年儿子却都被限制了手下掌握的兵马数量,可见郭开在东胡首领身边已经成了气候,许多事情斗能够代替他做出决定。而郭开此人……”
扶苏眼冷厉,嘴角轻扬,笑容轻蔑,他冷然道:“郭开是个投敌卖国的大女干臣,他早年出卖赵迁,现在对着东胡首领下手更没有任何迟疑。此前他已经派人偷偷与我联系过了,上将军见到的部分东胡兵马布防图正是由郭开送出的投诚筹码。父王希望上将军维持住的只是雁门关的稳定,因此无论草原上匈奴和东胡斗成什么模样对我们来说都只有好处。扶苏打算趁着面见栾提顿的机会将东胡的部分兵马布防图送到匈奴单于手中。”
蒙恬猛然瞪大双眼,脱口而出:“长公子打算借刀杀人!”
扶苏点点头,声音恢复了温和平静,他轻声道:“扶苏的计划正是如此。父王能够征战平灭六国,却不能以我大秦的兵马安稳统治六国的百姓。灭人宗庙、杀人君王如何何时都是几代无法消除的大仇怨。只看赵迁宁可外套也未曾如韩安一样再城外投降、跪迎父王的举动就能看出来他远比其他五国的国主更加不甘心臣服,因此,决不能留下此人性命——可秦国不宜亲自动手做下此事。”
蒙恬彻底明白了扶苏话中的意思,他激动的来回走了几圈,干脆拉着扶苏席地而坐,猛然用力一锤地上的青草,高兴的说:“能够摸到东胡兵马布防图的人必然都是东胡首领的贴身近臣,而郭开不是胡人,这是他最大的劣势,若东胡首领身边出现一个叛逆,无论如何东胡首领如何喜欢赵国太后,他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在他脑中闪现的背叛者的姓名只会是郭开!胡人比中原人更恨背叛者,何况郭开现在做不到身在赵国时候只手遮天,他派人送信的事情必然有迹可循。哈哈哈,那东胡首领现在年迈,怎么比得了匈奴单于年轻强壮?他的相好赵国太后也与匈奴单于有过一夕之欢,再被匈奴单于带兵打得大败,怒火之下无论郭开、赵迁还是赵国太后都必死无疑!长公子算无遗策,蒙恬心服口服!”
扶苏笑了笑,对蒙恬的称赞没有任何反应,继续轻声说:“扶苏设下此计不仅仅为了去除赵国血脉,关外这些年风调雨顺,匈奴和东胡势力都有所增长,渐渐有了加入中原争锋的意图。与其让他们这群毫不顾忌百姓的畜生践踏中原的万里河山,不如让他们老老实实呆在关外相互厮杀,消耗势力。”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顺势抓到机会名正言顺的出现在匈奴单于面前,断了他承认胡亥是自己儿子的念想,将他对胡亥的威胁降到最低,父王并非吕不韦的儿子尚且被六国之人编排出身羞辱了那么久,胡亥本身根本说不清楚,他自小在父王身边长大,根本没考虑过自己身世还有其他可能性,视胡人为进犯中原的仇敌,怎么接受得了自己身世转变的噩耗呢!
蒙恬不知道扶苏虽然设下了最稳妥的计策,却仍旧在其中冒险,他反复思量了几遍扶苏的计划,终于点头说:“长公子此去哪怕没有危险也一定要多带些人马保护自己,不要松懈情敌——大王当年死活压着燕太子丹不让他归国是为了什么,长公子比我这个粗人更明白。”
扶苏郑重其事的向蒙恬拱手行了一礼,恭敬的说:“多谢上将军指点,扶苏一定小心自身安危,不引火上身。”
扶苏的计划是反复推演了许多遍的,得到蒙恬的允许,他不日已经动身,直接往匈奴而去,与此同时,喊着“没人教导”的胡亥也带着装扮了衣食住用的各种生活所需物品,拖着长长的车队来到灞宫。
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来回转着,将灞宫的景色收入眼中,眼看着马车驶向深宫,忽然说:“不去住所,直接转道去灞宫藏书之所。”
“是,胡亥公子。”内侍梁低应一声,直接驾着马车转头往书房而去。
扶苏前往边关,内侍梁自然而然的接下了照顾胡亥的事务,见他得用,嬴政没再另派内侍统领胡亥身边的事务,眼下胡亥前往灞宫,内侍梁稍作考虑便咬牙将咸阳宫中的大小事务托给其他内侍,自己亲自跟着胡亥跑来了人生地不熟的灞宫。
跟在后车的两个年轻内侍小声嘀咕着:“你说家令他们这么想不开,丢下咸阳宫中的高位不做,跟着胡亥公子这么个半大孩子东跑西颠的有什么意思呢?”
另一个比他年长一些的内侍用力抽了年轻内侍肩膀一把,压低声音解释:“你说留下?我看你是没看过长公子平日里多宝贝胡亥公子,长公子喜欢用有嚼劲、弹牙的吃食,自从御医诊查出胡亥公子脾胃许多不宜进食生冷、坚硬、辛辣、油腻的食物之后,你什么时候在院子里见过这些东西?一样样的吃食全是按照胡亥公子口味来准备的!长公子已经去边关了,若是家令再丢下胡亥公子,他自己守着个空院子有什么意思。要是我,我也跟着胡亥公子走,等长公子日后回来看我将胡亥公子养得白白胖胖,长高了许多,多好!这不是明摆着等领赏么!”
年长的内侍说着露出一副期待的神色,随后嫌弃的瞥了年轻内侍一眼,嘟哝道:“看你着蠢样也不明白,算了,不跟你废话。”
年轻内侍被年长内侍说得满脸通红,冷哼一声也别过脸去,两人低声交谈的时间里坐在前车的胡亥已经被载入存放各类典籍的院子里。
院中夏花绚烂绽放,绿荫浓浓,垂柳坠入水面,随着刻意开凿的流水摇摆自然带出一片幽静和三分闲适,胡亥尚未下车已经深吸一口气,控制不住的勾起了嘴角。
他满足的叹息道:“真是个好地方,我竟然除了华阳太后葬礼未曾来踏入过灞宫。”
像是赞同胡亥的说法,随之而来的十五用力拍了拍翅膀,长啸一声冲入天际,舒爽的在这片环境之中尽情舒展在咸阳宫中板固多日的身体,胡亥追在十五身后跑下车。
他刚一落地便听到柔和犹如女子的声音:“秦王许诺子房清净,怎么将你放到此处来了?”
胡亥眼睛霎时亮了起来,他向前跑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垂下头,露在外的脖颈和耳朵自然染上一段红晕。
胡亥有些扭捏的用脚尖蹭了蹭石板,抬头看向张良的时候,现出羞涩的笑容,向是为了将自己融合在这一片悠然的环境中似的放轻了声音回话:“跟着你读书,同阿荣习武,他答应交给我的剑术,我还没学好。”
张良放下手中的书简,撑着桌案起身,广袖从桌案上拂过,将不知何时落在桌案上的花瓣扫入池水之中,缓步走到胡亥面前,蹲在他面前展颜一笑,看不出丝毫之前被胡亥算计留下的阴霾,姿态优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胡亥看着张大美人简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神色不由得带上了些许呆愣,一双大眼睛更显清澈。
可张良开口却远不如他相貌和姿态那么让人舒服,他轻笑一声,捏着胡亥的耳垂柔声道:“你骗阿荣的不作数,他答应你的就要作数?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而且,我也不会交给你任何东西。你死心吧。”
胡亥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直接伸手抱住张良,习武的孩子年纪小、力气却绝对不小,他将身体有些孱弱的男人扯得一个趔趄,险些向前摔倒。
胡亥露出得意的眼神,笑着说:“不教就不教,我没什么可学的,你也不用看了,我记得《尉缭子》有好多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