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不说,只是笑着,心里全当这是他舍不得我。
顾影又说:“你一路珍重。”
这一刻我的脚有些迈不开了,我想如果他出口挽留我可能就不走了,当然他没有挽留我。我张开双手与他拥抱,只一下,一秒可能都不够,我怕他不愿意,怕他不高兴。
我说:“顾影,我会回来找你的。”然后将挂在腰间包好的粮食塞到他的手里,这是我的那一份,不多,只是几天的量,但我觉得顾影比我更需要,他瘦得我看了就难过。
顾影没有要,将东西塞还给我。我没有办法,只能说:“我会回来的,你不要离开这里。”我怕他一离开我就再也找不着人了。
顾影点头:“我很喜欢这里,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离开的。”
与顾影分别后我追上队伍,马上就被团长严厉地训斥了一顿。我也知道我擅自脱队是错的,但心里不禁还是高兴。
顾影他来给我送行了,光这样就能让我感觉到无比的兴奋。
原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情根深种至斯。
战争越来越激烈,我军死亡人数不断在增加。我头一次这么畏惧战死,我不愿要什么舍身成仁为国献躯等的荣光,我只想要平安活着,只想要活着再与顾影见面。
战场上没有不受伤的兵,我当然也不会是个例外,大大小小的刀伤枪伤在我身上留下了不少的伤痕,最厉害一次是被流弹射进胸腔,生命危在旦夕,幸好那时离大城近能够及时取出碎片捡回一条命。小张是当时照顾我最多的人,他说我在昏迷时经常含糊地喊着个人名似的,但他听不清,还问我到底说的是什么。我可以肯定我念叨的是顾影,但我没有告诉小张,没有必要。
战争已经延续多久了?我已经快要麻木到记不清楚,只能数清楚身边还剩下几个旧识战友。
师长又给我团下了指令,让我们往南进军截断敌军的后路。这是一个急命令,我们连夜急奔,走的时候比停的时候多,终于在预定的时间前到达。我们分散隐藏好,等待着敌军的仓惶而来,然后给他们致命一击。
天渐黑,这是个利于伏击的时候。
敌军果然逃过来了,不成队形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的慌乱。
我们有备而来自然是大获全胜,但有一小部分敌兵还是成功逃脱了。我请示团长追不追,团长说逃兵一定会伤民,追。
这一下黑夜就给我们造成了妨碍,所以追了小半夜只追杀了几个,而我们也被伤了两人。
团长想了下说不能再追了,大局为重要回去汇合。
我却什么也不管地继续往前走,团长让人拉住我,喝斥我疯了。
我想我是疯了,因为我忽然发现追踪到的敌方余兵逃跑的方向正是顾影所在村子的方向。我对那里并不熟悉,所以能够发现的时候我相信已经非常接近了。村里都是手无寸铁的人,而且我们都知道敌军的常规军早已经所剩无己,现在这些兵卒毫无军纪,烧杀抢掠无所顾忌,一个敌兵都有可能将他们屠尽。
我很怕。
我挣扎着要继续去追,吼道:“那边有村子,放开我!”
团长听了皱眉,说:“你能肯定?”
我说:“那个村子我们去过,他在里面,我不会记错的。”
团眉头更紧,说:“我可以相信你,但你必须听从命令。小杜,你不要一而再地藐视军纪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团长让人放开了我,我不管其它人有没有跟上,独自往前跑。
我只求快一点,更快一点。
13.顾影
借宿的军队要离开了,杜道周也在里面,我没有去送行,直到他们走远了才到村头远远地看一眼。
我知道杜道周是个好人,跟他爹不一样。经历了不少事,我对自己现在的眼光还是有些信心的。他似乎对我有些奇异的感情,我不认为那是爱,譬如当年我对杜大少的感情一样。那不能说是爱,而且非常脆弱,一击即碎。
无论如何,这个人将要再次踏上前往战场的路,我想再多看他一眼,因为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
虽然他说他一定会来找我的,但世事无常,我见过太多突变,对展望以后的承诺会珍惜但并不会太执着。
我撑着把破损的竹伞遥望着远行的队伍,没想到杜道周竟然往回跑,他的步伐很快,我感觉只是一瞬间他就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让我连个回避的时间都没有。
杜道周将挂腰上的食粮放到我手里,我觉得它如烧红的烙铁一样烫手,马上又塞回他的手里。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失落,但我不能承他的意。我想只要再过几年他就会把我忘了,毕竟我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值得人回味的地方。
他终于还是走了,但走前他还是重申了一次会回来找我的话。
虽说我坚信他终有一天会明白到什么才是真正的爱,但他的这些话还是让我很心暖,所以我算是答应了不会离开。
村子虽然位处比较偏僻的地方,却仍然能够感受到战争的可怕。特别是接下来这几年,敌军简直疯了,他们让我想起了当年枪杀戴玉润的那个军官,他们的眼里哪里还有人命?房子我们可以给,吃的也可以给,可为什么还要人命?
别人的命他们要了何用?
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时我们大部分人都正在山上挖一些山芋之类能吃的东西,有个孩子发现村子方向冒出浓烟,我们急忙回去。当我们赶到时发现已有不少房子着了火,更可怕的是看到已经渗进泥土里的血,一大片地散发着浓烈腥味。最后我们发现了被刺死的孩子与老人,凝固在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惊恐。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会这样?抢食需要杀人烧屋吗?
大概是行凶者压根没有想过要隐瞒,所以我们不用费力便发现了一顶敌军的军帽,于是一切便有了解释。
可又能怎样?我们除了避让什么也做不了。
从那之后,凡是成年的,除却一些实在年纪太大的老人,晚上都要轮流守在村头,一旦发现任何情况便通知大家上山躲避,而早上就由一些年纪稍大的孩子轮守。
就这样我们也算是躲过了好几次敌军,虽然没有人被杀死,但有两个年纪大的老人禁不住这样奔走一晕就那样去了。
我不想死,也不想大家死,但这战争一天不到头,我觉得生的机会越来越渺茫。我劝过老人们往城里走,城里总比这里要安全些,但他们说人老了就离不开根,而且也走不动了,不想死在半路。他们还让我们带着孩子们去城里,可如果我们都走了剩下的老人肯定躲不掉,所以最后还是没有人离开。
最近的逃兵更多了,我们经常需要躲藏起来,虽然他们可能只是远远经过不一定会过来我们这个看上去已经无人居住的村子,但不能不防。
某天深夜,拍门声由远及近。
我一直神经紧崩,所以浅眠得很,一下就惊醒过来,马上抱起今晚留宿我这里的豆子就往山上走,边走我还边安慰自己这一次也定会平安度过。
没想到的是这一次的逃兵像被追赶似的往村子里跑来。他们青壮,速度自然比村里好多人都要快,眼看着就要入村了,而我们很多人还只是刚从屋里出来。
大家都很惊恐。
老人大叫快跑,大人都抄起手边比较小的孩子没命地跑。
奇怪的是这些逃兵不开枪,只是追着人,似乎是想用步枪上的刺刀扎死我们。
此时我脑海里全是被刺死的那些老人与孩子的表情,更是发足狂奔,怀中的豆子也紧紧地环着我的颈。我们都在害怕。
身后传来凄厉的痛呼,我能够想象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不敢停下脚步,我救不了他们,我……
一切都不过是借口,我只是怕死,不敢回去救人。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按在豆子头上的手就更使劲,脚下却踉跄起来。我想逃离,但恐惧与惊惶使我变得慌乱,手脚发冷不听使唤。
山已近在眼前,但我已经不知道跑上去是否就能够保命了。身后的声音越来少,这是因为很多人都逃掉了还是越来越少人活着?
到底是哪一种?
终于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我就绝望了,身后我能看到的基本都是身着军装的人。村民呢?难道都成刀下忘魂,只剩下猩红的血沾在那些恶鬼般的敌军身上?而最令人绝望的是,我离最近的那个敌军不过大约三步的距离,他只要手一伸枪尖一刺我也将身殒。
我所知道的战争是饥饿,是贫穷,当然也是死亡,但我虽见过被战争间接害死的人,却从未亲身经历过,所以我对生还有希望。可是此时直面这带着血腥味的死亡,我顿觉绝望化作了这天这地,让人无处可逃。
死吧,终归要死的。
我怕,我还想活着。
如此时候我竟然还在矛盾纠结,以至于没有发现脚下的树枝。我被绊倒了。身后传来怪笑声,犹如凶兽的喘息充满恶意。我想我是逃不掉了,只能蜷缩着身子伏在地上,将怀中的豆子用自己的身体包裹起来,抖着声在他耳边说没事的别怕。我不知道刺刀会不会穿过我的身体刺中豆子,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我祈求他能活下来。
等待疼痛与死亡的到来是痛苦而漫长的,一瞬间我想了许多许多,但最终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活着就好。
能活就好。
什么爱恨情仇都是过眼云烟,何足记挂与在意?
我紧闭了双目,可惜迟了。
耳边响起清晰的声音,但不是尖刀切肉断骨的声音,而是枪声。
我没感觉到痛。我没有受伤。我没有死!
我惊诧地回首,看到那些可恶的敌军倒地的倒地,仓惶逃走的仓惶逃走。我茫然地四处张望,有人在射杀那些万恶的敌军。那个人我认识,他叫杜道周。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我连反应都不会做,只是呆怔着看着一切发生。
直到豆子如获新生的大哭,直到杜道周来到我的面前,我才回过神来。他的脸色不是很好,身上衣物带着湿气,我想替他擦去面上的污渍,手却还在发着抖,不受我的控制。
他单膝跪在我身前,用手指拭擦我的脸,原来我竟哭了,自己却无知无觉。他见我一直没有反应便低声唤我:“顾影。”
他伸出双臂将我环在怀里,说话的声音能够听出颤抖来:“没事了,还好,还好。”
怀抱很温暖,但不够。
我抑起头说:“抱紧我。”
杜道周似乎比我更需要这个拥抱。他用了狠劲将我紧紧地抱着,连我与他之间的空气好像都要挤出去才好。我的脸埋在他在颈间,感受到上面传来的博动,非常有力,充满了生命力。
活下来了。
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原来当初的少年已经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而且他真的保护了我。
怀抱很温暖,我不自觉的用脸轻蹭他的颈侧。
杜道周大概不堪被扰,低下头来反蹭我几下,或许可以说是厮磨。
我侧头看他,他将唇靠近,轻轻地与我的擦过。我的唇很干,他为我湿润它。
这应该可以称之为吻,很浅的吻,不曾久落不曾深入,像年少时初次的亲近,是单纯的情动。
但已足够让人为之窒息。
之后是尴尬的沉默,我不敢看他。
被冷落一旁的豆子使劲地往我们中间挤,我顺势轻推开杜道周,将豆子抱住,轻手拍着他的背安抚这个幼小生命。
这一夜过后,整个村子的人只剩下了我与豆子。
国军帮忙我们埋葬村民,没有碑。我指着一个个被黄土掩埋的尸体对豆子说出他们的名字,我要让他记住这些人,往后也只有我们俩会记得这些人了。
杜道周说:“跟我走吧,这里……总之让你一个人我不安心。”
我说:“我想替他们唱丧。”
不等他回答,我神色黯然地往屋里走去,翻出以前的头面和油彩,勾画妆容再戴上假发头饰。
没有戏服,我就穿身旧的中衣中裤唱;没有戏台,我就站在断墙边唱。
唱什么?
《窦娥冤》。
还有什么比无辜丧命更冤了?他们作何恶事了,竟被屠杀?
我一个人在台上演绎一整出戏,扮演所有的角色。我想在别人眼里我肯定跟个疯子一样,但我只是想喊一声冤,替那些已经无法再开口的人喊一声。
14.杜道周
从没想过上天怜我至此,竟然让我能够及时救出刺刀下的顾影。
他跪伏地上的样子是那么的绝望,那一刻我才知道有些愤怒是不能够无视的,我相信如果我来不及救下顾影,即使是将凶手锉骨扬灰都无法平息我的怒意。
幸好。
真好。
当他落入我的怀里我因为害怕而猛烈跳动的心才慢慢地缓和下来。他信任的亲近令我情动,小心翼翼地落下一个亲吻,舌尖轻扫过他的唇,但不敢流连,就怕他反感。不过即使只是蜻蜓点水般的相触,已经令我悸动不已,那份雀跃不是言语能够形容的。
对于顾影,我大概已经无可救药了。
可惜的是村里如今只剩下顾影与被他抱在怀里的孩子,孩子十分瘦小,连几岁我都瞧不出来。我看得出来顾影很伤心,他的眼里充满哀戚,我想再次拥抱他让他安心,可是不敢。
我敢深入敌营,敢打架杀人,独独不敢冲撞顾影半分。这样的珍视从未有过,我也从未这样在乎过一个人想法,只要他一个不愿意我就不敢造次。
我对顾影说要他跟我离开,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说想唱丧。他的想法我能够理解,但团长他们不能够理解,我原本想跟着顾影进屋去准备的,这种时候我不想他一个人待着,可是团长叫住了我,他的神情很严峻,我想他是要训斥我。好在村里那个孩子粘着顾影跟了进去,这才让我安心一点。
团长将我带到稍稍远离大家的地方,他果然是要训我。
他说:“小杜,你知道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吗?”
我说:“知道。”
他黑沉下脸:“你知道军队迟了一分钟对一场战争的影响有多大?你现在还要让我们留到什么时候?”
我坚定地说:“请团长带队先走,我会跟上的。”我不会再留下顾影一个人,我不敢担保下一次他遇到什么危险的时候我还能够及时赶到。想到这些如果我就惊出一身冷汗,我承受不起。
他喝道:“杜道周你马上跟团离开,这是军令。”
我拒绝:“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说:“更重要的事?就为了一个人,你置保家卫国的大事于不顾,你让他自己迁到安全的根据地或者在城镇就可以了,怎么就想不通非要让他跟着你走?小杜,你要知道你是副团,你需要给下面的人做榜样,但你今天呢,你都做了些什么?跟一个男的当着众人的面搂搂抱抱,还为他违抗军令!你的前程,你的使命,你的家国呢?我不问他值不值,我只问你愧不愧。”
团长的这些话说得很重,拿家国天下与一个人相比,我无法回答,这是一个不等量的对比。我不敢说顾影比国家重要,但正如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国家被侵略一样,我也不能无视顾影受到一点伤害。
其实我已经快三十岁了,那些道理我不是不知道,不是不懂,但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明白他训我不是我错,也不是他错,而是我与他不同。
他又说:“我的话说得重了,但也是为你好,你好好想清楚。你既然是副团,我也不想你在其它士兵面前为难,我就再等你这一次,但这肯定是最后一次特殊了。”
对于团长峰回路转的宽待我表现出十分的激动,向他行了个标准而有力的军礼:“是。”
我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团长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就走开了。
那边顾影已经走了出来,简陋的打扮并没有让他显得滑稽,反而透着股哀伤。其它人或坐或站地在远处休息,只有我与那个孩子站得近,但无论远近都听得清顾影念唱中饱含的悲愤。他在为亡者诉说怨恨,哭这天地不公战火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