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因为他们听不明白唱的是什么,我就给他们讲戏文,讲那些故事。村里人跟城里人不同,他们更爱那些英勇忠贞的戏,而不是缠绵悱恻的。
这样看起来我与村里人都过得很好,很快乐安逸。事实却是我们没有足够的劳力去农耕,粮食根本不够吃饱,很多时候我们还是去挖山上和荒地里的野菜,天冷了连野菜也没有的时候只能挖树根。
有时候会有些队伍经过村子,有军队也有流民,我们不管是哪种都避让。有一些见这里屋漏墙倒,人也是老弱病残,会给我们留口吃的,有一些则相反,抢了能找到的可以食用的东西离开。
幸好,我们的命都还在。
直到有一年,好不容易存到的一些吃的被抢走了,天已经见冷,地上草都是黄的,能果腹的东西还能有吗?每天我们都很努力的去寻找能吃的东西,甚至连小孩都出动了,但能找到的却越来越少。
有次跟老人上山,他指着地上的土跟我说:“这东西叫观音土,不能随便吃。”
我说:“土还能吃?”
他皱着脸说:“能饱肚啊。”说完他挖了一块出来,轻轻地放到我的手心,“你拿着吧,只是不到受不了千万不要吃。”
我问:“为什么?”
他弓着腰给自己挖了几块装在衣兜里,才转过来对我说:“吃了会死的。”
吃了会死为什么还吃?我没问,因为他先一步回答我了。
他拍着肚皮说:“至少不用当饿死鬼啊。”
我捏着手心的那块心里滋味万千。
这里是南北交接的地方,春夏景致特别好,但一入了冬,雨雪霏霏寒气怎样也挡不住,就像附在了骨头上一样。
我们吃不饱,身体弱很容易就会生病,一生病就意味着要死了。尽管大人有心关照小孩,吃的给他们多分一点,但终究他们还是更弱小一些,这个冬天才过半已经死了好几个。
四个小孩一个老人。
老人是给我观音土那一位,他不是病死的,而是吃观音土吃死的。或许是觉得自己老了多活无用,或许是为了省口粮,又或许是真不想活了,我们都不可能知道,只知道人是死了。
每死一个我都很伤心,因为我与他们已经建立了感情,特别是那些小孩,所以我更留意着他们。
因为冬天难过所以我们都挤在一个屋里睡,这样能省些柴火,靠着也能暖和一些。
某天夜里,二丫挪到我身边说冷,我将她抱到怀里。
她不冷,一点都不冷,浑身都是烫的,像个暖和的手炉,但她一直哆嗦着说冷。我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说话安抚。听说人在死前会有感觉,我想是的,因为二丫似乎感觉到了,她很不安,两只小手攥紧了我胸前衣衫。她在啜泣,但听起来有气无力。
我抚着她的后脑,低声说:“没事的。”
二丫气弱地说:“叔叔,我想听你唱曲。”
我细声唱。大冷的天其实大家都没睡得着,听到声音便都朝我们这儿看过来,但很快眼神就暗淡下去了,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哭,但好不容易湿了的眼睛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冷风一吹又干了,到最后我都没有落下一滴泪。
天刚蒙蒙亮,怀里的小人已经冷了。我抱着她站了起来,走到屋外,挑了棵小树将她埋在了下面,并捡了块尖头石在树干上刻下“二丫”两个字。
这一年的冬天是我遇到过最难熬的,眼睁睁的看着人慢慢死去而无能为力,有时候我想不如我先一步死了吧,那样就不用再被精神折磨了。但每一次当我拿出那块观音土的时候都会选择放弃,能生谁愿意死?那些死去的哪一个不是想再多活一天,只要一天哪怕一个时辰可能命运都不一样了。
来年收成竟然很好,我们又这样熬过了好些年,但那一块观音土我还是用一个小袋着装着带在身边,它提醒着我只要坚持下来会好的。
最近一直在下雨,也对,南方的夏天本来就多雨,虽然我们这里只是比较接近南方。
今天还打雷,在这样的天气里竟然有军队投宿,听老人的语气似乎是国军,但他还是让我们小心些,小孩们更是被禁止走动。
这夜尚早,我睡不着,又难得清闲,便搬了把竹椅坐在屋里剥毛豆。毛豆不是稀罕物,但是在这时候就变得很难得了,而且数量还少,刚刚才煮好,本来打算今晚给孩子们吃的,现在这情况只能是我剥好了明天再给他们吃了。
我边剥着毛豆边唱,胡唱一通,串了好多的戏文。
毛豆不多,但是烫,所以我剥得很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手边还有一小半毛豆,我觉得风似乎越来越大了,吹得我后背一阵凉,于是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一眼。
怪不得风大,原来门开了,还有一个穿戴着斗笠蓑衣的人倚立在那里。
这人很高,身上带有气势,我敢肯定不是村里的人,所以我被吓到了,定定地看着他。
难道是投宿的军队里的人?不是说宿在外围的屋子吗,怎么就进来了?难道是想要拿吃的?
我紧张得要命,却听到那人轻唤了一声。
他唤的是顾影。
顾影自是我了。
我疑惑地问:“你是谁?”
他摘下斗笠,说:“我是杜道周。”
他的人已经走近,我仔细地看了看他,努力回忆。
然后我笑道:“是你。”
可能我已经不记得杜道周是什么样儿了,但是那样的眉眼我却记忆深刻。那像足了杜大少的眉眼,曾经与我温柔相看多年的眉眼,我又怎会忘了?
我又说:“你如愿当上军官了。”长相可能不清晰了,但事儿还是记得的。
他似乎有些激动,抱了我一下,说:“我回去过,但你已经不在了。”
我搬了张长条凳给他,自己也坐回原处,边剥着剩下的毛豆边说:“戏班倒了过不下去只好离开。”
其中辛酸也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说尽,我便不说了。
我想杜道周是懂的,所以他没有追问,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帮着我剥剩下的一点毛豆。我知道他刚才是在盯着我的手,可有什么好看的?皮肤又粗又糙的,还有冬天冻伤留下的淡淡痕迹。
毛豆本就剩下不多,两人一起不消多久就剥完了。左右没事,我就让他说说这些年的经历,他虽说得平淡,但个中凶险我还是能够想象得到的,为了一口气他可谓吃足了苦头。
我问:“你回去过杜府了吧,感觉怎样?”
令我惊讶的是他摇头了。他说:“回去过,但没想要回杜府,我就是想见一见你。”
我更奇了:“为什么想要见我?”
他说:“就是想要见一见。”说完,他抿着唇,好似不想解释。
我无意那些,只是好奇他与杜府的事,大概是我至今都还记恨着杜大少吧,所以对杜府的事特别好奇,于是我问他:“为什么不回杜府?”
他反问:“为什么要回去?”
我说:“我以为你恨他们。”
他想了想,看着我说:“回去没意义了。我走到现在这一步,看过多少人献身和牺牲,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炫耀的资格。”
我问:“那你现在还恨吗?”
他说:“恨吧,我不记得了。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发现有更多值得我记住的人与事,那些不值得的不如就忘了吧。顾影,我不知道你与杜府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也不劝你,只是希望你可以高兴一点。”
有更多值得记住的人与事……
比如二丫,比如村里的其它人,比如庆喜戏班,比如戴玉润,比如爹娘,比如面前这个杜道周。
恨真的如此容易放下吗?为什么面前这个人能够轻易做到?他明明是个被锻造得锋利的箭头,却为何不扎人?
是了,箭头是空心的,所以他能够包容许多。
而我呢?我是颗珠子,蚌里珠,将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来适应这个世界,但我的心里始终是带着角,硌不着别人偏偏硌着自己的神经。我的恨已经够微不足道了,到头到竟然还是错的?
他见我不说话,就又说道:“我不劝你,你不要把我隔开。”
我有点乱,站起来将他请离。
他想要拉住我,我不乐意,两人动作间扯落了挂在腰间的袋子,袋口松开滚出里面的白色土块。
我想他是知道这东西的,所以有些激动地问我带着观音土干什么。
我应该是为他刚才的话生气,所以没说实话,只说是总有一天会用到。
他抓着我的手腕,力道很熟悉,一如当年他抓我的时候那样重。我觉得疼,但又有点心暖,觉得这个人是在关心自己。
有人关心真的是件很温暖的事,所以我没挣开任他抓着,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看见他青色的颈脉突了出来,所以我想他应该是在生气。
等了好一会他才说话,似乎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说:“顾影,你跟我走吧,我不会让你再吃苦的。”
我惊讶,然后笑了。
得人如此关怀,焉能不高兴。
不过我没答应,只是让他回去休息。
我只想留在这里,只想过最简单的生活,我本就不是勇敢之人,如今更是懦弱。对我来说杜道周就像站在河对岸的人,我曾见河中鳄鱼张口,又怎敢涉水而过?
12.杜道周
顾影竟然装了一块观音土随身带着,这东西我知道,我见过吃这个吃死的,只因为受不了饥饿的感觉。当我看到观音土的那一瞬间,我有种窒息的感觉,我不能想象顾影吃过怎样的苦,才致使他有随时结束自己生命的准备。
我所知道的他明明那样干净温润,一如初见时那身白中衣,像满月流泻下来的光华,照得我满心的温和静谧。如今却是衣衫破旧补了又补,人瘦得脱了型,那双手更是粗糙不堪。
我不敢想象,我很懊恼,像看着战后场景那样难受,或许更甚。
——“一见钟情?我看你是色迷心窍,两个男的?别笑死我了,你们就是一群吃饱了撑的。”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眼带锋锐的人说过的这句话。我原以为只是对一个恩人的想念,只是对一个给过我温柔的人的想念,只是对一个朋友的想念,没想到却远远不止这样。
原来我早已动了情,为这个落寞而温柔的人。
我抬头看着他,我说:“顾影,你跟我走吧,我不会让你再吃苦的。”
一切来得太突然,我前头还在为自己理清想法而激动,后头顾影就给我泼凉水。
他拒绝了我。
他说:“我在这里很开心,不愿意离开。”
我还有什么想说的,但他不给我这个机会,将我请离。我没有办法,离开前拾起那块观音土带走,我真怕他将这东西吃了。其实那夜我还在屋外等了一阵才离开,我是个固执的人,既然承认了自己这不容世俗的爱就一定会坚持走下去,至少直到顾影能够给我一个无法反驳的拒绝理由为止。
而他刚才给我的理由显然是不够的。
雨一直没有停过,我团不得不再留一天,但团长也说了只能是一天,再待下去恐怕会赶不上其它队伍,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看了我一眼,大概是他看出了我的毛燥。
我离开了休息的队伍再次来到顾影住的屋子,没想到里面有一堆孩子有比我来得还早。他们正围坐在顾影身边听戏,嘴里吃着昨夜顾影剥的毛豆。
他们见到我都有些戒备。我觉得可悲,战争都给了这些孩子怎样的伤害?
我无奈地对他们笑,但他们还是紧张。顾影转身对我笑了下,然后对着那些孩子说:“不用怕,这位是叔叔的朋友。”
看来顾影与这些孩子颇为亲近,所以他的话很见效,孩子们看我的目光已经变成了好奇,不过还是没有过来跟我搭话。
顾影继续唱,我随便找了个角落听。
声音与我记忆里的一样婉转动人,我想这些年顾影应该都没落下练习唱戏。我记得他唱戏的时候非常沉醉,他估计是真正喜欢唱戏的,所以才会这样动人吧。
听了有一阵子,顾影停了下来,然后对那群孩子说:“好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叔叔有朋友来了,需要招呼一下。”
我看得出来那些孩子有些不乐意,但还是非常听话地离开,三两个牵着手举着一些能够挡雨的东西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顾影说要招呼我,我有些不高兴,觉得他这是见外,我不想跟他生分。
他说:“我真的不想离开,我舍不得。”
是的,他看那些孩子的眼神分明是舍不得,他舍不得所有与他亲近的人。
我说:“我们团明天就要走了。”
他皱了下眉说:“这天气看着不像明天就能好。”
我点头:“是的,不过军情要紧。”
他听了也点头,没有再说话。
我说:“我要走了,你会舍不得吗?”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说出这种腻歪话来,但我还是说了,而且心怀忐忑,像所有刚刚懂得爱情的人一样急于确定自己的身份地位。
顾影大概也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所以我见到他有脸上有着愕然的神色,不过很快他就恢复如初。他好笑地说:“我自幼失怙,娘又将我一个人留在了戏班,看着这些孩子总觉得是在看过去的自己,我对他们好对他们不舍,其实就是对我自己的安慰。”
他顿了下又说:“我是个自私的人,只是想安慰自己。”
我说:“你想用这样的话来让我放弃吗?”我不会相信这种话,我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欢那些孩子,因为当他看着孩子们的时候眼里盛满的全是温柔和快乐。
他问:“我对你来说不过是几面之缘,你到底执着什么?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又有什么值得你如此念念不忘的?”
我想反驳他后半句,但正如那人说的话——色迷心窍,尽管这四个字说得难听,但也是这个理,我不敢说我当初没有为他的台上的丰姿所迷,但肯定不仅仅如此,不然我见到现在的他应该是失望而不是难受。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反驳,因为顾影的话也没有错。
最后,我只能摇头说我不知道。
顾影叹气,让我坐下,然后说:“我给你说说我过去的事。”
顾影说得很慢,有些零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就插一句。我没有打断过他,一直静静地听着,感受那些平和语气下藏着的辛酸与苦难。
最后,他说:“所以,我人生的所有的风光与折辱都是因为杜大少,也就是你爹,甚至连顾影这个名字也是他起的。我对他欢喜过,现在还忿恨着,那些过去种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没有办法摆脱。我很累了,我没有办法再来一次。”
没想到他与我爹……
但我并不会因为这个而嫌弃他,只是为他感到不值,因为连我都觉得我爹是感情淡漠的人,特别是爱,他似乎没有这东西。
顾影说得婉转,但我已经听得明白。他说他走不出过去的阴影,他是在拒绝我,不惜抖出他与我爹的那些事来。
我说:“我并没有要你怎样,我只是不想你再吃苦,你这样,我……我会难过。”
他说:“我已经习惯了。”
我们的角力一直没有结果,他无法让我放弃,我也无法说服他离开。
但我终究要离开。
队伍在前进,我却频频回头。
我想,如果可以我会留下来陪他的,但我有自己的责任,我们只能这样分离。这种感觉比遍寻不着或者错过更让我感到难受。
又一次回头,我见到有个人影出现在村子的边缘,心念一动,脱离了队伍急奔过去。那撑着破伞的人身如修竹,果然是顾影。
他将因为奔跑而掀落挂到后背的斗笠给我戴好,说:“我在这里送你一下就好,何必跑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