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郎君,都总管,皇后娘娘只怕撑不过今晚了,皇上下旨,说务必要请三郎君进宫见他母后最后一面。”
这边一番动静,已经惊醒了宿在侧室的戴子和和陆清,三个人反复探了颜亭的脉搏,都默默不语。
那中年内侍忙道,“皇上怕马车颠簸,特别下旨启用皇储步舆,从翔龙门进宫。现下步舆已经候在门外了,里面炭盆烧得正旺,不会让三郎君受到半点风寒,十六个人抬着,也不会有半点颠簸。”
颜音心中一动,贞静皇贵妃晋封皇后,三哥便是嫡长子了,此番乘皇储步舆,由皇子府邸出,从翔龙门进宫,原是册封皇储典仪的路线,父皇这么安排,想必是已经属意三哥。可是……三哥如今这个样子,很难说不会落下残疾,世间哪朝哪代,有过跛足的帝王呢?
唐迭却转头问戴子和,“戴大人,您是医官,您看这……”
戴子和沉吟道,“若不受风寒颠簸,以三皇子目前的脉象,应该不至于生变……”说罢,转头看向颜音,以目光征询颜音的意见。
颜音咬着嘴唇,心中反复掂对。照理说,为人子者,便是拼上性命,也要见母亲最后一面,这是天经地义的孝道,但三哥此时的身子,谁也说不好他经过这一番折腾,会不会加重病情?若他醒着,倒好办了,只要征询他的意思便是,如今要让自己代为主张,却是极为为难……颜音转念又一想,若三哥醒着,生生去经历一番丧母之痛,只怕对身子更为不好,反倒是这样什么都不知道,还更好些。
“依我之见,三皇子不宜挪动。”那何清突然说道,“他此时的脉象,性命能不能保住,尚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最多只有九成而已,而会不会落下残疾,或是……或是其他疾病,更是很难判断。”
唐迭见何清出言反对,很是不快,又碍着戴子和的面子,不好说什么,只是去问颜音,“戴大人认为三郎君可以进宫,不知道小三郎君什么意思?两位医术高超,自然是以两位的意见为准。”
“师父……”颜音还是犹豫。
“音儿,你最了解三皇子,你想想看,如今不让他母后见他最后一面,他日他若醒了,会不会怨你?”
颜音知道颜亭事母甚孝,自然会把孝道放在第一位。又想到那日若蝶哥儿没有对自己通风报信,助自己跑出来,万一三哥有个三长两短,自己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即便是三哥性命无忧,但自己没有参与救治,只怕也会遗憾终身。“
想到这里,颜音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吩咐道,”好!让他们进来吧,先在外间暖暖身子再抬,别让寒气侵了三哥。“
皇储步舆虽然极为宽大,但因颜亭躺卧在内,余下的空间也颇为局促了,只能容下颜音一人。
颜音跪坐着,握着颜亭的手,两根手指搭在他脉搏上,始终监看着颜亭的脉象。
颜亭的手很暖,和之前无数次,兄弟二人手拉着手的感觉一样。纵然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颜亭依然能将暖意传递到自己身上。颜音心中一热,慢慢低下头去,在颜亭的手背上深深一吻。颜亭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似乎是在回应。
轻微的窸窣声,从舆顶传来。颜音将帘幕揭开一条细缝,凑过一只眼睛向外看去,只见曙色的微光中,漫天一片茫茫,手掌大的雪片,扯天扯地的垂落,将整个燕京城妆点成了粉妆素裹的雪城。
抬轿侍卫们踏着积雪,发出吱吱的轻响,缓缓转过翔龙门,进入了内宫。
忽听一阵钟声响起,四声一组,连响四组,正是国丧的点数。颜音心中,顿时一惊。
“谁殁了?”外面传来唐迭的声音。
“皇后娘娘,殁了……”远远的传来回话,静夜中听来,却很清晰。
颜音蓦地一身冷汗,忙转头去看颜亭,却见颜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环视着这陌生的皇储步舆。
“三哥……”颜音忙攥紧了颜亭的手。
“音儿……是不是我母亲,去了?”颜亭轻问。
“三哥……”颜音含着泪,拼命摇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还以为自己会死……可是……我还活着……母亲却去了……”颜亭说完,头一侧,又昏迷了过去。一滴泪,跨过他的鼻梁,从一只眼睛,流入到另一只眼睛里,再也看不到痕迹。
颜音看着外面的茫茫大雪,看着禁宫中被死亡惊醒,在淡白色晨光中忙碌着的人们,看着身周这进退无措的一行人,不禁悲从中来。一切的因果,还是源于自己吧,或许,自己便是最不祥的那个人……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冰锥,直插进颜音心里,仿佛所有的暖意都离他远去,周遭只有无尽的冷与暗。
恰在此时,掌心中颜亭的手指略动了动,像是无声的安慰。
一百六十五、悲恐惊忧乱失心
一身素服的颜启晟站在颜亭床前,两根手指轻轻拂过颜亭的眉睫。
颜亭紧闭着眼睛,微微蹙起了眉头,似乎在无声的抗拒。
“这几日,他可曾苏醒过?”颜启晟轻问。
“醒过两次,但都很短,只说了两句话,似乎迷迷糊糊的,还没有完全清醒。”颜音躬身答道。
“你们不是说三日就会苏醒吗?如今已经过了十几日了,他怎么还是这个样子?”颜启晟的话音中微微带着几分愠怒。
“陛下,臣当时说三日苏醒,前提是三皇子始终在这里不被挪动……”戴子和语气虽然恭敬,但词锋却并不客气。
“三哥在翔龙门内也曾醒过一次……”颜音迟疑说道。
“你是说……?”颜启晟睁大了眼睛。
颜音点点头,“那时候钟声刚好敲响,三哥说了一句‘我还活着……母亲却去了……’”
戴子和大急,“你这孩子,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跟我说?!”那神情,似乎若不是颜启晟在场,便要动手打人了。
颜音不解,圆睁着眼睛,“师父,我说了啊……”
戴子和一边顿足,一边去探颜亭的脉,口中嗔道,“你只说他醒过,却没说他知道他母后的死讯。”
“我不确定三哥那时候是不是清醒,而且,那有什么不同?”颜音还是不解。
“当然不同,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思则气结、恐则气下、惊则气乱。人乍闻噩耗,惊悲交集,最是伤人。你要让师父知道这个情况,才好对症施治。”陆清突然插口道。
颜音脸一红,低头不语。这些日子来颜亭的症状始终不能稳定,又加上连日晨昏颠倒,劳累不堪,自己早已经乱了方寸,竟忽视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论医道上的学问,颜音自然高出陆清,但若论病症上的见识,颜音便只能甘拜下风了。颜音虽然饱读医书,但因从不曾行医,便如同一张白纸一般。而陆清自幼习医,又在医科中拔得头筹,这些日子以来在惠民署行医,经验上自然强过颜音远甚。
颜启晟见戴子和反复把着脉,脸上神情紧张,忙问道,“怎么?可有什么变化?”
戴子和沉吟半晌,方开口说道,“三皇子心火亢盛、敛液成痰,只怕是……心脉有损。”
“心脉有损?这是何意?”颜启晟不解。
“三皇子很有可能患了失心病。”陆清接口道。
颜音闻言一惊,忙去探颜亭脉搏,恰在此时,颜亭睁开了眼睛。
“音儿!音儿,你在这里,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要三哥了……”颜亭紧紧拉着颜音的手,激动的说道。
“三哥,音儿在,音儿怎么会不要你。”颜音忙伸手去抚摸颜亭额头脖颈,安慰颜亭,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这样的说话方式,不像平常的三哥。
“好疼,音儿,三哥好疼……三哥的腿大概是废了,身上也全是伤疤,很难看……你不会嫌弃三哥吧?”
“怎么会?三哥,音儿不会嫌弃你的,音儿自己……也不是什么完璧……”颜音的泪,止不住在眼眶打转。
之前颜音没察觉颜亭会有失心病征兆,只是因为全然没有往那边想,如今将颜亭的脉象和言谈一参酌,心中已经确定了六七分。这病,几乎很难根治,即便是找到症结所在,也罕有治愈的病例。
“音儿,别哭……”颜亭挣扎着,用手帮颜音拭泪,“三哥已经替你报仇了,那几个畜生,被我困在荒岛上,他们饿极了,又抓不到那么多鱼虾,连芦根、蚯蚓也吃下肚,有个畜生想要游水逃命,被我亲手射死了,我又一把火烧了那岛上的芦苇,让他们连藏身的地方也没有……只可惜大水来得太快,便宜他们了……”
颜音暗暗心惊,原来那一夜,不止是颜亮吗?自己当时醉得不省人事,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三哥,你是怎么知道的?”颜音颤声问道。
“我一见你面就觉得你心里有事,后来听你四弟说起你那晚好像有点不对劲,我便安插了自己人在那畜生身边,他们几个喝醉了酒,说起了那晚的事。我听了之后,当下便派亲兵扮作落单负伤的南赵元帅,将他们诱到了洪泽湖的孤岛上……”
颜亭的话,虽然勾起了颜音最不堪的回忆,但颜音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了,没有痛苦,没有羞耻,甚至不在意会不会被传扬出去,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三哥的病……只是忧心,当年那个教导自己,看护自己的三哥,像一座山一样始终让自己依靠的三哥,还能不能回来。
“你告诉三哥他们的形貌,三哥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不论有什么需用,都尽管跟三哥开口。”
“不要紧,三哥就算是脸上落了疤,也是最英俊的。”
“这次你必须给我学会游泳,你一天学不会,就一天不要上岸!”
“骑术一天不练,就会生疏,你可是三哥的徒弟,可不能丢三哥的脸。”
“不服气就快点长大,建功立业去!”
“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上不舒服,都来找三哥,让三哥帮你分担,三哥会永远在你后面支持你。谁欺负你了,你也只管告诉三哥,三哥帮你报仇!”
“三哥会把你保护得好好的,绝不让你有半点危险。”
这样的话,才是三哥会说的,而不是现在这样的三哥,从身到心,都软弱得像个孩子……
“亭儿……”颜启晟试探着迈了半步,轻轻唤了一声。
“啊——!”颜亭一声尖叫,身子一缩,抬手将床头瓷枕丢了出去。因颜亭病中无力,那瓷枕并没有被抛远,只是落在了床边地上,碎成了两半。瓷枕上“长乐未央”四个大字,被一条裂痕分成了“长未”和“乐央”,看上去甚为不吉。
颜音和戴子和忙伸手按住颜亭的身子,生怕他再剧烈活动,错动了骨骼。
颜启晟脸色发青,嘴唇发白,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怜是怒。
颜亭却把脸埋在床上,全身颤抖,不知是恐是惊。
气氛很是尴尬,颜音想劝颜启晟暂时回避,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还未等开口,却见颜启晟缓缓转过身子,微微仰着头,稳稳的踱入了内室。
有泪,自他脸上悄悄滑落……
一百六十六、相分两地云袂远
内室一片昏暗,没有光,也没有人。颜启晟任由眼中的泪,恣肆流淌。
继位以来,已经很少落泪了,上一次是因为启昕,这一次是因为亭儿。
外面的语声,依然字字入耳,也字字锥心。
“三哥,三哥,没事儿了,你别怕……”
“音儿……”
“三哥,你别乱动,也别动气,这样身子才会好得快些。”
“可是……音儿,我刚才动了,会不会从此以后就瘸了?我还能走路吗?”
“没事儿,三哥,你会好的。”
“真的吗?音儿,不会落下什么残疾?”
“不会,三哥,不会的!”
颜启昊越听,越觉得这样的对答很是熟悉,遍寻了十几载的记忆,才终于想起,当年,亭儿也曾经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几个皇子争位正酣,颜亭当时只有三四岁,出了水痘,被送到庄子上静养。
那么小的孩子,离了母亲,由几个嬷嬷看护着,独自住在郊外,不能着风,不能沾水,身上奇痒无比,自然是很难熬的。听到下人来报说颜亭日夜哭闹不止,颜启晟的心都要碎了。因安弦羽没有出过痘,当时又有身孕,不便过去看望,无奈之下,颜启晟只能亲身前往。谁知道这一去,就待了大半个月才脱身回来。
那时候,颜亭整日缠着颜启晟,片刻不让离身,便是晚上睡觉,也要黏在一起,只要睁眼看不到颜启晟,便会大哭不止。
水痘这种病症,虽不凶险,但却是很熬人的。颜亭的双手上套着素纱袋子,防着他去抓头脸上的水泡,但是他那时候实在太小,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总是要去抓。每次抓过之后,就呜呜咽咽的哭诉。
“爹爹……对不起……我又抓了,我不是故意的……”
“别哭,亭儿,没事儿的,下次注意就好了。”
“可是我抓了,会不会落下疤来?”
“不会的,只要亭儿不再抓就没事。”
“可是……万一落下疤怎么办?很难看的,爹爹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不会的,不管亭儿变成什么样,都是爹爹最喜欢的亭儿……”
这半个月当中,老二老四他们几个用尽诡计,企图将颜启晟一棍子打死,却不想阴谋败露,反而失了圣心,倒是让颜启晟捡了便宜,成了皇储。颜启晟日后每次跟安弦羽说起这事儿,总是说亭儿是自己的福星,若不是因为照顾亭儿躲过了这摊浑水,还不知道这皇位能不能落在自己身上。
如今,十余载岁月匆匆流逝,亭儿……终究是因为自己,从身到心,都变成了残破不堪的样子。虽然在自己心里,他还是自己最喜欢的亭儿,但在亭儿的心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位置……
寒来暑往,半年转瞬而过,又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暑伏季节。
定风斋前,蝉鸣阵阵,松风习习。
定风斋内,窗下置着冰鉴,穿堂风吹过,带来一丝冷冽的清凉。
颜启晟端坐在上手,颜启昊坐在下手,颜音却跪在当地。
“亭儿这几日身子如何?”颜启晟问道。
“已经能拄杖慢慢行走了,腰腿恢复得不错,并没有跛行之态。但即便如此,将来也不耐久站久行,更不能骑马。”颜音答道。
颜启晟深长叹息了一声,又问,“精神……可还健旺?”谁都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也都知道他因何不忍直接询问。
颜音轻轻摇头,“还和以前一样,除了我之外,不认其他人……下人的名字,他这一刻记住了,下一刻转眼就忘了……而且,除了我之外,其他人碰不得他的身子,一碰,他就会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