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音眼中掠过一丝嫌恶,转头看了那孩子一眼,见比自己还矮上一个头,便转回头来淡淡笑道,“你嫌他走得慢,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走得和现在一样快吗?”
那兵卒半张着嘴,愣住了,“这……”
颜音又是一笑,“那马呢?”
那兵卒跟不上颜音思维的跳跃,愣了一下才说道,“在后面,三里外……”
颜音扭头对阿古笑道,“你去叫火头军派几个人把那马拉回来,晚上有肉吃了。”
“好咧!”阿古没等颜音说完,便一溜小跑地去了。
颜音转头盯着那兵卒看,也不说话,只看得那兵卒心中发毛,脸上薄薄出了一层冷汗,微微弓着身子,低着头,手足无措。
颜音再度撇嘴一笑,“既然已经晚了,还不快去吃饭!”
“那……他怎么办?”那兵卒怯怯问道。
“交给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颜音微微扬着下颌,语气淡然。
“可是……王爷吩咐,我们每个人看着一个皇子,每天十二个时辰,要寸步不离,连睡觉如厕,都要把手系在一起。”那兵卒嗫嚅解释。
“我好心帮你看着他,让你好好去吃饭,倒是我的不是了?”颜音冷冷说道。
“没……小人不是这个意思……”那兵卒连连点头哈腰。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就快去吃饭罢,吃完了到我车上来领人。”颜音说完,再也不理会那兵卒,牵起那孩子的手,回到了车上。
五十二、遗民左衽胡尘误
那孩子背后的衣衫都抽裂了,血痂和衣服黏在了一起,颜音用帕子沾着水囊中的清水慢慢润着,无端的想到了那天夜里的康茂和自己。
那孩子依旧抽噎着,肩膀一耸一耸的抖动,小脸儿憋得通红,像是满腹的委屈不敢倾诉,只得缓缓的,一点一点的散入在那一呼一吸之间。
“疼吗?”颜音轻声问。
“疼……”那孩子带着哭腔回答。
颜音也不知道该怎眼把对话继续下去,转而又问道,“你叫什么?”
“金郎……”
“啊!你就是那个金郎,那天你玩上那个挑线花绳了吗?你别急,我这里有细丝绦,等下我做几个给你。”
“……”金郎微微侧转头,看着颜音,张大了眼睛惊喜地说道,“啊!你就是那天给我们琉璃珠的人。”
“嗯!”颜音点点头,“我叫颜音。”说着卷起袖子,露出腕子上那枚雪青色的琉璃珠。
金郎也伸出手来,露出自己的腕子上系着的琉璃珠,是琥珀色洒金的。两只手腕,这样并在一起,倒像是兄弟。
颜音看那只白胖的小手上,尽是皴裂的干纹,指甲里也塞满了污泥,心中一叹,不禁又想到了康茂那粉白纤长的手指,衬着白雪、乌枝、红梅,雁羽……宛如谪仙,无论处于怎样窘困的境况,从来也不曾露出半点狼狈之相。
金郎见颜音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怯怯的把手缩了回去,压在身子下面。
“药。”阿古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见颜音处理完伤口,倒是很有眼色的递上了一罐药。
颜音见那药便是青宫中他送来的那罐,有些别扭,不禁嗔道,“这东西你倒是没忘了收着……”
“哪能忘了啊!万一以后要用到怎么办?就不用麻烦王爷再带药过来了……”阿古正嬉皮笑脸的说着,忽然觉得一阵寒气逼来,抬头见到颜音正沉着脸,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幅要把自己嚼碎了吃掉的表情,忙吓得吐了吐舌头,止住了话头。
颜音冲那药罐努了努嘴,阿古便乖觉的接过颜音手中的帕子,轻手轻脚的给金郎上起药来。
颜音自去在行李中翻找丝绦,却听阿古叨念着,“他这衣服都被打烂了,还又脏又臭的,还怎么穿啊……”
颜音笑道,“你说这话,意思是指使我找件我的衣服给他穿吗?”
阿古也笑了,“我哪里敢劳烦小郎君,只要您点个头,我自己找就行,不麻烦的。”
颜音又想怒,又想笑,“你胆子越发大了,都骑到主子头上来了!”
“我哪有!”阿古梗着脖子争辩,“下奴总共没有两件衣服,若给了他一件,就该光屁股了,那不是给主子丢人了么!”
颜音到底绷不住笑出声来,“我不嫌丢人,我也想看呢!”
两个人说的是女直话,金郎听不明白,但见两人都笑嘻嘻的,脸上也不由自主的,浮现了一个呆呆的笑容。
颜音见金郎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怕他裸着身子受了寒,忙随手抽出一件衣服丢给阿古,“快帮他穿上吧!”
阿古帮金郎披上衣服,金郎却捏着那衣服的两条系带不松手,口中喃喃,“是左衽的……”
“有什么关系……”阿古不解。
“凡敛死者,左衽,不纽。”金郎背书一般吟诵出这句话。
阿古只略略懂一点汉语,听不明白,困惑的看着颜音,颜音却沉下脸来,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交领左衽的花叶纹海清衣。
金郎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对了,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认错,急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只轻轻去牵颜音的衣袖,蓦地看到自己皲裂泥污的手指,便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一滴泪,吧嗒一声,落在那敞开的衣襟上。
颜音长出了一口气,吩咐阿古道,“你帮他净净手,给他拿点吃的吧!”说完便背转身在行李中盲目翻找着,一言不发。
阿古拿过来的,只有两个干冷的胡饼而已。
“谢谢哥哥!”金郎双手接过胡饼,甜甜的道了一声谢,又转向颜音说道,“谢谢颜音哥哥!”
颜音这才缓过劲儿来,转过身淡淡说道,“吃吧。”
金郎双手捧着胡饼,凑在嘴边慢慢咬着,半天也没咬下多少来,那模样,倒像是嗑松子儿的小松鼠一般。
“怎么?咬不动?是不是换牙呢?”颜音笑道。
金郎重重点了点头。
“难怪不爱说话……”颜音又笑。
金郎腾地红了脸。
突然,匆匆一骑,从远处掠了过来,马上的人一身赵国装束,看样子是个内侍。
那人下了马,走到那些女子的大车近前,离着十来步的距离,微微一躬身,朗声说道:“传烁王钧旨,宗姬,宗女,女史,内夫人等,应庄敬自持,谨慎言行,不得离次取辱。”就这样一句话,那人稳稳的迈着步子,声调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一辆车,一辆车的传了过去。
那人声音既不大,也不小,能让车内人听得清清楚楚,又不至于过于喧噪,引人注目,显见是很有分寸。甚至他站定的距离都经过了精心的推敲,离那些车既不远,又不近,不会近到让看押的源兵感觉到威胁,又不会远到让车内的人听不清楚。
车内的女子们刚刚吃过了饭,正是每天唯一一次放风的时间,但今天却不同,竟然没有一个人下车,所有的车内都安安静静的,甚至没有一个人挑开车帘向外张望。
“这是怎么回事?”颜音皱眉道。
“谁知道呢!”阿古懒洋洋的说道,“哼!都是阶下囚了,还摆出这王爷架子给谁看!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处境啊!我最烦那个什么烁王了,一副眼睛长到额头上的样子,等将来到了中都,一定要第一个在他脸上刺个奴字,看他还怎么傲气!”
“要在脸上刺字的吗?”颜音有些惊讶。
“大概是吧!之前灭了渤海国的时候,他们的宗室男丁都在脸上刺了字。”
“哦……”颜音有些怅然,呆了半晌才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去打听一下。”
五十三、绳绳相贯兹联珠
阿古一边答应着,一边乐颠乐颠的跑去打听了,这种事情,他一向最热心的。
剩下颜音和金郎坐在车内无话,气氛有些尴尬。
颜音见金郎拿着那胡饼呆呆不动,问道,“怎么?不好吃么?我这里有肉干,你就着吃。”说着便拿出装着肉干的革囊,取出一块递到金郎手中,俨然像个照顾幼弟的大哥哥。
金郎接过肉干,还是不动,眼里含着泪,一脸委屈的表情。
“怎么了?”颜音轻轻抚着金郎肩膀,柔声问道。
“离次取辱是什么意思?”金郎低着头,小声问道。
“就是不要离开自己该待的地方,自取其辱。”颜音刚一说完,便突然明白了金郎的意思,立刻补充道,“我不会强迫你左衽的,等下阿古回来,让他帮你把衣带拆下来调换过来。你只管放心吃,我也不会拿这些吃食示恩卖好,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听了这话,金郎立刻松了一口气,甜甜的说了一声,“谢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慢点儿吃,又没人同你抢,不够我这里还有!”颜音说着,又从水囊中倾出一杯水来,放在金郎手边。
待金郎吃饱喝足,颜音便哄着金郎,两个人玩起了挑线花绳。
金郎很开心,一脸满足的笑,一点都看不出刚刚受了那么重的鞭挞。
“等下这个绳子你带走,留着慢慢玩。”颜音说道。
“可是……没有人跟我玩啊,兄弟们都不住在一起。每天晚上我和……那个……那个兵,一起住在一个小帐篷里。”金郎很困惑。
“刚才那个源兵,不是时时跟你在一起的么?你可以跟他玩啊。”
金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不会跟我玩的,他骂我,还打我……”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不会跟你玩?”
“他很凶的,不喜欢我……”
颜音一笑,“你见没见过打猎用的獒犬啊,也很凶的,梅花鹿的腿骨那么粗,它咔嚓一下就能咬断。可是它却知道你喜欢它还是不喜欢它,你喜欢它,它就喜欢你,你不喜欢它,它就对你凶。不管多凶的狗,你只要这样……”颜音说着,手心向上伸了出去,伸到金郎嘴边,“手心向上,上面再放上好吃的,狗就会知道你的善意,就会对你友好的!人也是一样。”
金郎呆了片刻,突然咯咯笑了起来,“你……你把那家伙比作狗了。”
颜音有点不快,皱了皱眉头,待金郎笑完,才幽幽说道,“我们源国人,自古以来便把狗当做兄弟,在女直人的远古传说中,狗在大火中救下了我们的祖先,所以我们从来不吃狗肉。狗死了,我们会像对待家人一样把它安葬。把人比作狗,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不敬,反而是一种褒奖。”
金郎呆住了,捏着那花绳,困惑地眨着眼睛,也不知听懂了几分。
颜音暗暗叹息了一声,有种大人跟小孩讲道理,完全讲不通的无力感。可实际上,他也只不过比金郎大一两岁而已。
两个人只玩了片刻,那源兵便匆匆赶来领走了金郎。刚送走金郎,阿古便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小郎君,你猜怎么着!这事儿可好玩啦!有个姓曹的内夫人,就是康衍那老儿的小老婆,前天中午休息的时候,一个人跑到河边盥洗,洗完了手和脸,又用帕子沾着水洗身上……”阿古一边说,一边用两手在胸前比划着,“那白花花的胸脯露了出来,可巧就让一边洗马的千户聂特木看到了。那聂特木按捺不住,便把那姓曹的小娘们儿掠到了自己帐里,然后就那个什么了……你明白的!”阿古一脸坏笑,挤眉弄眼的冲着颜音做鬼脸。
颜音无奈的撇撇嘴,“然后呢?”
“那小娘们儿的既然成了聂特木的人,自然不好再回到大车上,那聂特木便弄了一身兵卒的装束,让她扮作亲兵,骑在马上不离左右。但是啊……那小娘们儿不会骑马,又是小脚儿,骑在马上东倒西歪的,好几次差一点从马上掉下来。”
“其实这事儿吧,聂特木的手下都看在眼里,但碍着聂特木是长官,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是那振烈是渤海国归顺的汉人,之前一直被聂特木压在下面,很不服气,素来和聂特木不睦。似乎是他拿着这事儿要挟聂特木,最后把聂特木惹急了,两个人大晚上的跑到树林子里私斗,恰好被巡夜的王爷发现了。”
颜音听他提到父王,立刻眼睛一亮,“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自然是军法从事,两个人,一人一顿板子!”阿古嘻嘻笑着,继续说道,“行军时和破城时不同,不能亲近女人,这是死规矩,更何况聂特木负责看守战俘,算是监守自盗,罪加一等,被狠打了一顿,降了职,调去看守皇子们去了。那振烈只是知情不举,加上私斗,却都是小错儿,挨了板子之后,被调到都统王宗慎下面,他们两个都是汉人,只怕会更相得一些。现在是王宗慎负责看管这些女的。”阿古说完,冲着附近的那些大车怒了努嘴。
还没等颜音搭话,阿古又笑道,“聂特木也算是睡过皇上老婆的人了,这辈子也值了!”说完便连连咂嘴,像是品到了什么美味一般。
颜音脸一红,斥道,“你又浑说,也想挨打了吧!”
阿古刚要答话,便看到远处走来一行人,领头的穿着源国武官服饰。阿古忙捅了捅颜音,说道,“快看!那就是王宗慎。”
远远的,只看见王宗慎一行人带过来一个女子,交到看押一辆大车的兵卒手上,又低声吩咐着什么。
“估计这女的就是那姓曹的小娘们儿了!也不知道长什么样儿!”阿古很是兴奋。
短暂的午休过后,队伍又继续前行。
阿古憋着一股劲儿,只是想看看那姓曹的内夫人长得什么样子,便一个劲的驾着车,往她所乘坐的那个大车附近凑。
两车离得近了,便隐隐能听到那车里的说话声。
五十四、念念生荣怨死辱
“你不要碰我!你身上脏。”车内,传来一句尖细而略带夸张的女声。
阿古扭头冲颜音邪邪一笑,用手指比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歪着脖子,屏息倾听。
“就是,你最好离我们远远的,既然攀了高枝儿,就不要再回来了!”是另一个女子的声音。
低低的一声嗫嚅,似乎是那曹氏发出的,因为声音太低,颜音和阿古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谁不是一个多月没洗澡了,偏你最爱干净?你嫌我们臭,我们还嫌你身上有鞑子的骚味儿呢!”
颜音听了这话,有些不快,皱了皱眉头。
“是呀!名节都不要了,一心想往上爬,现在还不是被人打回原形,你以为人家真能看上你,娶你回去吗?”
若有若无的啜泣声,隐隐传来。
“你还有脸哭?倒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是呀!现在知道哭了,当时怎么不哭不叫不反抗?”
“你让我怎么反抗?我大梁城一百五十万百姓,八十万男儿都反抗不过,我一个弱女子如何反抗?”那曹氏哑着嗓子,亢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