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你最会作怪,那道士不过是作法求财,就让他等一时打什么紧?”那女童说着,便从圈椅上跳了下来,双手一掠,乱了棋局,“不下了!这局算和局,改天再下过!”
对面那婢女也站起身来,手里晃着几根赢来的竹筹,嗔道:“小姐您就会欺负婢子,明明这一局铁定是你输了。”
那女童仰头得意一笑,做了个鬼脸,当先一步,走出了房门。
花厅中,端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
“母亲!”那女童紧走了几步,略福了一福,便扑身到那妇人怀里。
“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似的,一点都没有端庄稳重的劲儿。”那永安郡王妃拍着女童的肩膀,柔声嗔道。
“人家还小呢!”那女童拧了拧身子,只是一味撒娇。
“唉!”王妃长叹了一声,“明年就要及笄了,这身量还是这么小,这可怎么办啊……前日听你父王说,皇上还问起过你,似乎是要替你指婚呢……娘的头发都愁白了,你还是这样没心没肺的!”王妃说着,伸出一根手指,点着女童的眉心。
“长不高有什么打紧,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了,侍奉爹娘一辈子!”
“珠儿……爹娘不能陪着你一辈子啊,总要找个良人嫁了,你后半生才有靠,爹娘也才能放心啊!”
“既然是良人,那他喜欢的就应该是我这个人,而不会在意我的个子高矮,若他在意这个,便不算得我的良人。”那珠儿歪着头,笑着说道。
“唉……真是孩子话,你总要为夫君生儿育女的,你这身量,可怎么办是好呢?”
珠儿听了,蓦地红了脸,垂下了头,低声唤道:“娘……”
“但愿这次请的这位道长,能医好你的病,若不能……此时城里还有很多异能之士,精擅鲁仁之术的不在少数,一定能医好你的!今年正月十五,娘去大相国寺上香,为你求了签,那签文上说,你的病就着落在今年,一定有根治之法,这眼见快到年根了,搞不好这签,就应在这位许道长身上。”
“老天其实是公平的,他夺走了你一样东西,必然会赐予你一样东西,我虽然个子矮小,但目力远胜常人,不仅能看到极远处的景物,而且在黑夜中也能视物,这可是常人求都求不来的异能呢!”
“孩儿啊……女子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才是正理,要那目力做什么用呢?”
“哎……也是。”珠儿也轻叹,“听说在军中,便需要目力极佳之人,可以在碉楼上观敌料阵,掌旗指挥……我要是个男儿便好了!”
“若是男儿,这样的身量,只怕更是大麻烦……”王妃叹息着,几乎落泪
珠儿见母亲伤感,忙劝道:“娘,我听您的便是,那道长在哪里,快请出来吧!”
那王妃一挥手,便有下人快步走出厅门,去延请那道长去了。
这女童模样的少女,是赵国永安郡王康微的独生女儿康蕊珠,小字唤作珠儿。今年已经十五岁,但身材却只有六七岁女童模样。十几年来王爷和王妃四处为她延医求药,拜神问卜,却始终没有任何效果。而这珠儿另有一奇,便是目力极佳,若是站在城中最高的万岁山顶,全城各处犄角旮旯都能看得真真切切。
珠儿的生母,便是这位永安郡王的嫡妻郡君金氏。
那永安郡王康微,乃是当今赵国天子赵肃宗康衍的堂弟。
二、骨藏霜刃惊风云
门开处。一双云纹絁履无声踏过,其上是深黄色的裙裾,再上面,是轻紫纱的褐衣。厅堂中没有风,那人的脚步也并不迅捷,但那袭紫色轻纱,却像是充盈了罡气一般鼓荡着。
一双纤纤玉手,执着一副象牙朝简,脸上一派端庄平和,竟是个朗眉星目,容颜绝美的女道士。
“贫道许如一,这厢有礼了。”只见那女道士微微一稽首,一双妙目便直直的盯着珠儿,脸上竟微微有些悲悯之色。
“这位想必就是患有侏儒之症,需要医治的贵府小姐了?”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一变,这“侏儒”二字,在永安郡王府是个禁忌,因为怕惹大小姐伤心,从来没有人敢宣之于口。
但这位许道长却似乎并不在意,只环顾了一圈众人,视线所及之处,像蕴含了法力一般,瞬间便平复了众人的情绪。
“我能医,但须得僻一安静院落,我与小姐单独做法,任何人不得惊扰。”
王妃听了,皱起了眉头,有些困惑。之前也请过不少道士做法,用到的法器也不少,香案、木剑、令旗、糯米……林林总总,却从没有人要求避开众人的……想到这里,王妃不由得看向女儿,却见珠儿歪着头,满脸无所谓的顽皮笑容,像是因为看到一个有趣的游戏,而跃跃欲试一般。
王妃不由得摇头苦笑:罢了,总归是个道姑,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暗香浮动。
庭院中腊梅初绽,树影婆娑,静谧而祥和。
那许道长盯着珠儿,像是要看穿她浮华皮相之下的真身一般,看得珠儿有些发毛。
“怎么?我哪里不对么?”
“……这身衣服,不吉。”
珠儿低头看了看衣襟,织锦的面料上绣着春幡、灯球、竟渡、艾虎、云月等四时节物,以及桃花、杏花、荷花、菊花、梅花等四季花卉,正是时下最时兴的“一年景”。蓦地,珠儿突然明白了“一年景”三个字当中蕴含着的繁华落尽的苍凉,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抬头见那许道长盯着自己的裙摆,又有些羞赧的,把脚往裙底缩了缩。宗室女子各个都缠足的,但珠儿却因为个头太小,王妃怕他缠足后更长不高,所以一直没缠。
“头饰也是,不吉……”
珠儿又疑惑地用手去摸鬓角,因为在家闲居,只梳了个简单的流苏髻,又因前年皇上有令,郡主及命妇以下女子禁用珠翠,因此上,满头的头饰都是各色的琉璃。
“琉璃?”珠儿喃喃。
“对,流、离……”
珠儿本来被那许道长高深莫测的语调弄得心下惶然,听了这话,不由得噗嗤一笑:“这也太牵强附会了,这都是今年最流行的装束,各个官宦富户府上,市井坊间到处都是,怎么就不吉了?”
“正是大梁城女子人人都服用,才是不吉。”
“哼!都是那些高官士子成日价闲的无事,看见个新鲜有趣的装扮就说是‘服妖’。净管这些不该管的,有本事富国强兵才是正理!女人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难道能亡国不成?若那样,我们只管把这些绸缎、首饰拿到北朝源国去卖,便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许道长轻笑摇头:“大局已定,多说无益……”
珠儿心中疑惑,还想再辩驳,却被许道长截住话头:“你这病,须得自医,我只能指点给你一条明路,能否发身长高,还要看你自己的愿力。”
“什么明路?”
“杀人!”
话音甫落,天空中一声惊雷炸响。
珠儿心中一惊,抬头看去,但见云淡天清,日光朗朗,却不知为何,冬日晴天竟有雷声。
“杀人?”珠儿茫然重复着。
“对!杀人,要杀六六三十六个人。”
“不可能!”珠儿笑道,“我怎么可能会杀人?”
“为何不可能?”
“我是好人,连蝼蚁飞蛾都不愿伤害的。”
“好人就不杀人了吗?”
珠儿歪着头,认真想了想,笑道:“对,好人会杀恶人,替天行道。”
“好人有时候也会杀好人。”
“什么时候?”珠儿诧异。
“好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许道长一字一顿。
“那是什么时候?”珠儿咬着嘴唇,很是困惑。高墙深院中长大的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情况下,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心已经绝望,身受万般苦楚,却不得死。那时候,若有人能帮他求死,便是无上的功德。”
珠儿摇摇头:“我不懂……”
“你不用懂,只要听我说便是。”
那许道长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球,托在手里。那球呈现莹润的淡黄色,看上去很压手,珠儿一看,便知道是用骨头琢磨而成的,很像是捶丸所用的球,但却比常见的略大些。
珠儿看着,觉得有些诧异。通常打捶丸所用的球,无非木、骨、象牙等几种材质,一般来说,骨球个头儿会偏小一些,一方面因为骨质比象牙略重,比木头更是重了许多,不宜做得太大;另一方面,即便是大象的腿骨,骨壁的厚度也是有限,不可能雕出太大的球。可这个球,竟然比自己见过的最大的骨质捶丸还要大。
那球混元精致,围腰有一圈万字不到头的暗刻刻痕。只见那许道长用指甲在那圈刻痕上一拨,球中竟弹出一柄精光四射的尖细利刃来。这样看上去,倒像是一把以球为柄的短剑一般。
许道长把球握在手心里,让那利刃从中指与食指之间穿出,挥动了两下。
“你试试。”许道长说着,扳动机关,将那剑刃收了回去,把那球递给了珠儿。
珠儿有些怕,又有些好奇,犹豫着接了过来,学着许道长的样子将那机关拨动了几下,感觉这东西的构造极为巧妙,绷簧精巧有力,花纹雕镂精致,剑刃收进去时严丝合缝,若无人指点,外人做梦也想不到这骨球中还能藏下一柄利刃。
珠儿是近支皇族,王府千金,又是个好奇贪玩的性子,从小到大各种奇技氵壬巧的玩器过手不计其数,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不禁眼睛亮了起来。
“给我的?”
“对。”
“用它……杀人?”
“对。”
珠儿摇头:“这东西精巧好玩,带着防身很不错,但我是绝对不会用它杀人的!”若在平时,珠儿断不会有什么防身的念头,但最近半月源国大军兵临城下,游骑不断滋扰,虽然大多数人都认为此次围城会和去年围城一样,有惊无险,但毕竟心下惴惴,这“防身”二字,便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未来的事,谁能预料……”许道长摇头,脸上又写满了勘破世事的悲悯。
“我不会杀人的!”珠儿郑重的点了点头,像是告诫自己似的。说完,便小心的把那球塞进了随身的荷包里。那鹅黄的锦缎荷包被撑得鼓鼓的,把荷包上刺绣的花好月圆的图案,撑得更加饱满生动。
“这里……”许道长的纤指,指向珠儿颈侧,“划开之后,鲜血喷溅,人立死,且并无痛苦。”
“这里……”许道长指点着珠儿的左胸,“插进去,就是心脏。”
“这里……”许道长指向了珠儿的下身。
珠儿一惊,向后跳了半步。
“划开大腿根部,和颈部效果一样。”许道长微微一笑,收了手。
珠儿心中稍定,却见那许道长伸指点向珠儿的额头,把她眉心贴的一张金箔花子掠了下来,露出里面遮着的一颗芝麻大小,鲜红欲滴的朱砂痣。
“你天眼已开,不要遮着它,这是你安身立命的依仗。”
珠儿不懂,困惑的眨眨眼睛,仰头看着许道长。
“五年之内,杀六六三十六个人,便可发身长大,切记切记!”
话音甫落,又是一声惊雷,珠儿猝不及防,吓得浑身一颤。抬头看去,只见西北方向阴云密布,阴云背后,隐隐透出火光。再回望东南,却见太阳被一层五色气晕罩着,通红通红的,却没有什么光彩。
三、愁城忧困千兵肃
珠儿心中怔忡,呆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却见庭院寂寂,已经空无一人。
那许道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飘然离开。条石小径上,点点的腊梅落花,尚未绽放,便已凋残,被踩成了带着暗香的泥尘。
那飘落在地的金箔花子,恰好也是五出的梅花形状。珠儿俯身去拾,却不想指甲把那花子戳破了,碎成几片,再也捡不起来。珠儿心道怨不得皇上三令五申,下令民间不得以销金为饰,这金子一旦碾成箔,切成丝,磨成泥,就散失了,如同覆水,再也收不回来。
珠儿本是活泼开朗,从不伤春悲秋的性子,此时不知怎地,心中蓦地涌满了悲凉,眼角酸涩,几乎便要落泪。
“皇上为什么让我们住到艮苑去?是战事状况不好吗?”
珠儿还没进门,便听到母亲的声音,话语间带着一丝颤抖。
“倒未见有什么不好,可是形势也不容乐观。源国的三路大军已经合围,足有十万人之众。他们把黄河以南以及京郊附近的平民都征用了去,每日里只是运石伐木,建造鹅车,打造炮架,只派少数游骑滋扰,并不急于攻城。看来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有备而来,做了久战的准备。”正是父王的声音。
珠儿推门而入,行了个礼,便偎在母亲身侧,静静地听着。
“那倒是不打紧,自去年围城之后,皇上便下令增加京师的钱粮储备,就算被围上半年,也没有断粮之虞,只怕不到三个月,各路勤王之师就齐集了,到时候内外夹攻,不怕围城不解。他们源国,每次都是这样劫掠一番便退了兵,目的也不过是钱财人口而已。”王妃一边说,一边揽过珠儿的一只手来,放在自己掌心摩挲着。
永安郡王康微摇了摇头:“这次却未必……那源军的后路军由益王颜启昊率领,据守黄河,我军大多被困在了黄河以北,只怕一时难以接应。那颜启昊颇有用兵之才,十年前,燕京就是他打下来的……曾经我大赵的北塞重镇,如今已经成了源国的南都了……”
“除了我们,还有哪些人也要住到艮苑去?”珠儿忍不住插口问道。
“皇子、公主、驸马、诸亲王、郡王,在京的近远支宗室都住过去,对外说是行冬至宴,与宗室同乐。”
“可是这么多人,艮苑哪里住得下?”
“因此每户限制人数,我们只能去十个人。”
“十个人?那不是连下人都不能带了吗?”王妃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康微摇头:“你们母女各带两个婢女,我再带三个侍从便罢了。”
“怎么?大哥、二哥不去?”珠儿问。
“他们是庶子,也没有封爵,还是留在家里守着为好……我老了,也该他们当门立户了。”康微轻轻叹了口气。
“那带什么人呢?”王妃思忖着,“你把乳娘带上吧,再带上紫笑?”
珠儿还未答话,康微便截过了话头:“你们带四个年轻婢女吧,仆妇婆子留在府里。”
“怎么?”王妃不解。
“现在外头街面上很乱,全城大肆搜捕女干细,市井中游手好闲之徒趁机作乱,已经闹出数起事故来。昨天一伙无赖还鼓动百姓杀了东壁统治官辛康。当时源军游骑来扰,一接战就撤退,皇上有令只许死守,不许开城迎敌,因此辛康只下令在城头放箭,待源军游骑去远,已经出了射程,辛康便下令停止。这本无一点过错,但城下有人造作谣言,说辛康是女干细,是故意放走了源兵,那些百姓便鼓噪起来,冲上城头,将辛康捶杀,尸体被抛下城来,践踏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