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过了药,颜启昊又让颜音站在床上,帮他穿好衣服,刚要开口训诫他要爱惜身体,却听到颜音首先开了口。
“我买玉的那家铺子,是卖腰带的,我本来看上一条‘珍珠碾镂金鸡竿百戏人物腰带’,但店主说是给大内定做的,不能卖。可要是再定做一条,还要等三个月,就赶不及父王生日了,所以才买了这个玉佩……听阿古说,赵国大内的东西我们都会拿走,那么也会有这条腰带,对吗?爹爹可以找到它,就当是我送的,因为那天蒲罕把我们所有的钱都放在那家柜上了,已经算是把它买下来了……”
颜音说到蒲罕,垂下了眼帘,一边说着,一边动手去解颜启昊身上的那玉佩。
颜启昊见他如此没规矩,刚要抬手阻止,又听到颜音喃喃低语,“破的玉佩不能戴在身上,不吉利的,如果娘知道了,肯定会怨我……”
听到这孩子提到盈歌,颜启昊一呆,抬起的手便僵在了那里。
颜音感觉到了颜启昊的异样,抬起头来,眨着眼睛,怯怯的说道:“对不起……父王,我不应该称呼‘爹爹’的……”
颜启昊把颜音紧紧的压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背,柔声说道,“以后再不许糟践自己身子,每天要乖乖上药,知道吗?”
“我不要阿古碰我,我要父王给我上药!”颜音撒娇。
“可是父王每天都要待在大梁城里啊……”颜启昊一叹,“好吧,我每天晚上回来一趟便是。”
颜音认真的想了片刻,摇头道,“那样会不会太辛苦了……还是不要了吧,我自己能上药的,等忙过这阵子,只要父王记得欠我多少根羽箭便是。”说完,皱起鼻子,狡黠一笑。
颜启昊却轻轻皱了皱眉,眼前又涌现出那一地的碎磁,不知道能粘补好几只,也已经派人去城中各处搜求汝窑瓷器,也不知道能找到几个……
眼见着快到正月十五了,但天气却没有一点转暖的迹象。接连几天都下了雪,却又不大,积雪,碎冰和泥泞混在一起,白天化作一团污浊,夜晚又冻成坚冰。
珠儿执着着,漫不经心的挑着面前的那碗梅花汤饼,食不下咽。
紫笑在一旁劝道:“小姐,你好歹多吃一些,每餐都吃那么少,万一饿出病来怎么办?”
珠儿笑笑,呷了一口汤,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还不是那样……”紫笑却不愿意说。
“听说……源军开始要粮食了?”
“嗯,说是运走了白米豆粟,一共三千石。”
“那城里的粮食还够吗?四壁的粥场还能不能开?”
“粥场还开着,听说是够的,只是领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半夜里就排队,直到正午才能领上一碗粥。皇上又下旨多置了十几处粥场,依然是供不应求。经常是为了一碗粥,打得头破血流。听说前儿个大梁府又下了一道令,说是这一日男子领粥,下一日妇人孩子领粥,各个粥场交错着来,这样便可以避免力强者欺负力弱者,让妇人孩子也能喝上粥。”
珠儿冷笑一声,“这些男人,打仗打不过源兵,欺负自家的妇人稚子倒是很有力气……”
“可不是吗!”紫笑应声,“还有那些官兵,拿粮饷出来贩卖,还欺行霸市,守城的时候没本事,去万岁山抢柴薪的时候,能耐可大了!”
珠儿摇摇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那咱们府上,存粮可还够?”
“听管家说虽然有些紧,但还是足够的,而且皇上又下了旨,让质库、当铺照常开门营业,米粮店虽然都关门了,但是还有十几处官府开的粜卖场,出粜官米,米价虽然比以前高了很多,但总归还是能买到的。”
珠儿低头,看着桌上的两碟小菜,三煮瓜和茭白鲊,分量少少的,纵然是放在富丽绚烂的钧瓷碟子里,依然透出些寒酸来,心中一叹,“咱们府上已然这个样子了,那些穷困小民可怎么生活?”
紫笑也长叹一声,“是呀……听说汴河里的鱼虾鳖贝已经被捞尽了,就连花叶、树皮、浮萍、蔓草之类也被采食一空,听说还有人把鼓皮、马甲、皮筒煮烂了吃的……听前院的小厮说,路上到处都是冻饿而死的小民,还有很多人拿猫鼠肉出来卖,可咱们大梁城能有多少猫鼠?听说都是人肉冒充的!大梁府杀了一批贩卖人肉的女干商,但还是制止不住。”
“父王今日也没有回来吗?”
“没有,听前面说,王爷打发人回来拿了几件大毛衣服和手炉子,看样子是打算在宫里常驻了。现在皇上不在,辉王和太子也不在,政务便只有咱们王爷、煜王和大皇子主持呢!估计忙得脱不开身。”
“嗯……皇上不声不响的出了郊,也不知道是他自愿的?还是被源军掳了去?有没有危险……”
“哎呀!小姐,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这哪里是咱们女人家该担心的事情,反正皇上的旨意一个接一个,又说要等天气好了,跟那几个鞑子王爷打球,王爷和宰辅都没看出什么毛病来,想必是不错的。”
“可是,这个时候,皇上哪有什么闲心和那些鞑子打球赏灯?”
“快别提赏灯了,提起来气死人!”紫笑一脸的愤愤不平,“今天早上,大梁府的人来咱们府上,把府上所有的花灯都抄走了!说是元宵节鞑子要在城头和青宫办灯会。往年元宵节悬挂在宣德门的金灯、琉璃灯、翠羽灯、飞仙灯早就他们被拿走了,连道宫、佛寺、店铺里的灯,也都搜刮一空,这不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么!”
珠儿惨然一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如此……”
“对了!我还听说一个事儿,就是那所谓的四大女干臣的府邸,全都被鞑子搜刮一空,而后小民们又冲进去,把它们拆得七零八落。听说那鞑子专盯着搜罗汝窑瓷器,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珠儿的目光扫向案上那个小小的汝窑香炉,一朵绽放的青莲,出淤泥而不染,这样空灵圣洁的一朵花,未来可否能在滚滚红尘之中,永保高洁呢?珠儿的手,又握向了那个香囊。
三十七、元宵未暇宝灯燃
颜启昊踏进崇王大帐,便见到地上、桌案上堆满了东西,忙问道:“叔王,这是什么?”
“喏!自己看!”颜鲁虎将手中的札子递给颜启昊。
颜启昊展开札子,见是一封书信,“致问大源皇子、元帅军前:自承大军远临,获惇旧契,永怀恩义,寤寐不忘。叙好云初,无以将意,辄有薄礼,具如别幅。言念欢盟既定,尽出周旋,此恩何穷,眷想深甚。和好之后,义同一家,愿速约拦人兵,以全一城生灵之命,亦望早与约回。谨白。”言辞虽然委婉,但意思很明白,只是催促两国早定合约。
颜启昊扫了一眼落款,见是烁王康英,煜王康御,永安郡王康微,便皱了皱眉头问道:“这煜王康御我知道,是赵肃宗的幼弟,可这烁王康英是谁?排位反倒是在煜王前面。”
一旁书吏躬身答道:“是赵肃宗康衍的长子,去年夏天刚刚行了冠礼,封了烁王。”
“他是长子,却没有被封为太子,是庶子吗?”颜启昊问道。
那书吏有些含糊的应道:“……是。”
“除了太子之外,皇子中只有他封王?”颜启昊又问。
“是。”这一次书吏回答的很是干脆,“这烁王康英和太子康茂同年,都是十八岁,已经行过冠礼,同时封了王,下面的皇子最大的才十六岁,还不到晋封爵位的年纪。”
颜启昊点点头,对颜鲁虎说道,“没想到朝政倒是这三个人把持,那宰执张国昌半点都没插进手去。”
“赵国规矩,和我国不同,宰执的权力不大。不过不要紧,到时候立谁废谁,还不是咱们一句话的事情?且让他们闹腾几天去吧!”
“叔王说的是。”颜启昊随口答应着,又去翻下一页的礼单,‘珍珠碾镂金鸡竿百戏人物腰带’一条,黑漆匣全。珍珠蹙圈夹袋子一副,上有北珠二十三颗,麻调珠全。珍珠玉夹口篦靶子全。紧丝五十匹,金锦五十匹,素丝绫五十匹,红锦五十匹,鹿胎一百匹,兴国茶场拣芽小龙团一大角,建州壑源夸茶三十夸,龙脑一百两,薰香二十帖。“看到那条腰带,颜启昊心中一动。
颜鲁虎笑道,”赵国禁中的好东西果然还有很多,他们不提,我们倒忘了茶叶和香料这回事了。
“叔王……”颜启昊有些难以启齿,“这条腰带,赏给小侄可好?”
颜鲁虎眯起眼睛觑着颜启昊,“这倒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很少见你如此喜欢一样东西。”
颜启昊脸一红,嗫嚅道,“叔王……”
颜鲁虎见颜启昊如此窘态,哈哈大笑,“只管拿去便是,咱们叔侄,客气什么!”
颜启昊抿嘴一笑,微微躬身,“那这小龙团也赏给侄儿吧!”
“哈哈!你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么大的人了,倒像个小孩儿似的要东西,都拿去吧!你再看看什么好,也都拣走便是,省得说叔王欺负你。”
颜启昊更是不好意思,“倒不是侄儿贪图这些,只是音儿喜欢。”
正月十五,夜。
月朗星稀,数日来难得的好天气。一轮满月,悬在墨蓝的天空,微微带着些青色。四壁的十二座城门,尽皆灯火辉煌,所有的城垣上,每隔一段,便点起一盏灯,那些灯连成一线,双钩出四方的轮廓,把大梁城打造成一只辉光凝成的鼎。鼎中,是一片暗黑的混沌,汴河如一面锈蚀的镜,幽幽映照着夜空与繁星,勾勒出一笔模糊的景致。城内间或有一两盏灯亮着,昏红的,细小的,像是惊疑不定的眼睛,怯怯的从一片黑暗中挣扎出来,努力的发着光……
城上,是金碧交辉的繁华鼎盛,城下,却是梦华云散的余烬微凉。高与低,明与暗,喧哗与岑寂的对比是如此强烈。这个城市最美好的一切都已经被抽离出来,只剩下一副委顿垂死的躯壳。
城门洞里,灯烛火把照如白昼,早上刚贴的榜文墨迹犹新:“驾传到圣旨,军中供御帐幄、饮膳、炭火、什物不缺,迎待礼数优异。只缘金银表段数目,商议未定,驾回保无事,军民士庶忧疑,令多出榜文晓谕。右榜晓谕军民,各令安业,务要宁静,不得喧闹。”是赵肃宗的安民上谕,面对着空寂无人的天街,像是自嘲。
景龙门城头,丝竹声声,嘈杂震耳,歌舞百戏,鳞鳞相切。击丸蹴踘,踏索上竿,药法傀儡,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沙书地谜,吞剑碎石,箫管杂剧……应有尽有。
乐工还是那些乐工,伶人还是那些伶人,甚至衣饰曲目都和往年一样,没有改变,只是由城下搬到了城上,看客们,由赵国人换成了源国人……
颜启昊穿着一身蜜合色襕衫,腰中系的,正是那“珍珠碾镂金鸡竿百戏人物腰带”,怀抱着颜音,在城头观灯。
颜音手持一枝枣肉掺合火药、炭屑制成的“火杨梅”,嘻嘻笑着,灯火映在父子二人脸上,全然是一片欢欣喜乐情境,只有那火杨梅的滴滴余烬洒落,显出几分繁华落尽的悲凉。
城楼四面,皆是数十丈的高杆,上面悬挂着各色纸糊的百戏人物,各个都披着薄绢披帛,风吹过,那些薄绢飘飘舞动,衬得那草扎纸糊的人儿,也宛若飞仙一般。
更有那孔明灯,一盏接一盏,次第升起,暖黄的光,照彻了无边的黑暗,有些灯上,还装饰着羽毛,那些羽毛被灯火的热气激荡着,被风鼓动着,冉冉扇动,宛若奋飞的翅膀……
颜音的眼睛,几乎都不够用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闪着兴奋的光。颜启昊的视线,却只是盯着儿子的的脸,一刻也没有离开……像这样怀抱着儿子,如此亲昵的紧紧依偎,之前没有过,之后,恐怕也难以重现了,这一次颜音一入皇宫,再相见恐怕已经是数年之后,音儿该已经长成大人,再也抱不动了……
远远的,那舞草龙的队伍迤逦行来。那稻草扎就的巨龙的每一个鳞片处,或插着香,或燃着烛,宛若吞云吐火一般,光辉灿然。时而盘旋,时而疾走,洒下点点流火,落在地上,瞬间便熄了,所有的红红火火,最终不过是一炬光,一捧灰而已……
那草龙上滴落的点点流火,冷不防溅上了颜音的手,颜音痛得一缩,只见手背上的旧伤,还有些青黄的印痕,那印痕之上,是一小撮灰白的余烬。曾经白如凝脂,洁如酥酪的手,沾染了红尘,刻上了伤痕,是否能恢复如初?或是,会在岁月的侵蚀下残破成汝窑瓷器上那些密如蟹爪的裂痕?
正当繁华鼎盛如火如荼之时,冷不防风云突变,鹅毛大的雪片,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罡风呼啸,将那些辉煌灯火,吹打成一片零落。
三十八、屈身辱志雪满川
正月十六,雪。
一节过后,便是一劫。
一大早,新宋门内神卫营被源军付之一炬,那是大梁禁军的军营。
昨日城上的那些伶人,一个不漏的全部留在了源军大营,被押拘看管起来。
新的一轮需索又呈到了大梁府案头,这一次,主要是要人:“画工百人,医官二百人,诸般百戏一百人,教坊四百人,木匠五十人,竹瓦泥匠、石匠各三十人,走马打球弟子七人,鞍作十人,玉匠一百人,内臣五十人,街市弟子五十人,学士院待诏五人,筑球供奉五人,金银匠八十人,吏人五十人,八作务五十人,后苑作五十人,司天台官吏五十人,弟子帘前小唱二十人,杂戏一百五十人,舞旋弟子五十人,内家乐女、钧容班一百人并乐器,内官脚色,国子监书库官,太常寺官吏,秘书省书库官吏,后苑作官吏,五寺三监大夫,合台官吏,左司吏部官吏,鸿胪寺官吏,太医局官吏,市易务官吏,赵国开国登宝位赦书旧本,夏国奏举书本,红笺纸,铜古器二万五千,酒一百担,米五百石,大牛车一千,油车二千,凉伞一千,贡茶三百斤,各色香料一百斤,太医局灵宝丹二万八千七百贴。”
颜启昊坐镇大梁府大堂,督责新一轮根括。
飞雪如羽,飘飘散落。
雪中,缓缓走来了两个人。一个,一身衮服,外罩玄狐大氅,正是赵肃宗康衍,另一个,赭色襕衫,头戴貂蝉笼巾,齿白唇红,看上去像是个宦官。
两个人,在源兵的引导下,进入崇王大帐。
一入帐中,一股热气袭来,炭气、酒气、膻骚的体气扑面而来,康衍不自觉的以袖掩口。那宦官上前半步,轻轻帮康衍宽了外面的大氅,略折了折,放在怀中抱着。
主位上,坐着一身亲王朝服的颜鲁虎,两旁杂坐的,尽是源军大小军官。在颜鲁虎身侧,有个盛装妇人,团衫,襜裙,耳畔垂着两条辫子,头上盘着高髻,正是源国装束。她脸上涂得一片姜黄,正是源国最时兴的“佛妆”,额上、面颊均贴满了花子,倒把五官遮掩得让人无从分辨。
自从一进门,康衍的眼睛就没离开这个妇人。
那妇人被康衍的目光注视得很不自在,一敛眉,一低首,用三根手指拈起案上金碗要饮酒掩饰,却没成想不太适应这种持碗方式,手一抖,酒撒了出来,琥珀色的酒液撒到秋香色的左纫上,那妇人更是慌张,瞥了一眼颜鲁虎,似乎要等他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