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今是向柳大人有所请教。”
柳传烟听着,面上显出些惶恐,“能为王爷效劳是下官荣幸。”
“前日闻柳大人所言,一直心有戚戚焉。太后闭居深宫,可真是与楚嫣的死有关?”
“下官不敢有所欺骗。自有幸被召入宫服侍圣上后,圣上对楚嫣的点点滴滴,楚嫣死后的悲痛,在下可是亲身经历啊,看得真真切切。外面的人不了解内情,我们这些亲眼的见的,哪还有假,圣上是真将楚侯爷放在心尖尖上啊。这楚侯爷被太后赐死,偏太后又是圣上的生母,若是其他人,怕是死过千遍万遍,圣上也不能善罢甘休啊。”说着偷偷瞅了瞅玄悯有些发白的脸色,又凑到玄悯跟前。“不过圣上,就连对太后都是步步为营呢。听说,还有好些人,圣上都不准备放过呢。”
玄悯听得这话,面上不禁生出些怀疑防备,“你莫不是知道些什么想要挟于我?!”
柳传烟立刻赔上了小心嘴脸,“王爷哪的话!您瞧您这大晚上的来寻下官,而下官又如此坦诚,还不能看出下官的诚意?”
“柳大人还是说得明白些的好!”
柳传烟也不慌,慢条斯理道,“王爷当初与六皇子去太后处告状的事,下官也是知晓一二呢。”玄悯听得此处,面色便不禁一冷,心下防备又多了些,但还是耐性听着。
“但下官却真真是为了王爷着想啊。那楚嫣虽死得可怜,但王爷与六皇子身份如此金贵,而且人死不能复生,怎么也不能为了个死人委屈王爷与六皇子啊,更何况还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死人。您看,下官曾经少年轻狂,自身硬本事也并无太多,总得多结交些善缘,才好安身立命罢。最重要的是,下官的确认为王爷与六皇子太冤,想为王爷分忧啊。”
玄悯听得其中一番辩解,虽觉得柳传烟接近自己和玄厉可能目的不单纯,但其中又说得很有道理,自己本来就是讨个主意的,便也没太纠结于此,便直接问道,“那柳大人可是有何妙计?”
柳传烟敛了神情,显得十分正经靠谱的模样,“若说好主意,在下却是没有的。不过,只是在圣上跟前,消息比他人来得灵通些罢了。”
玄悯有些不耐,“那柳大人有何新消息?”
柳传烟摸了摸鼻子,面上生出些赧然,“圣上要如何处置王爷与六皇子,在下却也是不知的。”
如此一番,玄悯不禁生出些恼怒来,还未发话,柳传烟忙到,“但下官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恁有何消息,下官定立马偷风报信与您知晓。而且,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传烟能作此表态,玄悯心中也算踏实了些,又听他如此啰嗦,不悦道,“你自讲便是。”
柳传烟显出一副为玄悯考虑的模样,“就下官看来,王爷与六皇子身份金贵,即使圣上也不可能生杀予夺。而且,王爷与陛下毕竟是亲兄弟,而且也并非王爷与六皇子直接害了楚侯爷,恁圣上出了心头的气,只要不丢了性命,留得身家平安,也算躲过这一劫了。”
玄悯虽谈不上对柳传烟如何信任,但却觉得柳传烟所言也不失为好主意。毕竟,一来柳传烟也算玄景身边人,如此也可算作玄景意思的一种信号;二来,人在面对自己担忧的最大恐惧时,相较而言,其他不那么大的代价反倒也不算什么了。因而,柳传烟说出这番话,玄悯便心中踏实了许多,想着自己能保得身家平安就算大幸,其他玄景该要处置的 ,便直接受了,免生出更多祸害。抬眼再看看柳传烟,便也不觉得这人像开始那么令人着恼了,柳传烟那样貌、品味便又入了他的眼。
待玄悯离开后,柳传烟心中只剩感叹,不知是圣上太英明,还是这悯王太胆小,还真就着了道。瞧悯王爷那小白兔的模样,即使急了想要咬人,梳笼几下立马就乖顺了,一时也觉得甚有意思。
52.
没多久,柳奉又在朝堂之上开始蹦跶,直奏悯王超期滞留京城,常混迹于秦楼楚馆之地,不合礼仪,行为不端。这柳奉,官居太常,本掌宗庙礼仪,向来也只不过是个睁只眼闭只眼的闲缺罢了,却屡屡在关键时刻挑起事端。
太常本即由春官宗伯演化而来,虽说已有些势弱,不拿出来说往往也不算大事,但只要拿到朝堂上昭之于众,便成了上纲上线的事,因而礼仪之事,大可大之,小可小之,自然往往成了台面上的说辞,而台面下的妥协和分割则不得为人所知。不过若是御史弹劾,则往往是动真格的大事了。
照此说来,柳奉这太常做得,实在是件得罪人的事,而且往往做的是得罪皇亲贵族。从废后、轩帝欲立玄景为太子时的阻挠,再到如今,不过他早在百官心中树立起了守礼僵化的老匹夫形象,说真正的祸害,倒不会有人这么想。而且稍微通透一点的,自然知道,这太常一职,如今也不过是帝王手中的刀而已,被利器伤了,当然只会怪罪使刀的,而不会怪罪于刀。
柳奉自身好色,而朝堂之中又十分刻板,其中的微妙,倒也不言而喻了。
而如今,柳奉指责玄悯,玄悯心中反倒是有些庆幸的。滞留长安,身行不端,怎么也不是要了身家性命的名头,自听了柳传烟的一席话,整日惴惴不安的玄悯,倒觉得被玄景以替先皇教导幼弟的由头,禁在长安,也不算什么要不得的事了。
满朝百官心中不知怎么想,但面上自然都对圣上对幼弟的拳拳教导之心满口称赞。长安城实在的百姓也是有的,凭空腹诽也只是少数人的道道,多数过日子的就看明面上的,悯王爷去秦楼楚馆之地不假,当今圣上也只是将悯王留在京中教导而已,又有什么阴谋论可以猜测的,更何况还是她们年轻俊美、与新后恩爱无敌的帝王。不管别人这么看,反正百姓还是信的。
玄悯自然知道这也只是些由头,但以他的性子,和玄景目前的行为,多的他实在也看不出来,他心里还是蛮相信柳传烟的话,因为换作是他,若是谁害了自己的心上人,他定然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不过以他这二十出头的人生中,心中大概还没有这样一个人。
雏凤,总是容易轻易折损的,毕竟,凤凰其羽,怀璧其罪,总是没能来得及长大便夭折其中。
玄景虽然已逐渐撒网成势,但根基未稳,这两三年,无论朝堂还是地方,都十分太平,这也算得是个好时机。太平盛世,最是养兵蓄锐、休养生息的良机。不过,对有些人来说,自然也是错过了,便也再难寻得。
云帝三年,立太子,太子三岁。
不过,长安城却出了件比立太子更热闹的事情。
当今圣上与皇后唯有一双儿女,又再无嫔妃,这太子定也别无他属,本就算不得什么稀奇事。而且这小娃才三岁,又能做得什么呢,顶多用来卖一下萌,刷刷百姓的好感罢了,总不能激起百姓过多的好奇心。
这哪能比得上清风阁又出了个了不得的花魁的事?!
自秦玉离开后,黄衫少年便被尹老板抬出来做了魁首的小倌,只不过这黄衫少年,虽说也生得十分之好,通透伶俐,眼大肤白,但总少了那么点作为魁首撑住场子的气场。一时,清风阁的老主顾们很是怀念已经离开了的秦玉啊。
不想,才过这两三年,这清风阁又出了如此一般的人物。这人物为何不一般?若论姿色、身段,虽也十分不错,但比之秦玉,还是稍有不足。不过,这人,一来神秘啊,二来,听闻有幸成为榻下之宾的,都众口一词,说这新来的魁首,那周身的气质,实在是难以言喻、难以琢磨啊,满心满眼的仰慕和迷恋。一来二去,这清风阁魁首的名声,便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对于遗憾了两三年的好色之徒与长安百姓们,这不就是久旱逢甘霖不!
对此,黄衫少年,只是不屑地表示,“哼,男人们就是贱!这样一眼看去一清二楚的他们嫌,偏要这般他们自己也不知所谓的便热情高涨。”要说小小的嫉妒么,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不过,新来的魁首么,他实际上心底也是蛮敬服的。
这人,名唤锦鸾,他也不知来历,虽说容貌的精致比当初的秦玉哥哥差了点,但那周身的气度,确实要吸引人许多,黄衫少年想着。
想黄衫少年自己,不就是因为被那些【风流才子、纨绔】们认为气度不够,撑不起魁首的场子么。秦玉性格张扬,也算有滋有味,但哪有这新人的神秘以及不可攀附之感。但越是这般,那些人,心里不越是心痒痒么。
黄衫少年想着这锦鸾,肯定不是一般人,因为,他发现,自这人来了之后,他家混世魔王般的小主人,就如着了魔般的,每日都来,而且对那锦鸾好得不行。这下,他刚开始的那点不服气,便也很快消散了。毕竟,那小魔王,可是连尹老板都头痛得要命,能把这小魔王训得服帖的,这得什么道行啊!
黄衫少年名唤黄鹂,本就是个单纯性子,对那锦鸾,更是满心满眼的好奇。凭他那脑瓜子,还真没怎么看明白那人有什么太特别之处。论相貌吧,眼睛稍微大一点、黑一点,好像透澈一点,当你从那双眼睛,以为这是个单纯的人的时候,那双眼睛便会微微眯起,沉淀经冬的寒气打量着人,仿佛你这辈子做过的坏事、肚子里冒出的坏水都能被看透一般;当你要避而远之时,那眼睛又轻轻撇过,如微风拂雾一般,那周身的寒气瞬间变作缥缈的晨雾,心里生出些好奇与骚动。下巴微尖,显得有些消瘦,但实际上脸颊有些肉肉的、微圆;鼻梁倒是最好看的,清秀笔挺,整个轮廓便显得有山有水,大不相同;鼻下的那两片红唇,总抹着最鲜艳的红色。
黄鹂想了半天,心中总结道,这人能代替秦玉哥哥,大概是因为那一身充满了矛盾但又融于奇异的和谐所带来的致命的神秘感与吸引吧,用经常拿巴巴的眼神瞅着他的朱家小少爷的话来说就是,“这是一个谜一样的美男子。”
是不是谜一样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舞是跳得挺好的。想第一次露面,便是凭着那宛若惊鸿的舞姿,连真相都未露,只蒙着一层轻纱,便轻轻松松就从自己手中得了魁首的位置,不甘心啊不甘心!连那藩国来的使臣,都向当今圣上开口讨要这恩赏呢,真是好福气啊!黄鹂抹了一把自己的肉脸颊,不耐烦地拂开了老往这边凑热乎的朱小少爷,想着自己也算老资历了,过几年就歇了。等随着锦鸾入那皇宫一趟,在天下富贵云端现一番,也不枉此生啦。
53.
一曲引幽篁,惊为天上人。
不说清风阁锦鸾一身白色锦服,上绣翩袅红色鸾鸟,那舞姿如何绰约,只看云帝将锦鸾接入宫,便可知应当十分不一般,竟引得身俭行端的云帝如此痴迷。这当然是满长安大多人的想法。
锦鸾何许人也?他人不知,邓喜儿倒是清楚的。
这锦鸾自是当日被邓太后赐死的楚嫣,半年前找到邓喜儿跟前。邓喜儿何等聪明,心中诸多不解与疑惑,却也被楚嫣死而复生这端冲得什么都顾不得。楚嫣化名锦鸾,并不愿多与邓喜儿提及前事,也不愿多解释,即使这般,邓喜儿也没得法子。
受圣谕入宫,邓喜儿便心中惴惴,暗自与锦鸾说过,“嫣儿若是不愿,我亲自与景表哥说,景表哥也不会强迫你的,再说,如今景表哥也已立后生子——”
“喜儿你这般聪明,便也知道,这番我再入长安,是定要再见圣上的。当初被伯父救下,寻得高人,过了数月才醒来,那时圣上早已成亲。初时有些心死,身上也没有好全,便郁郁过了些时日。伯父见我这般,也不好多说,便只让我痊愈后了却前缘。”
邓喜儿心下暗惊,当初姑母可是的的确确将那致命的毒药赐给了楚嫣,圣上数日抱着楚嫣的尸体不让人接近,千真万确死透了,在他和楚嫣父兄的恳求下,才肯下葬。那云中侯是何人物,有何手段,竟能活死人?!若不是楚弥与吴应子二人作证,又有一些他人再难知晓的往事,邓喜儿也是不大相信这就是楚嫣的。
不过,邓喜儿虽心惊,但这现在也不是头等急事。其实现在楚嫣与过去的他,实在不大相似,只那双眼睛一模一样。楚嫣被赐死时,身量也没长开,又锦衣玉食的养着,实在是一副珠圆玉润的富贵相,脸上的婴儿肥严重的很。如今的楚嫣,身材颀长消瘦,摇摇曳曳,却又韧意十足。那举手投足之间的意态中,带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连长成大美人的邓喜儿都禁不住痴迷。
当然,若是别人这般,邓喜儿怕也是不放在眼里的,偏偏这人是楚嫣,还是这副情态的楚嫣,真要了他的老命呵,邓喜儿感叹着。
“但景表哥与皇后虽不说如胶似漆,但也相敬如宾,膝下还有一双儿女,更兼天下民心向之,嫣儿你又是何苦呢?”邓喜儿你确定你不是在挖墙脚么?
“这些我都知晓,可若是不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不做到再无可行之处,又怎么会甘心?”
这种心情邓喜儿自然也是理解的,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到,“嫣儿你想做的,我定会鼎力相助。”
邓喜儿如今年纪也将近及冠,邓家只他这么一个儿子,邓允也毫不吝啬地将家族产业放权到邓喜儿手中打理,邓喜儿这番话虽然听起来简单,但其中之意实在是不可小觑。
锦鸾在晚宴上,细纱遮面,只露了一双眼睛。虽然有些朝臣觉得这太过女气,但那双眼睛便凸显了出来,玄景只看了一眼,便像被定住了一般。那双眼,他自然是记得的,而且记得清清楚楚,蚀魂刻骨。
那舞堪堪结束,玄景嘶哑着声音,便迫不急让锦鸾摘了面纱,顿时朝中一片吸气之声。摘了面纱,玄景倒镇定了些,虽说他心中还是觉得像,但当初嫣儿的死,他是千真万确,那尸体在他怀中是冷透了的,他从心底知道,这绝对不会是嫣儿。天下之大,相似之人自然也是有的,即使这人比他的嫣儿貌美倾城,但嫣儿在他心中,自是无人能及,嫣儿不在,那时的自己也同样不再。
但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是十分叫玄景舍不得。
玄景随便寻了个由头将锦鸾召进了宫中,赐居在挽风阁之中。挽风阁是何地,朝臣百官心中自是清楚,各自心中便带了些暧昧的揣测。
现如今锦鸾便与邓喜儿坐在挽风阁之前潭边的一座小亭之中,潭里如今养了些鱼、鸭、鹅的,十分活泼,倒不似过去那般幽深沉静。锦鸾随手捡了些糕点之类扔到潭中,群压压的活物便赶过来,水上水下的,瞧这般热闹,平日里定也是有人投喂的。
邓喜儿便随处捡些话与锦鸾说着,“景表哥的那双儿女可爱的很,这些活物便是他们缠着景表哥养着的。他们也时常来喂食呢。”
楚嫣听得,手中一顿,眼里带了些郁色,也不再弄这些。
邓喜儿一见便知自己说错了话,只得转说其他,“嫣儿,就这般在宫中耗着,也没什么意思,难道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么?”
“在外处,还是唤我锦鸾吧。现如今心中也只此执念,伯父待我不错,吃穿也是不愁的,再多的,也做不来。有时想想,大概夫子当初也只是想让我过得好而已,是我太小想得太多,便也教了我许多,可有时学得再多,准备得再多,也敌不过世事难测,到头来,说不定都用不着而已。”
“养身体的时候,也曾想过,除了这执念,我难道还没别的想做的事情了么?只要还有想做的事,又何必再来以飞蛾之势来解这执念。可想得再多,竟然也想不出一件还想做的事来,喜儿你说这是不是也很可悲?”
“如你,要掌持家业,如圣上,肩负一国兴衰,如我兄长,心中也自有为自己将来的一番盘算。而我,身为家中庶子,家业无须我操持,历经生死,对人生也无什么盘算,妻子更是没有的,除了这番执念,我也不知道自己再想做什么。其他人,再想要我作别的,我也无心无力。或许,这个结,解开了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