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楚嫣顿时有些愣住了,却只是吃吃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从来也没有人对楚嫣说这般严重的话,从来他就只要想着吃好吃的,睡自然觉,怎么应付夫子的功课就好了,玄景不指望也不强迫他有多用功,周夫子也从来对他放任自流,不舍得让他难过一分。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么严厉的话,不过还让他恼恨的是,为么自己那些丢人的事连他也会知道,而且更让他很羞恼的是,从前谁也没有对他说过那些事有多么丢人!
秦玉虽然前一刻还在恼恨,听得楚嫣的话,心思一转,却还是忍不住又故意误导,“你说会是谁呢?这么了解你的而且还在宫中的——”楚嫣顿时很是气愤,心火都像要烧掉了神经末梢一般,一直说他痴懒呆愣,吃住全在一处,白天夜晚也要见到对他最熟悉的,不用细想也知道是谁啊,他完全没有想到秦玉所说的话与最熟悉他的人根本是两个问题,他只是顺着秦玉的话便想到,也只有最熟悉他的人会说了。
楚嫣抽了抽鼻子,不过并没有生出眼泪,只是单纯的小孩子般觉得烦恼和气恨那般地抽鼻子罢了,脸颊被激得通红,恨恨地又不知道说什么话来。邓喜儿在旁边,连清风阁的秦公子都知道楚嫣的本性,果然是太明显了,不过后面那些话还是说得太过分了吧,他也觉得楚嫣这样就好了,需要努力做什么呢?而且,努力了也不能像别人一样那般厉害吧——
楚嫣有些神伤,没太注意,结果就被邓喜儿送到了景王府。楚嫣看着景王府的大门,觉得今天自己有点不想回去,但门口的守卫一眼就见到了楚嫣,便立马迎上来接进府。楚嫣也不好再让邓喜儿把自己送回家去,便闷闷地入了内室,衣裳也不脱,便把自己埋在被间沮丧起来。
玄景听到下人的禀报,便立即赶了过来,把小孩从被子里捞出来抱在怀中,摸摸他憋红的脸蛋,“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呢——白天陪着母妃去了西山永宁寺,从高僧处求了一串佛珠,说是能避灾保平安呢。”玄景把佛珠细细地戴在楚嫣白嫩的左胳膊上,那佛珠由上好的小叶檀串成,缀着一朵朱砂红莲和一个小玉佛陀,坠饰也不是太大,戴着并不累赘。
楚嫣一向不是太喜欢骑射武术之类,动得也少,身体不是太好,经常情绪一激动便会有些气息不畅而打起嗝儿来。这会儿楚嫣便被激得一小会儿便打一个嗝儿,胸腔被一抽一抽的十分难受,心里酝酿的埋怨和指责一时都说不出来了。玄景轻轻抚着楚嫣的背,好让他好受些,“送你一串佛珠就高兴成这样了?”楚嫣抽气道,“才,才不是,高兴,”半截话就抽了一回,“我今天和喜儿去清风阁了。”说着别开脸去,不敢看玄景的脸色,不过他又有什么好心虚,明明是景殿下才过分,不过,他不应该这么快就自己说出来才是。玄景手掌覆住楚嫣的脸颊扳过来,盯着楚嫣的眼睛,“然后?”
20.酝酿
楚嫣想质问,为什么要背着自己去清风阁,为什么要将自己当个笑话去取悦别人?可是他又觉得也许和别人聊到自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只是自己误解当作笑话罢了,可是如果情敌像心上人的解语花一般,即使围绕的话题是自己,楚嫣也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值得令人高兴的事,只会气闷而已。可是若非得去质问,又有什么意思,也许当初只不过是自己会错了意,景哥哥只是开玩笑般让他做他的妻子,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该知道自己怎么也无法成为景哥哥的妻子的,自己是个男儿身,像那个倾倒长安城的秦公子所说一般,文不成武不就,即使后门出身,也只是个没爹管没娘养的庶子而已,楚嫣觉得自己仿佛从来没这般明白过,当时自己为何如此蠢昧天真竟然当真能够成为景哥哥的妻子。
楚嫣不想再回答玄景的“然后”,本来就没有什么然后,他拉过被子把自己埋在床的里侧,任玄景再怎么哄骗也不愿从被子里出来。玄景心中很是纳闷,想着果然十几岁的男孩最难让人理解了,小孩这么多年他也算比较了解,听话的时候乖巧的像一颗能在手中化了的糖一样,但有时候又十分倔强。玄景得知楚嫣与邓喜儿去了清风阁,也不甚在意,想着应该是邓喜儿的主意,那表弟跟个小魔星似的,简直就是他舅舅的跳脱与他母妃的精明的结合体,清风阁的尹老板定识得邓喜儿,那样也不会出什么茬子。
再说邓喜儿回到邓府后,心里还惦记着郁郁寡欢的楚嫣。邓允今日回府比较早,早早就发现家住令不见了,问了书房小厮和守门的家仆,心里大概也知道应该是邓喜儿拿去耍了。若只是邓允知道,邓喜儿将家主令毫不在意地还给父亲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但邓允初时发现不见时,便询问了邓氏,家中物事邓氏自是最清楚。邓氏知晓后情况就有点岌岌可危了。邓府中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唯一对邓喜儿严厉的便是邓氏。邓氏本来也是十分喜爱小孩的,每每见到楚嫣都会忍不住揉搓一番,在邓喜儿也去作了陪读以后,便经常让邓喜儿与楚嫣捎些吃的与玩意。可是邓府中从邓老夫人到邓允,都对邓喜儿宠得不行,邓氏便觉自己身为母亲的责任甚重,恰恰邓喜儿又是让人头疼的性格,像邓允那般当作小孩子的胡闹也倒罢了,但若像邓氏那般秉着望子成材的心情,便只会小魔星的锤炼中不成仁便成疯。
邓喜儿到前院下了马车,才入了自己的小别院,便见母亲坐在自己小院的正堂内满脸严霜。邓喜儿虽说十分胆大,但惟独对自己母亲有些胆怵,想到自己今天所作所为心里不由有些发虚。未等邓氏发话,邓喜儿便涎着脸凑到邓氏跟前,想埋在邓氏怀里撒娇。邓喜儿如今也有十来岁了,早已不是当初二三岁的小圆胖,若是那时候,邓氏可能还会一时被外表蒙蔽而忍不住让邓喜儿得逞,现在邓喜儿还未沾得邓氏一分便被邓氏一声喝住,“给我堂中跪下!”
金宝守在门边,见状撒蹄子就朝前院跑去赶着给邓允报信。邓喜儿撇了撇嘴,虽有些不满,但还是听话地跪下。“你也是被宠坏了才不知轻重!家住令也是你随便可拿出去耀武扬威的物事?!说,你拿着家住令去了哪?”
邓喜儿小心肝轻微颤了颤,声音微弱地道,“去了清风阁——”
邓氏蓦然听到便有些咬牙切齿,“你竟然拿着去了清风阁?!”说着就要扬手一巴掌甩到邓喜儿脸上去。
邓喜儿见状本能地缩回了肩,急忙道,“娘,只拿着去瞧了瞧秦公子长啥样而已!真的什么也没干!”
邓氏也并未落下一巴掌,但反倒力气像去了大半似的,“清风阁那地方有什么好呢——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说着掩面哭泣起来,不像气恼,反似神伤。
邓允来时便见到如此一幅画面,金宝来的路上便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说给了邓允,他想着邓老爷最疼邓喜儿了,他们去了清风阁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邓老爷肯定会护着他少爷的。邓允见邓氏那副模样心中也便明了了几分,从地上拉起邓喜儿圈在自己怀里,俯身给他拍拍身上的灰尘,叹气道,“喜儿,以后不要再惹你母亲伤心了。”邓喜儿有些愣愣的,心里觉得十分不是滋味,他不知道只是去了清风阁,他母亲就会这般伤心,他有些想不通,他也没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啊,以前他趁外祖睡觉时用火星碳了外祖最引以为傲的胡子,母亲也没这般伤心过,母亲只是很愤怒而已。看到伤心的母亲,邓喜儿只觉比愤怒的母亲更加难受心虚。
隔日,楚嫣从周夫子处下了学后便让小厮直接把他送回了平川侯府,知秋最近都比较忙,想着楚嫣也快十二了,只是上下学而已,便也没跟在身边。楚嫣回侯府后,兄长还是不在,不过老阿姆就在后院自己的小房间内对着门绣着什么,楚嫣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着老阿姆慢条斯理地刺绣,楚嫣一时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坐在老阿姆跟前听老阿姆讲故事讲母亲的日子,一时又觉得老阿姆好像真的老了。
楚嫣看着地上的光斑发了一会呆,忍不住问道,“阿姆,你觉得我很笨吗?什么都不会?”老阿姆听到抬起了头,一笑起来便像扯开了褶子一般,怜爱地摸了摸楚嫣的头,“嫣儿啊,你有什么愿望吗?”楚嫣很迷惑,“阿姆问这个做什么呢?”
老阿姆有些嘶哑的声音缓缓地道,“世上的事,实际上都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若没有愿望,天下的人都只是愚人罢了,有了愿望,人们才会努力,才会学习,才会行动,也便才有了智人。”
“圣人的愿望便是苍生得济,帝王的愿望便是平定天下,农夫的愿望是庄稼丰收,老阿姆的愿望便是希望嫣儿你平安喜乐。嫣儿,你的愿望呢?”
楚嫣疑惑地望了望天上很蓝的天空,有些迷惘,但又很是澄澈,“阿姆,我就只对你一个人说哦,说了你不要告诉别人——”老阿姆笑着点了点头。“我的愿望是与景哥哥一直呆在一起。嫣儿从小与景哥哥生活在一处,景哥哥一直待嫣儿很好,嫣儿从小也不太记得母亲的事了,父亲也很少见,嫣儿想着如果一直能与景哥哥在一起,嫣儿便也和其他小孩一般了。”
“嫣儿随自己的意就好了——”
“可是阿姆,有人对我说,我很笨,什么都不会,即使出身侯门也只是个庶子而已,根本没有资格待在景哥哥身边。阿姆,你说我怎么办?”
“嫣儿只是过去不曾意识到自己的愿望罢了,若是知道了自己的愿望,嫣儿定能成为想成为的人,并且努力地去实现自己的愿望。”
楚嫣也不知道老阿姆的话是真是假,但楚嫣觉得自己被安慰了。楚嫣让人把自己的小院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没再和兄长睡在一块,楚嫣想着自己该是大人了。虽然知晓此事后的楚弥为此颇有些神伤,自己的弟弟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结果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不再愿与自己一块睡了。
21.废嫡
在六皇子迎娶冯家小姐之后,本如秋后霜打的太子一派又复苏过来,正是死灰复燃之际,不想轩帝一道圣旨横空而出,以太子失德,不足以作天下之表率、继皇家之基业,贬为诸侯王,封于青州东莱郡,即日内从长安启程前往封地,若无帝王圣谕不得入朝。一时朝野哗然,掌礼仪之太常柳奉朝上上谏轩帝,激昂道,“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如日月星辰之有序,轻易废黜太子,易民心不稳、朝廷震荡。”
“皇后早已被废,哪来的嫡庶呢?”轩帝慢悠悠地问道。
柳奉有些气短,还是坚持到,“虽无嫡庶,还有长幼。”
“朕如今还年轻,太常这么早就断定再无嫡庶,不知是何居心?!”
柳奉瞬时脸色变得苍白,噗通跪在地上,“求陛下饶命。”
轩帝也不再理会,只再随意地问道,“诸位大臣还有什么意见没?”
朝上鸦雀无声,陈皇后兄长陈衍早已料到此日,如今陈家早已不如往日,即使如日中天时,也不敢拂逆正当盛年的轩帝之锋芒,更何况,身为外戚,一族荣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由不得自己,识时务的认命反倒也许还能留得一线生机,有起有落,陈衍早就做好这般觉悟,此时尘埃落定倒落得一身轻松。轩帝将陈家留至今日,怕是将陈家最后一分作用也发挥到了极致,陈衍在心中不尽冷笑,或荣或枯,都在帝王难测的圣意中有何过喜过悲。
自那日后,楚嫣便不再像往日那般发懒,至少也像个一般的少年好好学习起来,囿于天资,而过去也没怎么努力过,一时间楚嫣甚为苦恼。他听到邓喜儿偷偷告诉他,太子被废后,很可能景哥哥就要被立为太子,因为邓喜儿偷听到父亲和别人漏过口风。其实楚嫣自己心里也清楚,去挽风阁时,一些宫人在那里窃窃私语讨论着陛下会立谁为太子,一般人都说肯定会是玄景。
整个后宫之中,以冯夫人与邓夫人地位最为尊贵,轩帝与冯太后都不太可能指望鲁王子继承大业,而且以轩帝的性格与作为,不太会允许两代太后出自冯家,放纵过于强大的外戚家族出现。玄景作为皇子在群臣百官的心中,都是合适的储君人选,邓夫人身份尊贵,邓氏为天下富贾,若说尊贵,富贾总有那么点不受清高文臣的待见,若说卑下,强大的财富加上一定尊贵的身份,却是完全不容忽视难以撼动的力量。
楚嫣心中全是满满的焦躁,景哥哥都要当上太子了,而他,能成为那个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人吗?在当今太子的身边,甚至是天下君王的身边,就凭现在一事无成的他?!他有时想,对于这样的他来说,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过可笑太过天真了?夫子如此出色的人物,也无法光明正大的站在轩帝的身边,而他,难文难武,缺乏天资,甚至白白耗了十二年的光阴只天天去夫子院里过着数蚂蚁的日子,也许他不该有这样的幻想才对——
楚嫣到了挽风阁,心中作好了打算,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玩耍,而是正襟坐在榻上,一副正经的模样对周云说道,“夫子,我以后每日下午想去藏书阁习书,等我旬沐时再来看你怎么样?”
冯太后上次向轩帝稍稍放松口风,意思也是随轩帝意思,让周云住进含元殿也罢。轩帝心中却还是有所顾忌,一直也没提这事,如今周云便还在挽风阁中,而周云自身,在挽风阁自在惯了,含元殿来往的人多,也不愿受那份拘束。
他觉得最近身子骨越来越差了,稍微被折腾一番,就得酸疼好久,手指慢慢揉着自己的腰,听到楚嫣的话惊奇道,“嫣儿,你怎么会突然转性想去习书了?”
楚嫣红了红脸,嗫嚅道,“以前听阿姆说,如果心里有什么愿望要去努力达成时,不能告诉别人,一说出来后,那股心气就会消散一些,再去努力就不那么灵验了——”
周云听得心里不禁一点小小失落,跟养自己小孩养了这么久,有点小秘密连自己都不告诉,不过想叹气还未叹气,便只听楚嫣道,“不过夫子不是别人,告诉夫子了肯定没事,我还是会好好习书的。”“因为我想变得有用些,这样以后就能成为对景哥哥有用的人——”
周云顿时表情有稍稍皲裂,这小孩是受什么刺激了?——如果知道自己倾其一生努力所希图的用处,实际上在皇亲、外戚、侯门世族种种势力利益交织的关系之前,毫无意义,不知会是什么感受。不知是不是也会像自己这般?不过这小孩比自己的神经钝了许多,自己无法忍受的无法坚持的,也许他会走得更远点,不过,正因这样,每走一步,也更难。
若说小孩以后每月就来看自己那么两三次,周云心中还有些不舍,这许多年来,深居简出,身子底在几次意外后也大不如前,日子过得也很是简单。小孩也伴了他这么多年,这辈子自己没有过小孩,却也算养过小孩一般,“太子如今被废黜,诸位王子也已出宫开府,上朝习政,如今也只有湛儿还留在宫中,日后想必李夫子与你们授课的时间会缩短。嗯,多出来的时间你到藏书阁与扬夫子好好习书也算好的——”
楚嫣心想着,夫子这意思是舍不得我,让我每天还来陪他么?其实自己心里也像恋巢的雏鸟般,好不容易才下的决心,稍稍眷恋过去懒散悠闲无忧无虑的日子,便不禁生出些动摇。楚嫣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像是鼓劲般让自己不要受到夫子的诱惑,还没缓过来便只听周夫子继续道,“你若以后再到夫子这里来,夫子便教你一些有用的东西,不再像往日那般随你高兴。”
楚嫣听得眼睛便亮起来,“夫子要教我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