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狭长的凤眸在众人之间微微一扫,然后爽落地捞上自己的西装,道了声“珍重”,转身就走开了。
四下一片寂静。
听着他决绝离去的脚步声,楚峥连头都没有回,只将握着筷子的手微微收紧。
从酒店里出来,一群人都醉了。楚峥被灌了很多酒,连走路都不大稳。
王悦喝得不多相对清醒,便过来扶着楚峥。
楚峥被他捞着手臂搭着他的肩膀,感觉他脸色不对,便低头问他:“怎么了?”
王悦噘着嘴,气愤地说:“我就没见过沈泽这样的。之前他妈要治病,欠了一大笔钱,还是峥哥给帮忙还上的呢。”
他也不叫他沈老师了,连带名字都喊得咬牙切齿。甚至忘了一开始是楚峥硬耍手段把沈泽绑来的。在他心里,楚峥做
什么都是对的。
楚峥笑笑:“没事儿,我那手段也不地道,本来就是我有错在先,他既想走,就让他走吧。”
王悦看了看他,眼神闪烁,不说话了。
一群人便就此散了。
当晚除了沈泽其实谁都没走,一概留到了最后,但楚峥知道,从今往后,他们终究是要各走各路。
回到家后楚峥觉得太疲惫,连衣服也没脱就栽倒在床上。
一觉睡到不知几时,直到兜里的电话响起,他迷糊接起来,听见自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楚峥。”
楚峥一个激灵坐了过来:“董爷。”
董爷慢悠悠地说:“听说你昨天可是干了一番壮举啊?”
楚峥不知该答什么,只能干巴巴笑笑,额角渗出一丝冷汗。
“怎么着,这么大的事,也不和我这老头子打声招呼?”
楚峥笑道:“怎么会呢?正想去找您,这不您电话就来了。”
“那就过来一趟。”
电话挂断。
第三章
这通电话让楚峥完全酒醒,他从床上翻身起来,揉了揉脸,感觉一双手都在发抖。
他还记得自己刚进道上那会儿,就开始跟着董爷混,那时候董爷意味深长地和他说:我这儿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的。
他没把话说尽,但楚峥心里头清楚,这道上的事儿就是这样,进来容易,想走都得褪一层皮。
而董爷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一定是在他旁边插了眼线。楚峥替他卖命那么多年,没见他真正地相信过谁,上辈子他
等到羽翼丰满后,就跟董爷彻底闹翻单干,那时候董爷业已年纪大了,但余威还在。藕断丝连,楚峥当初为了摆脱他
还废了不少劲。
但不得不说,这个老家伙确实教会了楚峥很多东西。
一路上,楚峥不停在脑子里想着一会儿到了董爷那儿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到了那里,董爷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良
久才看了他一眼:“坐。”
楚峥站着没动。
“你跟了我多久了?”董爷往烟灰缸里抖了抖烟蒂。
楚峥答:“小五年吧。”
“那你应该知道我的规矩。”
“知道。”
董爷沉痛地说:“楚峥,你也算打小就跟着我了,一开始我还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楚峥垂着头,膝盖一弯跪了下来:“是我对不住董爷。”
董爷叹了口气:“不是我不心疼你,我总要给那帮人做个样子。不然我这老头儿的面子该往哪儿搁啊?”
楚峥说:“董爷说得对。”
董爷挥了挥手,旁边立刻有人过来,手里拿着棍子,照着楚峥的脊背狠狠抡了一下,楚峥立刻被打得趴在了地上。
董爷叼着烟问:“为什么要走?”
楚峥满头是汗:“我……就想过点不一样的日子。”
“就这么简单?”
楚峥气喘吁吁:“……是。”
董爷吸了口烟,朝旁人使了下眼色。
棍子立刻如雨点般朝着楚峥的脊背挥落下来。
“外面磕磕碰碰的地方多了去了,你要是哪天在外面受了委屈,董爷可不会罩你了。”
“……知道。”
“可别对我怀恨在心,”董爷满意地叼着烟站了起来,“我也是为了你好。”说罢就走出了屋子。
楚峥趴在地上,挨着一记又一记的打,嘴里不住呕血,心里却止不住想笑。
他知道董爷这就算放过他了,如果再狠一点,去一条命都是轻的。
但他现在只不过是董爷手下的小虾米,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难怪董爷会放过他,因为他现在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
里。
幸好他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幸好幸好。
再次醒过来,楚峥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整个人被绑成了粽子,动一下都疼。
唐冶正坐在他的床边削苹果,见他醒了,连忙丢开小刀凑了过来:“峥哥!你醒了!”
楚峥闷哼一声,挣扎着要坐起来。
唐冶连忙给他找了个靠垫:“是不是很疼?要不要叫医生?”
楚峥摇了摇头,虚弱地说:“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唐冶眼神闪烁:“他们……”顿了一会儿,忙又道,“王悦还在上课,一会儿放学了就会过来。”
楚峥安静了一会儿,点头:“兄弟不求多,一两个就好。”说罢释然地冲他笑笑。
唐冶很难过:“峥哥,你不生气吗?”
“气什么,有什么好气的,人各有志。”
唐冶恨不得把手里的水果刀扎在桌子上:“想不到这帮人竟是这样,那还不如沈泽呢,起码人家没有当面一套背后一
套!”
楚峥没有说话。
唐冶看了看他,识相地岔开话题:“峥哥你吃苹果不?”
楚峥说:“老子动不了。”
“那……我喂你?”
“……滚蛋。”
果然如同预料中的一样,楚峥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得知他醒了,一开始陆陆续续有好多人来看他,后来逐渐少了,到
最后一个不剩。
人是最懂趋炎附势的动物,楚峥再也给不了他们什么好处,来了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多花些时间去寻找下一任的靠
山。
从前的楚峥也许会生气,但现在人一少,他只觉落得清闲。
那几天他虽然动都没办法动,但却一直都在想自己以后该走的路。
作为一个再活一次的人,他倒是有些了解往后的经济走势,知道以后房价会涨,要不投资房地产?
可他什么都不会,也没接触过这一行,说来容易做来难,真正要着手,还得需要本金,最重要的是得找个懂行的人帮
忙。
他就让唐冶给自己去买几张报纸来看,两个人从小都没读过几年书,认字都费劲,凑在一块儿半斤对八两,半天也看
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天他正和唐冶两人头对着头琢磨着,忽然听见病房外响起敲门声。
楚峥一抬头,却见一个熟悉的人站在门口。
沈泽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罐,冲他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来看看峥哥。”
楚峥没说话,还是唐冶先反应过来,嘴里“戚”了一声:“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沈泽当作没听见,走进来把保温罐放在放在楚峥的床头:“这是给你的。”
楚峥看也没看他:“还有别的事吗?”
沈泽犹豫了一下:“我之前欠你的那些钱……”
“不用还了,”楚峥打断他,“我也没干什么好事儿……我知道你肯定早就怀疑我了,我现在就坦白告诉你,没错,
放高利贷那帮人就是我找的,我一开始就没按什么好心,所以你也用不着再来同情我,咱们俩关系还没到这一步,从
今往后各走各的的,把你的东西拿走吧。”
沈泽一边听着,眼睛逐渐睁大。
唐冶也在旁边吓了一跳:“峥哥,你这……”
楚峥也没理他,只轻笑地看着沈泽:“怎么样,你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
沈泽死死盯着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良久以后,他“霍”地转身走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楚峥忽觉心痛难忍,他猛地抬起手,将沈泽留在床头的那个保温罐狠狠往地上一拨。
“啪”地一声,滚烫的鸡汤从里面泼出来,湿淋淋浇了一地。
当天晚上楚峥做了个梦。
他梦见不知多久以前,大约还是他刚跟沈泽认识那会儿,他带着沈泽去逛花市。
那时的他是真年轻,从内到外都还是个年少轻狂的毛头小子,他开车载着沈泽在大马路上兜了一圈,然后在花市门口
停下。
沈泽是正儿八经的文人,天生喜爱这些花花草草,碰见这些连腿都抬不动,一路上走走停停,看见什么都喜欢。
而后两人偶然路过一个写毛笔字的小摊子,沈泽一时兴起,宣兵夺主地问那摆摊的老头要了纸和毛笔,在上面工工整
整地写下了“飞黄腾达”这四个字。
摆摊老头一看,嗬,小伙子字写得比自己还好呢,遂摆摆手,说自己不差这宣纸钱,就让沈泽免费拿走了。
沈泽脸上带着一丝得逞的小得意,将那张纸转送给了楚峥。
飞黄腾达。
即使上辈子楚峥再不认得几个字儿,他对这四个字也是熟得不能再熟,哪怕它们以再刁钻的姿势混在万万千的方块字
堆里呈现在他面前,他相信自己也能一眼就辨认出来。
那是最初的最初,沈泽对他的美好祝愿,不掺假的。
然而捧着那四个字,对着沈泽的笑脸,楚峥却在梦里止不住地哭了。
第二天醒来,一切如旧。
伤筋动骨一百天,楚峥在医院里呆足了快一个月,期间他完全动不了,全靠唐冶照顾,但他家里还有个怀孕的老婆,
这么占用他的时间,楚峥特别过意不去,有时候他硬要来,都被楚峥生生赶走。
医院配送的病号餐特别难吃,没了唐冶送饭,楚峥就和王悦两个人吃吃外食,王悦一小屁孩儿,什么也不懂,照着自
己的喜好给楚峥带了好几顿辣的,吃得楚峥伤口发炎,被医生臭骂一顿。
关于看书,楚峥这几天也算是摸出了些门道,光是看不行,还得学。
他问王悦借了本现代汉语字典,又买了好几本书放在床头对照着看,下了狠心要刻苦钻研,头悬梁锥刺股,进步不可
谓神速。
可怜他年纪算起来都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还要跟个小孩似地学认字。
不过他已经想好了,要想找份安身立命的工作,必然要先掌握文化知识,再往前推,就是他上辈子活的那个年代,连
在道上混都要看学历了,要不是他入行早,早被时代淘汰了。
那时候他还有沈泽帮忙,不过现在没有了。
等会儿,怎么又想起他来了?
楚峥觉得头疼,索性放下书,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不一会儿王悦鬼鬼祟祟地从外边进来了,他手里拎着一袋吃的,一边悄悄带上门,一边还扭头撅着屁股趴在门缝里往
外瞧。
楚峥捞过手边的一个桔子朝他背上扔过去:“臭小子你干嘛呢?”
王悦回过头来,神神秘秘地说:“峥哥,你猜我刚看见谁了?”
第四章
楚峥重新把书拿起来:“谁?林青霞?”
王悦摇头晃脑地走过来,凑到他旁边低声说:“我看见沈泽了!他又来医院。”
楚峥没什么大反应。
王悦晲了他一眼,又接着道:“他和一个男的在一起,那男的穿得衣冠楚楚,特别像个禽兽。”
楚峥把手里的书翻了个页。
王悦新奇地看看他:“峥哥,你真不吃醋?”
“有什么好醋的。”楚峥说。
王悦流里流气地拽了下裤腰带,冲他翘起大拇指:“好,好样的,男子汉,佩服!”
楚峥瞧了他一眼,甩手把书丢了出去,王悦忙抱头蹿到一旁。
这小子经过一番言周教,已经知道该怎么给病号买饭了,今天他给楚峥带了砂锅粥,两个人喝得狼吞虎咽。
喝完粥,楚峥对王悦说:“今天的功课做了吗,给我看看?”
王悦正在收拾他们吃完了的一次性碗筷,闻言整个人一僵。
“怎么着?没写?那试卷成绩单呢?你们这几天该期中考试了吧?”
“哎嘿嘿……”王悦滴溜溜地转了下眼珠子,讨好地冲楚峥笑笑,“我这不是……还没考吗?没考哪儿来的成绩单啊
?”
“是吗?”楚峥不信,从枕头底下摸出了自己的诺基亚手机。
王悦:“……”
楚峥随手按了几个键,把手机贴到耳朵边,不一会儿电话接通了,他和颜悦色地道:“喂,张老师啊,我是王悦的家
长……”
王悦就差没给他跪下了,想起他往日做派,两条腿直打颤,想伸手过去夺他的手机,又不敢,最后干脆利落地收拾完
东西,一溜烟跑了。
五分钟后,病房里传来了楚峥的怒吼:“王悦,你个天杀的臭小子给老子滚回来!”
王悦最后难得逃过了一劫,他暗自庆幸,心说还好楚峥现在是残疾,然而算算再过段时间,楚峥也该出院了,又开始
发愁。
那天之后,楚峥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以床头光线不佳为由,让王悦帮他把床挪到了病房的窗台边。
那几天楚峥除了看书,就是对着窗外瞧。
窗外其实没什么好瞧的,就一棵枯树,然后就是正对医院大门口的沥青马路,往来车辆繁多。
那天正好轮到唐冶送饭,他一进来就看见楚峥抻直了脑袋使劲儿地往窗户外面看,唐冶觉得好奇,也凑过去看了一眼
。
结果就看见沈泽正和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并肩从医院门口走进来,两人挨得很近,还有说有笑的。
唐冶说:“这谁啊?”
楚峥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装模作样地躺回病床上,翻开书开始看。
唐冶也不点破,只一脸了然地将带来的餐点布开,等两人开餐的时候,唐冶才突然没头没脑地叹了一句:“哎,新欢
。”
楚峥明白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儿,但不想发表意见。
唐冶过了一会儿又问:“他老妈病好了吗?”
楚峥想了想,点头,又摇头:“他母亲现在不在医院。”
沈泽母亲的病是治不好了,上辈子他借了钱以后,就让他母亲在医院里住了段时间,几个疗程的化疗下来,稍微有所
起色,结果回家没过多久又复发了,这么来来去去地折腾了几次,沈泽也尽力了,最后还是不治身亡。
楚峥对于沈泽母亲的感情很复杂,沈泽是个孝子,他不幸有个好赌的爹,败光了家里的存款后就不知去向,认识楚峥
那几年是沈泽家最困难的时候,那时候楚峥为了讨好沈泽,隔三差五会带着礼物去看他母亲,他母亲对楚峥也算不错
,对他热情有佳。
后来沈泽在感情上逐渐和他疏远了,楚峥就再也没关心过他母亲的事。
“那他来看谁?”
楚峥算看出来了,唐冶就是故意想逗他说话,估计是以前看多了他吃醋的样子,觉得特别来劲,这次也想故技重施。
这都什么癖好?
确实,从前的他碰上这种事儿会特别不淡定。记得有一次,他和沈泽两个人一起走在路上,正巧碰见以前跟沈泽同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