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德礼立场端正地表示,谭某人只能演三十岁谈笑自若风华正茂,演不了傅严风烛残年,览尽沧桑历经折磨,肉体虽衰精神不朽,悲从中来的味道。
谭岳深出一口气,微笑着站直身子:“我愿意出演《山》中的傅严一角,慕编,凌导,给我个机会吧。”
他男人站直腰杆公事公办,这么帅。看他的模样、听着他的称呼,落在眼里刻在心里凌青原还是有些震动的。不过慕德礼哼哼唧唧地说:“你俩平时除了卖腐就是互刷演技,能不能有点儿有助于五讲四美三热爱的东西。”
“咱可不能找一个菜包。更不能平白无故是家属、是金主就开后门,否则建组开拍怎么驭下。青原,要不你出个视镜吧。”
谭岳白了慕德礼一眼,居然没有反对。
凌青原抓了抓头发,总觉得损友的语气好像很熟悉在哪儿听过似的。他看谭岳不反对被考核,就势出个题,不但自己过过瘾也顺便为难他:“关牛棚之后,为了擦身子,去锅炉房接水。”
谭岳知道凌青原说的这一段是在六六年傅严被划为黑五类牛鬼蛇神、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之后,被红小将关进了牛棚。在牛棚里,这位在讲台上一向着装整洁,师德威仪的教授十天半个月没有洗澡,没有办法的他只能拿着小盆去锅炉房接点渗水,勉强擦身。
谭岳想,那一年傅严五十岁,他几年前劳改的时候坏了腿,走路已经不利落了后来又受了毒打。谭岳躬身,假装托起一个搪瓷盆,弯着腰就再没直起身,他右腿正常迈着小步,左腿仿佛不会打弯似的拖着,每走一步,右腿就要从旁边画一个小圆。费劲巴力地走了几米,他弓腰仰头,很别扭地像是在打量锅炉,蒸汽很热,锅炉壁上有凝结的水珠雨滴般滚落。
傅严欣喜,几滴水就让他如久旱甘霖一般。他把盆放在炉架底下,依旧罗锅似地弓着身,仰头,低头,仰头,低头,像数着水珠子往下落。呆了一会儿,水装满了大半盆,傅严吃力地端起盆抱在胸前。他脸上依旧带着喜意,拖着脚步,小心不让一滴水洒出来,慢慢腾腾走回去。
这一个小小的片段,残酷背景中的一缕暖色。洗澡擦身,于老教授而言是简单又奢侈的愿望。而愿望实现了。
慕德礼问凌青原怎么样。凌青原很干脆地点头说好。慕德礼一脸愤懑嫌弃他曾经的高标准严要求如今遇上谭岳全打折了:“不带你这样感情用事,胳膊肘往内拐的。你挑剔的审丑眼光哪儿去了。”
当年的凌青原,可是鸡蛋里挑骨头,一碗粥里硬是能给拣出砂子来,眼睛里面容不下一点儿瑕疵。慕德礼皮上没动,心里却转笑了。是了,这家伙吃了一遍人间烟火,该执着的不减该宽和的有加,没那么钻牛角尖了。
凌青原没理会慕德礼的明贬暗褒的小心思,一本正经实事求是:“我觉得他演得是不错。也有些地方需要改进,细节得等进组后拿砂纸打磨。”
看见谭岳正走过来,凌青原站起来迎了两步:“要我用你,得先跟你约法三章。”
谭岳很入戏地用正经脸听凌青原讲所谓三章:“在剧组得听我的哪怕是你投资。导演和剧组有分歧时,不要偏向。嗯,还有……不要强迫我。”
凌青原说最后一条的时候脸有点红,有种家丑外扬的感觉。慕德礼听后直接喷笑出来,这氛围他要是再赖在这里,就是眼瞎耳聋不识相,于是拍拍屁股表示:“没我事儿,我先走了。”
凌青原罔顾他意愿地给他戴了一顶高帽子:“留步,副导。”慕德礼吐血三升嘎吱嘎吱转头,悲催脸要哭整个儿不情愿。同样不情愿的还有谭岳。
“我这么年轻的……导演,在剧组,嗯。”凌青原用一种你们都懂的央求语气委婉暗示。程鹤白毕竟不是那个已有多部作品问世的凌青原,要压很多大牌演员,要把整个剧组拧成绳,少不了得有亲密战友协助。
“你刚跟他约法三章转头来让我给你做副导你怎么想的。凌青原你傻你情商是不是负了。”慕德礼咬着牙关,最终还是把这句吐槽给扔回肚子里去了。他柔风化雨立场正确,眉开眼笑面对谭岳说:“选定主创班底还得听谭先生的意见。我顶多编了个剧,还是打草稿的。副导这行,您看我也不合适,对吧。”
“……”凌青原的手指一根根握住谭岳的手。后者决定,以后在制片方和导演发生意见冲突的时候,制片投资方保持沉默应答,一切问题回去解决。
慕德礼心里骂这一对捋不清楚的狗男男,到头来对外分歧永远在床上战场摆平。结果,老慕还是被导演逼着一起去参加了筹备会,并且分配了任务。不只是定分镜,定拍摄计划,还有道具服装化妆,地点场景设置,诸事纷杂。
凌青原留两三个月的时间做前期准备,充分的前期对于拍摄制作整个环节而言,重要性甚至占到了孕育整部作品的百分之八十。
经过《夜空下》的拍摄,青岳工作室招揽到了一批电影拍摄与制作的固定班底。谭岳和慕德礼也有心,聚了不少曾经和凌青原搭档过的人。比如摄影师王庆峰,主美杜然,还有统筹道具等等。
凌青原和他们打交道会时空错乱,有些没底。谭岳咬咬耳朵叫他该怎么来就怎么来,拿出刚才跟自己约法三章的气势,导演早晚得和班底见真章的。
同样不解的还有王庆峰、杜然等人,拿到剧本心里犯嘀咕,看到导演心里又嘟囔。最奇妙的是,导演坐中间,比他资历更老的老慕,比他牌大腕高的谭岳做两边。
王庆峰心里念叨了一句,该不会是谭岳用工作室的资源,烧自己的钱,给他在娱乐圈混不下去被迫转型的小情儿练兵吧。操。可是剧本,这剧本哪里是用来练兵的剧本。
“这剧本是老慕和我写的。大家先看看,有问题可以提。看好了咱们就分配筹备的工作。”凌青原说。
几人呆子一样攒射了慕德礼好几眼,慕德礼清了清嗓子,谦虚地表示自个儿不过是个边角料,导演对剧本的功劳更大。谭岳看他们石膏雕像十分可怜,建议他们旁的不管,先顾手头的任务。全体又过了一遍剧本,凌青原边看边写写画画,直到大家表示故事脉络都了解了。
“老王,麻烦你把场景摘一摘扔给老杜,老杜构思每个场景该怎么布置,还有做一下那个时代的服装道具。哦对了,回头老王跟导演组一起画一下分镜。分过之后,麻烦李统弄出个拍摄日程。”
凌青原看没人响应,奇怪道:“怎么了,不够清楚吗?这只是第一阶段,回头还得往细了分。”
“你叫啥来着。”
“禾木程,白鹤倒过来的鹤白。你们叫我程导就行。哦,还没跟你们介绍,我副导慕德礼,还有投资方不必说,主演,谭岳。”
谭岳听见凌青原叫他的名字,两人视线对上那一刹那,天雷地火地,他很想把这个年轻的男人揉碎了融进胸口。听他站在导演的位置上万般自信的音调,看他仿佛操控全局游刃有余的模样。他姿态从容那么美,谭岳眼热了,心也热了,这一刻,真是等得太久了……
商量完筹备分工之后,各回各家。谭岳把资金核算、监制等乱七八糟的事务性任务统统推给吴栋,让工作室处理。凌青原看他闲得理所当然,便叫他去补知识。
剧中的傅严在美国生活了十五年,熟悉西方文化生活,也是个大提琴手。当然,在戏中大提琴引发了傅家的悲剧,后被指称“生活腐化堕落崇洋媚外”的铁证。除此之外,他是个出色的科学家,教授,留学和在美国教职期间在学科领域内研究水平一流。
为了戏中不过几个镜头,凌青原让谭岳去补习。提琴嘛,弓法要正确。另外有机化学课堂教学,别站在讲台上还看讲义,默不出来分子式太跌相,赶快去学知识。谭岳觉得凌青原太小看他了,为了演好角色,他已有这样的觉悟。
后来,承平大学化学系多了一个旁听生,无机有机高分子,甚至实验课都不落下。这一学期化学系的课热爆了,每次窗外走廊都站的是人,学生们的社交网站上发的都是和他的合影。校方给谭岳颁发了一个特别奖,感谢他以身作则,为出勤率所做的贡献。当问及他为什么来旁听的时候,谭岳回答很坦荡:
“充实业余生活。为了婚姻保鲜能够维系,就得不断学习进步,够得上爱人的标准。”
傍晚徐衷去大提琴音乐教室接谭岳回家,后者在车座上乐滋滋地刷着微博,最后一条是他刚在音乐教室编辑发送的一条。
“古有笑傲江湖琴箫齐鸣,今有钢琴提琴琴瑟相和。”
没来得及数评论和转发,客户端冒出来一条私信,来自悄悄关注的微信好友“暴走的小女古”:“嫂子,您这刷屏的秀恩爱,简直到令人闻风丧胆。大多数喷子已经七窍流血弹尽粮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臭土豆也滚得差不多。不过还有些顽固的敌对分子,比豌豆射手还结实。”
谭岳就手回了她:“顽固的敌我对立,这是意识形态上的根本分歧,不好从表面化解。”沉吟片刻,谭岳又笑着敲了一行字:“论持久战,和风细雨再加上持之以恒。你嫂子有一辈子的幸福不怕没货晒。豌豆不过数日头的寿命,秋天来了见霜马上蔫吧。”
“暴走的小女古”:“有网传臆想,您俩的属性是冰山冷美年下嗯与人妻忠犬年上嗯。嗯为俩反义词,您自个儿脑补。此传言是否需要辟。”
谭岳捏着手机冷笑了两声:“辟。盲目的群众,舆论阵地,需要正确引导。不把无知脑补恶劣黑给洗得一颗红心向党,我打你屁股。”
“暴走的小女古”:“嘤嘤嘤,好嫂子求打。”
谭岳对长在别人身上的那两坨完全不感兴趣,心想顶多用鸡毛掸子抽她小手掌。谭岳正正神收了玩闹:“我和你哥新片预计六月份开。你看斗争形势如何。”
“嫂子你置顶微博一亿七千万条回复中,有近亿条给出了接近标准答案:参演同一部作品。别信不过我,我一条条数的。时机接近成熟。”
谭岳送了她一句多做眼保健操,心里却想,管他坊间混蛋舌头如何,为了青原游刃从容的模样他都拍定了。
九十七章
时间转瞬,又到了日光灼热的季节。
徐衷打开推拉门,暗沉的窗帘遮住了早夏的晨曦。一楼鬼哭狼嚎地撒了几件衣服,幸好天暖和人也穿的少,否则该是满地黄花堆积。徐衷想了想,把衣服拎起来分了分类,依次扔到洗衣机里。这两人又战斗过了。徐衷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透气,环顾一圈,好在敌我双方还有很良知地滚到了二楼。
徐衷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做早饭,一般来说,这时候就该有人出现,准点得跟霍格沃茨的猫头鹰似的。
意料之中的猫头鹰出现并且千篇一律地叫了:“今天什么行程。”
徐衷答道:“《夜空下的游乐场》首映式,上午九点半,迈天影城。”
谭岳嗯了一声。昨天晚上他和凌青原争执,要不要借《夜空下》首映会宣传《山》筹拍并开始选角的事儿。他当然主张宣传,都是自家的作品,何乐不为。凌青原不乐意,他打算建组齐备之后,到开机的时候再低调地推一下。
就为这么简单的事儿,两人从一楼打到二楼。虽说情趣,纯粹是情趣。
凌青原不一会儿下来了,脸色不太好。他拿起餐桌上徐衷刚摆好的一篓子小圆面包,捡了一个当子弹就往谭岳脸上砸。谭岳反应很快,抄手接住了,下一秒就倾身抱着凌青原的头吻了起来。
徐衷哼着愉快的走掉的小调,换了好几口气,两人还吻得难分难舍。比不了啊,日日战斗磨练出来的坚强体魄,巨大肺活量和袍泽友谊。
“听我的。”凌青原离开谭岳嘴唇一厘米,哼道。
“乖,听我的。”谭岳按着他后脑对向自己,吸吮他嘴唇。
“牛——奶——”徐衷把一扎玻璃瓶置在桌子上,他看见谭岳从程鹤白手里夺下的小面包已经滚得乌七八糟,叹口气,重新开了一包。
最后以谭岳胜利告结,他非常正当的理由是《夜空下》首映会又不是《山》的剧组,他想说什么凌青原做不了准。凌青原表示自己是故意让着他的,否则两人真又要漫天撒牛奶,可不得迟到了。
两人并肩走进迈天影城首映式会场的时候,依旧是多到让人厌烦的快门和闪光灯。谭岳咬咬凌青原耳朵,说观众都要看腻他俩的老脸,网友早开始祝他们白头,怎么记者还这么有毅力。
“这就叫基佬观察报告,时时记载你俩的各项指标。”慕德礼打量了两人,嘲笑出声:“哟,又找不到衣服穿了,能不能行了。”
凌青原懒得跟他抱怨是徐衷太勤快把他们其实没有弄脏只是扒下来的衣服给洗了,结果两人只能明目张胆地撞衫。谭岳很风平浪静地顺了他衣领,叫他先去观众席暂坐。
“瞧他那小身板,跟分镜头里的火柴棍儿似的,你还好意思天天折腾。”慕德礼目送老友顺着道边儿的台阶往上走,白衬衫牛仔裤和帆布鞋,看背影怎么着还是一副当年模样。
谭岳以一种不可理喻外加不可思议的口吻回了他:“人是我的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慕德礼左右上下看了一通唯独没看时间:“到点了到点了。公共场所注意点儿素质啊喂。”
有谭岳在的现场,就完全不会被记者牵着走。因为他品格高尚自说自话惯了,记者问啥他都拐到自己的话题里去。导演主创说了说电影,又提到这部儿童片的宗旨。有记者问谭岳是不是满怀“父爱”拍得这部片子。
“当然,你说得完全没错。关于爱,我相信人间的感情有很多种,就像爱情不拘泥一样,类推亲情亦然。所以作品就是我们的孩子,我的确满怀父爱。”
慕德礼打了个冷战拿针戳小人吐槽,我不要跟你有孩子。无性生殖也不要。
在主要环节结束后,谭岳抢在所有人之前宣布:“继《夜空下的游乐场》之后青岳工作室将致力于下一部力作,作品即将选角投拍,请大家期待。”
凌青原不喜热炒,也不想《夜空下》首映变成下部戏的透风会。他要求谭岳不提前公布片名导演题材,只说有这么个作品。这是两人折衷之后的答案,谭岳答应了。不过对记者来说这条消息释放就跟没释放一样,继续拍就继续拍呗,你谭岳既然有这个铺子,爱造什么造什么,生男生女都一样。
之后谭岳陪凌青原一起看了首映,当然,凌青原在看电影,谭岳更多时候是在看他。谭岳作为半个后爸,谨小慎微地想知道他是怎么看,他是什么观感,他欢不欢喜……
玲子和多多在森林中造就了梦幻般的世界,他们建造并守护这个王国,他们敞开大门等待更多小朋友加入他们的伙伴。片尾音乐响起,凌青原牵着谭岳的手:“外化的瑰宝总有一天会内化到所有孩子的心里,我喜欢你的故事。”
谭岳趁着黑暗偷亲了凌青原一下。
首映式后,石破惊天。《山》的剧本纷纷扬扬,发到了不少演员的手中。于是乎,普天下都知道了青岳工作室将拍一部很有时代情怀历史关怀的文艺大戏,而且,导演是程鹤白!
记者们傻眼了,为什么当时《夜空下》没有趁势多追问追问谭岳,就默认他口中这部戏的导演非他即慕。难道说,这回的《山》是夫妻档,谭岳制片、程鹤白导演搭台唱戏操剪刀。可程鹤白居然也要做导演,他什么三流水平,谭岳敢把自己的摊子给他挥霍。
谭岳问凌青原,对于剧中主要角色有没有演员预设。凌青原想了一下说:“按照之前的经验,我是没有预设,而是发现寻找演员的。不过这一回,男主角于我而言是一个突破。”凌青原粲然一笑:“跟重要的是,我剧组不、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