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凌青原去试唐鑫的新戏《寒潭》,被说是与剧中人物有隔膜。不管是真挑毛病也好,客套拒绝也罢,反正送了他一个极其不欢迎的态度。
今天这回,是关芃《斗击》的视镜。
关芃是凌青原非常欣赏的导演,他的作品有着对镜头的高超的驾驭能力,故事情节出乎意料却不意外的展开,以及精妙的特效和剪辑。最重要的,还是立意,以及抖包袱的才能。
之前凌青原导演的风格,简而言之是白描加晕染,以史做骨融情为肉。而关芃古灵精怪的黑色幽默则时常剑走偏锋,欲抑先扬。就主题而言,两人可谓是站在人性这个数轴上的两端。
《斗击》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有失眠、抑郁以及轻度强迫等心理疾病的年轻白领,各处寻找宣泄释放压力的途径,参与了多种抚慰互助沙龙都无果。偶然,他遇到了一个充满叛逆的暴烈的厨房产品推销员,后者请白领打他一顿。结果两人一拍即合,寻得了一个解压良径——无器械格斗。
这个方法,对于缓解两人的精神状况立竿见影。两人便决定建立一个“协会”来推广这种解压方式,并且定下会规:两人斗,无器械,入会审查及保密。
随时间流逝,这个团体越来越大。会内充满着各种难以想象的破坏与疯狂,暴虐和残忍。而且,会员都无一例外地尊崇“协会”的创始人。
直到有一天白领意识到情况超出自己的掌控,“协会”已经不再是纾解压力的那个团体,而是潜在的犯罪温床。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这里的所有人都把他当成那位和他一同创办“协会”的伙伴——那个推销员。
到底他是谁,谁是他。白领最后向推销员举起刀,杀死的是谁。
今天凌青原想尝试的角色,就是那个白领男主角,庄弘。至于《斗击》里另一个戏份几乎同样重要的角色,那个推销员,名叫孟冬。
凌青原去点了到,在登记表上看到不少熟悉的名字。袁凭,关芃的固定班底,也是去年玉兰奖最佳男主角奖的入围者。邢云韬自不必说。还有一个名叫柴钟的新人。
凌青原盘算,以袁凭和关芃的多次合作,这回大概也是要担其中一位主演的。那么剩下三人,就要角逐这另一个主演。
邢云韬自从宏新船倾后转到时嘉,他看见程鹤白,面庞闪过一丝冷淡的惊讶随口问道:“从平地跌到天坑,重新开始?”
“可不是吗,得自己爬了。”凌青原不走心地配合他自嘲。
人到齐后视镜很快开始。顺序是抽签决定的,首先是柴钟,关芃让他表演一段连日失眠的情况下在工作场所的状态。邢云韬则是要表演在一个心理沙龙接受咨询时的状态。两人都不功不过地演了。
关芃叫到程鹤白的时候,耷拉着两张单眼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让他表演蹲大号,刷购物杂志,边蹲边盘算要下单,把茶杯家具凑成套。听完关芃的考题,场上就有人很应景地笑了出来。
凌青原觉得,关芃知道他玉兰奖新人贿选的事,没有以人品为由把他拦在视镜大门外,没有直接说“你和角色有隔膜”,就已经很对得起自己了。故意为难的考题,也许有点整治的成分,不过片段取自剧本,考的还是演技。
凌青原面无变色,走到场地中间先从裤腰里掏出假想的购物杂志,夹在胳肢窝下面。然后模拟解裤腰马步深蹲。痛痛快快地蹲下之后,手拿杂志,双手如肩宽平举展开,只动眼珠子从左到右地看。扫完了一页,他抖了抖身子面色快慰,十分舒畅。接着又翻到下一页,从左往右动眼珠子。
“好臭,好臭。”不知道是谁天衣无缝地配音。
关芃也笑:“行了,不用擦屁股了。穿上裤子回来吧。”
可能是感觉这一幕各有千秋,关芃又让三人每人跟袁凭搭一段戏——庄弘和孟冬相遇,互相倾诉遇到的社会适应不良问题。
邢云韬和袁凭搭戏,像是俩有倾诉欲的人相遇,老乡见老乡般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遇到的苦衷,生活事业的各种不顺利。
凌青原太了解主人公庄弘的情绪情感状态了——不说他前身曾有过的失眠体验,还有近亲的抑郁症状。他揣摩角色不会用近乎激亢的语音语调肢体动作,而是近乎平板沉沦地、强迫动作强迫反复地诉说。
“我看到茶杯就想买。野花纹的,福寿纹的,蟠龙寿桃的,我想凑成对,一对两对三对四对。哦,还有办公室,我几乎被压榨干净,到处都是雀巢牌纸尿裤。你知道么,主管今天带蓝色领带,星期二,大概是休息充足夜生活美满的缘故,情绪高昂奋进。”
看完这一场,关芃和袁凭以及制片简单交流后给出答案:“孟冬袁凭,庄弘程鹤白。”
凌青原知道关芃是个直爽人,是非喜恶都会直接表达出来。就像第一场视镜,他让自己蹲茅坑,而这一场过后,他却很快定了主演。
其他俩演员都发出了愤愤的呼气声。凌青原仿佛听见他们眉毛拧成团,发出像被揉碎的纸一样的响动。
制片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和关芃交头接耳:“小程的表演看起来是过得去的。不过关导,我劝你还是要斟酌一下,他年初和谭岳传爬床交易,如今新人奖又因为内幕被撸下来,人不过关,演技如何另当别论。咱可得谨慎,别弄出什么黑话出来。”
程鹤白的“麻烦体质”貌似得到了圈内公认。本年度几桩娱乐圈惊天消息都与他有关。他似乎是碰谁谁倒霉,和谭岳,和之前的经纪公司。当然他自己也栽得够狠。
邢云韬张了张嘴没说话,酝酿片刻后说:“关导,请再考虑一下我。”
“你大路,柴钟乔明。如果你们愿意接的话。”关芃说。大路和乔明是《斗击》里“协会”的两个重要配角。这番表态,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邢云韬最终还是没有接,和程鹤白再合作,而且不演主角,实在太挑战他幼小的心灵。柴钟没有先入为主的原因,捞不上主角退而求其次地答应了。
九十一章
本年度玉兰奖因为若干缘由拖后了一个月。七月初谭岳照例收到了组委会的邀请,不过随手一扔,忘了放哪了。慕德礼问他真不去刷一下存在感,许多人都很想他。谭岳说自己现在是养在深闺,实在懒得抛头露面。况且,他又不去。
这人已经“不求上进”到这个地步,慕德礼咂舌:“腻歪腻歪就行了,差不多收着点。柴米油盐老夫老妻,过日子还长着呢。”
谭岳对他亲身体验谆谆教诲无动于衷,嫌他管得宽,转移话题道:“家庭场景杀青了转去南边森林取景,你老婆不要紧么。”
“要紧。你去,我留家陪她。”
谭岳心道自己也有要陪的人,差点没一巴掌甩他脸上。吐了混蛋两个字,寻思真不能让这个不靠谱的导演继续霸着导演椅。结果后者很挑衅地说:“要不你炒了我,反正合作的时候就替我想好了退路。”
《斗击》还没开机,凌青原也没进组。这阵子功夫,他天天都在研磨剧本。关芃很友善地给了他俩主角中的一个,他无论如何都得全力以赴地回报。
这个本子非常妙,心理描写入木三分,外加犯罪悬疑元素,和金属质感冷色调的嘲讽。凌青原想自己要是不做演员,就没有近距离接触一部佳作诞生的机会。
手机提示音响了。凌青原扫了一眼,是谭岳的生日提示。说来也惭愧,他怕过于沉溺光影世界一天到晚不是看剧本就是写剧本,忘了这件大事,于是借助现代科技地加了备注。
凌青原收拾了出门,盘算无论如何也得给他点惊喜。大街上走着,商场里逛了一圈圈,凌青原忽然抓心挠肝地痛苦,他不知道谭岳除了喜欢自己和演戏之外,还喜欢什么。
这种时候就该求助场外观众。凌青原一个电话敲到程鹭白那里。那傻姑娘最近闲得很,结果被谭岳拐到工作室去做免费劳动力,无非接线员清洁和文档编辑整理。
“知道你岳哥平时喜欢什么吗。”
“你们俩真是一对吗。”程鹭白眼球出框,不吝质疑,这种没良心没真爱的话她哥也说得出口。程鹭白这个岳粉自然知道她哥是因为谭岳生日想送礼物才打电话。她听电话那边淡风轻地应和,转念思忖她哥真是找不到礼物送了。
程鹭白没好意思说让她哥把自己送过去,这么老套的道儿估计他也不用自己提醒。程鹭白转而启发道:“粉丝无非都送他需要的东西,帽子围巾小电扇。看你懵懂无知地落后粉丝几百条街,那就……送花呗。九十九朵玫瑰。”
凌青原点头觉得很有借鉴意义:“然后顺便求个婚。”
程鹭白骂了句卧槽:“你是在脑子清醒地跟我说话吧。想也不想,怎么能是你求婚呢。”程鹭白有点儿傻,总觉得他哥这一出口槽点太多:“我我我……努力接受了你们是认真的,先不说这么短时间到没到求婚的时候,可也不该你求啊……”
凌青原心中有答案,可以撂电话了。结果那边程鹭白死活不让,而又刚好有来访,就叫她哥先在线挂机,一定要把这茬理摆清楚。
凌青原无可无不可地保持通话,意志坚定地调转脚步回商场。他觉得程鹭白的确给他找到了一个绝佳突破口。
程鹭白那边的访客是苏沁馨。两个女人见面,都有些吃惊,俩人同时想起了上一段不欢快的相逢。比起程鹭白脸嫩,情绪都挂着脸上,苏沁馨尤为得体,她是来找签约的。
“青岳工作室没有艺人经纪这块项目。”
苏沁馨联络了多家,因为“各种原因”结果都“不太理想”。她需要一个能助她扬帆远航的依靠,而不是叫她整顿形象重新来过。她之所以抱着尝试的心态来青岳,也是因为互知根底。他们的事儿她知道,她若加入,他们亲近也不用避讳。等价交换,还能给她一个远帆翱翔的台阶。
“青岳工作室没有艺人经纪这块项目。”程鹭白再次强调,相当没有耐心。对这个女人,她已无话可说,外加她哥还在线等着她教育。
“难道就没有艺人?”苏沁馨有些露骨地反问:“不说谭岳,程鹤白难道不是吗。”
程鹭白笑得如一枝秋海棠,她有些怜悯地又有些得意地望着苏沁馨,屈尊纡贵般地慢速解释:“我哥哥没有和任何一家签演艺约。沁馨姐太抬举他啦,他不过是个到处寻找试镜机会的‘末流’艺人。岳哥是很公正的,实力不够就不签,他连最亲近的人都没开后门。”
“沁馨姐,要不您再跑跑别处试试。”
苏沁馨剜了程鹭白一刀,蹬着高跟鞋气鼓鼓地走了。程鹭白慌忙拿起电话问她哥还在不在线。
凌青原知道程鹭白是含沙射影故意难受苏沁馨,不过他也假装受伤地凉凉说:“我是你没实力没水平的哥。你压我还顺道捧谭岳公正。敢情怎么着都是他更美好。”
“不是,你没听我夸你是他最亲近的人吗。”程鹭白听她哥语调太怨念,还真以为他听着难过,有些急眼地辩驳:“对谁更凶更损更没底线,就是跟谁更亲,这不是哥你们教我的吗。”
凌青原心里乐呵嘴上冷淡:“行了,我到地方了。不陪你聊了。”
程鹭白听见电话那头有女声问先生好,要什么款式,顿时傻眼急速怒吼道:“哥,不行啊。求婚也不是你去求……”
“矜持懂不懂,被爱的人要骄矜才能让感情持久。再怎么说也该是先追的人先求,况且向来都是男方求……哎不对不对。哥你要是主动求他,在家里就没地位啦。轻易得来的都不珍惜,低声下气求他,他被你惯了转头把你踢了怎么办……听见没有?”
嘟嘟嘟,电话已经挂断。
嘴里跟妹妹说得轻快,凌青原站在柜台前还是有些局促。导购询问他是什么用途,凌青原诚实地说是求婚。导购稍微端详了一下这位顾客,拿出了几个样式供他选择。
“大粒钻石,很适合甜美优雅的女性。当然,红宝石也能衬托她的知性。”
凌青原没有理会她的推荐,而是看准了一款低调的铂金对戒,形制规整没有浮华的装饰,男款是在朴素的戒圈中间内嵌了一小颗钻石。拿在手里,凌青原愈发觉得中意。
量过自己的指周,凌青原又根据手感推测出谭岳的手型指周。把数据报给导购,导购听罢吃了一惊。凌青原顺势说自己要两个男戒。费了点周折终于如愿以偿,凌青原寻思下回婚戒一定要提前定制款型,尽善尽美。
卖好所有东西,凌青原回家捣鼓一番又下厨做了晚饭。基本准备就绪,他换了像样的行头去片场接人。
凌青原一出现谭岳就注意到了,只是不愿意在慕德礼面前表现得太招人显眼,所以他故作镇定地和老慕商量了日程安排,说本市取景的戏份差不多齐了,收拾收拾可以转移到下一个阵地。
慕德礼很恶作地拉着谭岳不放,聊完演员说剧组,说完剧组说拍摄。凌青原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还在滔滔不绝。
“在忙?”凌青原反省自己是不是来早了打扰他们工作。
“哟,小程。千把年不见你了,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把你吹来了。”慕德礼看凌青原一本正经的打扮,不似平时套头衫休闲裤,特地损他。
凌青原心想这不要脸的家伙越来越不像话了,但听他口气却也知道实际已经收工。凌青原走到谭岳身边笑说:“接我家三十五岁的老男人。”
谭岳的胳膊很正人君子地横搭上他肩膀搂在一侧,光天化日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他上臂,顺便闲闲地开口问慕德礼还有什么要商量。
“滚吧,不耽误你们好事。我上了年纪受不了你们在眼前秀恩爱。”
两人谢恩滚了。凌青原从谭岳兜里套了车钥匙,虽然依旧是往家开,不过也要从路上就体现出主人翁的意识。坐在副驾的谭岳顺着他,而且也没急火火问礼物。他只说回头自己若随《夜空下》出去拍摄,凌青原进剧组要是忙不过来找吴栋来照顾一下,或者另请一个助理。
“我才三十五,真不想被你说老了呢。”
“嗯。媳妇你龙精虎猛,挥斥方遒。”凌青原笑说:“而且面面开花,处处一流。”
谭岳心想这会儿不用急着放肆,晚上有放肆的时间。况且今天,凌青原绝对不会拒绝自己任何要求。两人回颐春花园,穿过小院进门,谭岳发现家里全被他特意点缀过了。
音响里流出不知名的奏鸣,厨房弥漫着饭菜香味儿。谭岳正要开灯,凌青原叫他不慌,转身点亮了一盏烛台。
“忙了一天?”
“下午。”凌青原老实交代:“不知道送你什么好。”
谭岳咕哝说根本不用送什么,人在就是最好的礼物。两人安安静静地用着晚餐,这般情调原本很适合调情,可两人都只专注于餐盘与食物,时不时隔桌互视,交换一个浸到对方心中去的微笑。
饭后谭岳收了餐盘,凌青原换了一支舞曲。谭岳从厨房出来,看见摇曳的烛光里他独立在客厅之中,一线剪影,晦明光线温柔了他含情回望的面庞。谭岳快步走向他,一把紧紧搂住他,贴着他耳侧呢喃:
“和我跳一支舞吧。”
凌青原环抱他腰,用动作回应了他。音乐里,两人毫无章法,偏偏不去用都会的舞步。他们毫无缝隙地相拥,小步滑行,画圈。像太阳系里的自转和公转,本轮和均轮。
凌青原闭了眼睛,享受他的引导与轻摇,他脸颊在自己在脸侧的摩挲,他温热的身体坚实的胸膛和紧箍不松的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