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笑得开怀,突然听见赶马小厮在帐外禀报道:“启禀主子,华洋宫钺婕妤求见,邀与栖凤亭。”恕己一愣,再开口已没了方才和乐之色,淡淡应了,复又搓捻起身上流苏,浩宇也整好面皮,将散乱的长发重梳一遍,恕己突然开口:“栖凤亭?怕是凄风亭。”
6、梦为远别啼难唤
等着恕己被方才的赶马小厮牵引至了栖凤亭,只远远看见一站得挺直的背影,身着团蝶百花凤尾裙,外罩桃花云雾烟罗衫,头挽嵌宝石白玉扁方,斜斜插着一朝阳五凤挂珠钗,两侧腰间各缚一三尺长剑,红缨流穗,剑影涟涟。
等走近了,她还是没有转身,屏退了周身众人,也不道安,犹自先坐,斟了茗茶,前倚半臂,微微仰头,道了声“好茶。”才回过头招呼恕己落座,顺手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恕己也不在意,接过茶,伸出手抚了抚杯子周围,一口一口小酌起来,钺婕妤突然说了句:“你知道么?他从来不喝茶,他喝酒也是大口大口地灌,肆意潇洒。”恕己眉头微动,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但仍是不发一言,默默品着茶。
“十年了,我一直以为你们母子早把我忘了,我偷偷和他跑出去……”说到这,她又灌了一口茶。
“咳、咳……我们也有过浪迹天涯的,我们也有过对月长歌的。我也曾跨过东风骑白马,我也曾笑傲农园望长烟。”她说的有点急,支起帕子小声咳了两声。
“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就是瞎了我的眼,贯了我的耳,我也不信!是你干的,这些都是你干的好事!你…不知道吗,这十年,十年啊……我只有他。”她的语气愈加火爆,慢慢的泣不成声起来。只能拿手遮了脸,肩膀一抖一抖。恕己想着,就像是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她一样,小小的身子,也是一抖一抖的肩膀,他稍稍错过了身子,伸出手悬在空中,不知道该扶不该扶,最后还是收了手,转而端起茶壶,为两人续了满满的茶水,就这么看着院子里的一棵苍天古树,果然已经是深秋了,枝上的叶子旋着往下飘,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上顶天,下立地。
等茶杯空了一次又一次,钺婕妤才像是哭够了,伸手敛去了脸上的泪珠。
一时间,空中弥漫起一阵沉闷。
钺婕妤先张口打破了沉默:“你还拿着那白玉钗吗,就是那帝京独一份的钗子。”
恕己微低着头,道了声当然。
“这可真是好钗子,折断了的锋面也是把利刃,你说,要是把它插到你的脖颈里,又是如何?”
“呵呵,你大可来试试,刚好新仇旧恨一起报了,多爽快。”
她突然不说话了,抿了抿唇,再开口已是有一个话茬:“他真的死了?就这么没了?”
“当然,还不是你亲眼所见,我亲自点人把他的身子扔在了你的南山上,不过,我好心驱散了秃鹫乌鸦,留下几只饿狼,也算是一个好归宿。”
“好归宿吗……真是个好归宿那,那你为何不把我的身子也扔在那南山上,给我也寻个好归宿!!”
“……”
“是,这条命,是我欠你的,我自作,当时我为什么不随着他一起死了好!”
见眼前之人神情愈加愤懑,恕己只得安慰一番:“你也不必如此,只这一次,而后我定许你一世安,你也可出了宫,要带多少宝贝都随你。”说罢正欲挥起腰间别着的半截钗子向地上砸去,却突然听见一通草木断折之音,忙道:“有人偷听!”便呼了守在院外的浩宇,撇下钺婕妤,向外飞奔去。
无奈那人跑得实在是快,就是浩宇也只见一道影子晃过去,禀报给恕己,他略微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三品紫,五品红,六品绿,九品青……去吧。”浩宇一听早就反应过来,忙抱拳告辞,快步出了院子。
恕己低声叹了口气,拢了拢衣袖,正欲往回走,只见亭中的钺婕妤早已走至院门,她双手各握一把长剑,将袖子束了起来,轻轻巧巧转了转腕子,而后执剑长立,唱了句“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便一发不可收拾,一记凤凰点头后,和着清清冷冷的调子,一双长剑舞的却是张狂。
不寄红笺寄素帕
君若解语应识它
春风后又生发
陌上新枝芽
一朵摇曳鬓边斜
君若见我怜韶华
蝉声远 蛙声近透窗纱
长安柳并洛阳花
君若看遍早还家
三五夜数盈缺
独坐抱琵琶
当时一去万里沙
君若念我消年华
风和雪音书绝情难罢
我也曾跨东风骑白马
我也曾天上人间叱咤
惆怅是梦中携手看晚霞
惆怅是共了明月隔天涯
恕己愣愣地看着她,张张口,只说了两个字:“展颜……”然而并无答复,那两个字像是被帝京广袤无垠的土地吞了去。
一舞已尽,其意不绝。
7、三杯空城是无痕
自那日月下饮酒后,恕己就没再见过奉壹,好不容易腾出时间,招呼着浩宇,带上他新酿的一坛美酒就出了宫。
当浩宇见他主子第三次拍打门环都没有人应,感觉他的脸似乎又黑了一分,一副要拿着刀把门劈开的架势,浩宇只能苦笑几声,一手撑着坛酒,一手拽着恕己的袖边往外拉,边拉边道:“主子,你看这人都不在,你就是敲断骨头也没人应啊。”听罢,恕己一连三四个深呼吸才带着浩宇往城门走去,“罢、罢,又不是只有他一人陪我喝酒,浩宇,走!咱们几年没享受过山林野炊了。”说罢,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浩宇就大步出了城门。
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倒也快活,加上恕己很少出京,看着身边宫内见不到的参天大树,野芳野草,不自觉的越走越远,浩宇因为平时也会在宫外活动,对此景色,也不算太在意,只是时不时逮鸡捉兔,手里拎的满满的,看着天色也不早了,便唤了恕己,清扫出一片干净地方给他坐下,拉过身旁的粗壮树干,略微扫了扫尘,寻了几根长树枝,串上一些已经拔了毛,在溪水里冲洗过的野鸡野兔,从怀里掏出火石,再拿出一些食盐之类的调味料,不消半时就整顿好了一切物什,真真是一双巧手。
而恕己早已等不及,自己从包裹里拿了点心出来,一看是单笼金乳酥,顿了顿,又放回包裹里,拢了拢袖子,安心等了起来。
这时突然有人声响起:“呦!这不是太子爷吗?”恕己一愣,这声音好像在哪听过。回头一看,真是丞相府的管家,心想:果然,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兵。面上又仍是端的僵硬冰冷。那管家心里直道:果然是什么样的仆子跟什么样的人,活脱脱两座移动的冰山。转而想起自家少爷吩咐的,忙又问:“太子可有兴趣寻个僻静暖和的好地方?”
恕己一听,反问道:“你可有地方去?”
“那是当然。”
“既然如此,便是最好。浩宇,收拾了东西,也给丞相家公子带点山肴野蔌尝尝鲜。”
“那管家,麻烦你带路?”
“太子爷客气,请。”
这暖和地方真不容易到啊,恕己在心里暗自囔囔。行了6、7里,眼前除了树就是草,景虽难得,看多了也未免要腻。就在他忍不住要问还要多久时,只见前方一片郁郁竹林,其中自然一条小路,复又遮掩,颇有种世外之境,仙人之家的意境,管家见他这副表情,一边往前,一边解释道:“此谓毛竹,生长五年共不过2寸有余,五年后,方日日9寸,仅六周便可长达4.5丈,高风亮节,坚韧不拔。”
恕己暗暗奇怪,问道:“为何独这第五年生长的最快?”
管家斜睨了他一眼,答道:“广三丈,深十五,是为五年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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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己跟着东西拐了十几趟,才看到一座不新不旧的竹楼立在前方,高脚吊楼,造型别致。再向上爬个梯子,推开竹门,只见室内家居一律竹制,镂空雕饰,好不典雅,只是再扫向中央,就是一个穿着白衣白袍的货色,摇着蓝翎折扇看着近有一面墙宽的窗户出神,恕己扫了扫衣摆上没有的尘土,拱了拱手,坐在奉壹身边的矮塌上,管家端来了茶水,恕己一看,黄山毛峰,举杯一品,茶中之茶,佳中之佳,便调笑道:“怪不得你有如此桃花缘,原来还不只是个纨绔子弟。”奉壹听此,“唰——”将扇子一合,眨巴着双浓墨的眼,侧首问道:“你难道不知我从娘胎里就带出一股子男风?我偏厌水做的肉,我偏喜泥做的骨。”
恕己身子一滞,僵硬的呵呵两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只可惜啊,如此一张好皮囊就毁了。”最后一句说的小声,奉壹专注着窗外的景色,并没有听到。
品了一蛊茶,恕己命浩宇将先前的野味加以烟熏后端了上来,又把已经被浩宇抱了一天的酒坛拍去泥,揭开封盖,一股自然而然的醇香便弥漫开来,不禁让人食指大动,奉壹端去酒一品,不禁赞道:“好酒好酒,入口而不上头。只是这酒是个什么名字?”
浩宇立在一旁,开口道:“回禀公子,此酒还未……”
恕己突然抢先答道:“此酒名曰‘三杯空城’。空城,空帝京。”
……
酒足饭饱后,两人都有些倦了,恕己便抽出身后书架中的一本来,翻开一看,竟是一本诗集,开头便是“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正准备翻页,奉壹突然说道:“这两句,哪个更得你意?”恕己将书页一翻,说道:“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奉壹对此也不作评论,只是自顾自地说:“好男儿,应志在四方,七尺儿郎,当醉卧沙场。”语气平淡,却掩不住满腔沸腾的血。
恕己依旧看着自己的书,慢悠悠吟了一句“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顿草没了。”
奉壹沉默许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荒冢一顿草没了,甚好甚好,渺渺时空,茫茫人海,与汝相遇,幸甚,幸甚!”
恕己放下手中的书,露出一双亮的吓人的眸子,道:“我今日倒也困了,如此,就先告辞,这一坛三杯空城就当是谢礼,如果公子还要,便命人寻他。”说着,指向了门旁待命的浩宇,转身正准备离开,奉壹突然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说罢,就解下了腰间一枚中空的白玉佩,上系一红绳,挂在指上,一荡一荡。恕己看罢,不收也不是,坏了礼数,只能叫浩宇拿了去,推了竹门,按着原路返回,却忽的听见竹楼上传来一声“太子,你这么公子公子的叫着,实在不方便,今后便直念奉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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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途中——
浩宇张口闭口憋了好几次,最终还是问了句:“主子,你不是最喜那句‘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吗?如今怎么变了喜好?还有,那三杯空城又是怎么个事。”
恕己摇摇头,笑了笑,“你哪里见过一个近十年都没有过动静的太子说出这种磅礴的话?要说三杯空城,唔——我就不告诉你!快点跟上了,再晚些,宫门都关了,看你留宿在哪!”似乎想起什么般,他突然又将方才奉壹赠与的白玉佩递给浩宇,“你去查查,记住要快些,还有,你可查出来了?那日偷听之人。我相信,你自幼灵敏的鼻子就算只是一晃而过,也能分辨出个真假雌雄来。”
浩宇不急不缓,抱拳道:“谢主子厚爱,就是这个气味,浩宇记得真切。”
“这就对了,属于我的,我怕我让给他,他都拿不稳!”
8、隆冬已至功将成
一日,恕己难得晚起,穿着不薄的中衣却觉得冷,等浩宇闻声进来才知道,原来下雪了,不禁喃喃道:“这冬天的第一场雪还真不晚啊。”
“是啊,这才中冬,看这势头,可能还要下上许久。”
“是吗。”都已是中冬,可展颜那边又始终不见动静,再不动手,好日子过了就难再逢了。“去,把我那件狼裘拿来。”
……
自从上次去了竹屋,恕己也就不再多跑一趟,一出宫就直奔竹林去了,走的多了,轻巧熟络,往往给浩宇派了活就自己去闲逛几次。
入冬了果然不是一般的冷,寒风吹过飒飒竹林,带出一阵阵七零八落的幽幽之音,细细一听竟如同鬼魅。恕己不自觉的拢了拢狼裘,加快了步子,突然,一只匕首如电光火石直射而来,恕己忙退半步,险险躲了过去,只是还是擦破了脸,匕首射入一枝毛竹,震得它晃了三晃,几滴红梅绽放在皑皑白雪中,恕己忙恨自己大意,顾不得揩去血珠,一阵小跑向前,还有一里,只要再快一点,一时间竹林里弥漫开来恕己急促的呼吸声,恕己已经看到了小屋的轮廓,甚至他都能想出奉壹独坐窗前,捧着书卷的模样,就在这时,眼前银光爆闪,一把长刀断了他所有的念想,不得不一退再退。
恕己忙抽出腰间别着的一把长剑,银牙一咬,提气挡了上去,来人显然没有料到恕己习过武,趁着这片刻间暇,恕己只能使出浑身的看家本事,提剑猛刺,险险刺入其左肩,剧烈的疼痛立即使那黑衣刺客回过神来,顾不得捂着伤口,招招式式更为毒辣,刀刀直攻咽喉,断是要取人性命。恕己也没想到自己一击得中,如今看来人模样,怕得的是死令,即为达目的,不论生死,生要见人,死亦见尸,狠辣至极。
拼着一把还算迅捷的反应能力,恕己左躲右避闪过几刀,那刺客见刀刀不中,已是暴怒,出招却愈发沉稳有力,每刀一出,就掠去一片雪花,连向前一步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恕己,恕己当下长叹一口气,正当这失神的片刻,来人突然发力,等他再回过神来,眼前一把泛着冷意的刀已至咽喉,不由得心中乍寒,这倒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只得束手就擒,闭了眼睛,等死。一把冰冷的刀插入后背,穿胸而过,恕己不由得睁开眼睛,吐出一口血,只见眼前之人亦是满面不可置信,迷迷糊糊间,只听身后的人小声说了句:“公子勿念,空蝉之意,圣火高照,日月同辉!”随后,小心塞了张薄纸在他手中,放大了声音,对着恕己身前的刺客笑道:“子然,我又比你多得了个人头!技不如人还不服输?”说罢,将弯刀从恕己身子里抽出,又在空中爆开一片血花,恕己不由自主向前倒去,的手的刺客一脚从他身上踩过,虽然撤了几分力,其重量也实在不容小觑,恕己实在支持不住,鲜艳的血染红了一大片白雪,睡意一波波涌来,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只模模糊糊感觉身上的白玉佩被谁解去,而后陷入一片模糊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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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宫外
“可做好了?”从厚重的斗笠里传出沉闷的男声。
“万无一失,只是这价钱实在太过优惠,能不能……”另一个声音想起,仔细一听,分明是之前名唤子然的刺客。
“大胆!这可是妃嫔才可享用的物什,你以为谁人都有?”语气突然拔高了一分,显得有些焦虑。
“自然不敢,只是这一串金丝念珠,莫不是打发和尚?”又一个男声插了进来,“我们做的刀口舔血的买卖,要的也不多,50两金子,决不还价。”
“……既然如此,两位大侠何不做个长久买卖?只两月,完事后这一盒子珠饰,还望笑纳。”说着从斗篷里取出一朱木盒子,轻轻掀开一个边角,露出里面满满的珍珠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