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有幸 下——又耳先生
又耳先生  发于:2015年08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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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四岁的时候,他还把你关在我房间,你把什么东西都乱扔成一团,还是他来打扫的,他还抱着你睡觉呢。”我回想起那时候的苏林,把岑轩抱在怀里,又揽着我的肩膀,说‘你们兄弟俩都是我的’。

“卧槽!我天!”岑轩看上去兴奋得不能自已,嘴巴就要笑裂了。

“你喜欢他的作品?”我问他。

“喜欢!特别喜欢!如果我以后要成为摄影师,就要成为这种。”他指着苏林的名字。

“挺好。”我附和道,心中那块伤疤好像又被谁挠了挠。

“那你有他联系方式吗?可不可以让我见见他?加个扣扣?”岑轩挺着身板儿问我,满怀期待地注视我。

我耸耸肩,无奈道,“没,失去联系很久了。”

“哎呀——”他又给我一个白眼。

我轻笑,削了下他后脑“熊孩子。”说罢把自己的手机给了他,那手机还是破碎的屏幕,“你看你当时弄碎的。”

“我天,你还在用?”他用看乡巴佬的眼神看我。

“你弄坏的,我怎么好意思扔掉。”我揉揉他脑袋,“送你了。这是你苏林哥那天亲眼目睹你弄坏的。”

片刻后,我再也无法抑制鼻酸,出了灵堂。

灵堂外驻足的麻雀振翅,在我到达的一瞬间都轻盈地飞上了枝头。苏林同它们一起飞走了,我在原地驻足,茫然四顾。

有谁牵过我手,转头才发现是郑辰逸。

“走吧,散步,透透气。”他温柔道。

“郑辰逸、哈批。”我带着泪,笑骂他。

“是不是好久都没说重庆话了?段贱。”他笑着回我。

“懒得跟你两个说。”

“那手机这么老了,你别告诉我你真用了七年。”

“怎么可能,拿了工资的第一个星期就去换了。就是重庆的卡舍不得扔,就把手机留下了。”

“骗人吧你,顺便留下一个手机,还随身带?”

“懒得跟你两个说。”

“我跟你说啊,你还是趁早别想了,就算苏林浪子回头,我也不会放手的。”

“煞笔啊你!”

春节时候郑辰逸回家了,他父母催他快找对象,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并没告诉我,一家人好像最后不欢而散。

我和郑辰逸在重庆过了春节,不得不回南京上班。母亲给我塞了两瓶豆瓣酱,说家里的正宗。父亲嘱咐我以后都要回家过节。我走的时候母亲又哭了,母亲拍拍郑辰逸的肩膀,道“你们一定要相互照顾,过好点,有什么需要就跟家里说。”

第六十五章:命运捉弄

回到南京,又过了一个冬天。

我还是四处奔波,渐渐的开始厌烦那种生活。郑辰逸的工作势头很好,短短两年,升到了副总监的位置。我26岁生日那天,郑辰逸把我小学用的画板还给我了,里面夹着一张发黄的彩色笔画。两个男孩,一个衣服上写着郑,一个写着段,两男生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女孩。

“赵燕?”我指着小女孩问他。

“才不是。”他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经瞥我一眼,“我们的孩子。”

我差点没被一口水呛死。

“我倒是比较喜欢男生。”我正儿八经道。

“但是我喜欢女孩!”他也正儿八经。

“哦。”我朝他瞪眼。

“那我们收养两个吧,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兴冲冲。

“嗯,听上去还是不错的。”我一想到我们就要有自己的孩子,心中瞬间变得明朗,无比期待,“诶不对啊,这是你小时候画的?”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原来你那时候就开始想那门子事儿啦?”说罢颇为下流地朝他下半身瞥了瞥。

“对啊。”他倒是特别配合,捧着我的脸亲了一口,又与我拥吻,“那时候就想让你给我生个孩子。”

我没出息地秒硬。

自从知道郑辰逸有收养孩子的打算,我就很喜欢跟他去逛童装商店。我指着一件毛茸茸的衣服,说“毛毛的,穿起来就是一个毛球球。”

他拧我的鼻子,说我娘,又拉我到衣架后面与我悄悄接吻。我俩逛半天什么都不拿就出商店,走到门口才发现收银台上挂了一个大大的监视器。收银的小哥一见我俩有些脸红,忙尴尬地移开视线。

我俩再也没去过那家店。

我去做了身体检查,拿了一份公司开的证明,什么都弄好了。找了一个周末,我俩西装革履,特地打扮了一番,挺直了腰板坐在院长办公桌对面,两只眼睛眨巴眨巴,亮晶晶的,望着院长。

那人看了眼我们的资料,会心一笑,又马下脸说:“搞什么?三十岁都没到?不能收养孩子。”

我和郑辰逸:……

“砰!”福利院门关了。

“你怎么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让我准备啊!”我在孤儿院门口,唰地一声把文件全丢给他,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转进去。

他也觉得丢脸,见我红着脸,又觉得好笑,文件也没接稳。摸了摸鼻尖,偏过了头。

“我问你话呢!丢脸都丢到小孩子跟前儿了!”我又踹他一脚。

郑辰逸躲开,哭笑不得,冤枉道:“你还不是没搞清楚,怎么能都怪我呢。”

“你还说!”我又捡起地上的文件扔他。他一个劲往后躲,两只手捂身前胡乱挡一通。我总算是解气了,在路边找了一个长椅大喇喇坐下。他收拾好东西,也狼狈地到我身边坐下。

“这下好了,得30岁才能来。”我失落。

“诶你看。”他用胳膊肘蹭蹭我,示意我往福利院的院墙里看。

一个花脸的小男孩从镂空的墙里望着我俩,两只眼睛又大又亮,看来机灵极了。

郑辰逸把东西都装进包里,牵着我手走到院墙边。

“小孩儿,吃糖不?”他从兜里摸出来一个皱巴巴的大白兔,像个小流氓样把糖从镂空的地方给人递了过去。

“谢谢叔叔。”小孩儿挺有礼貌。

郑辰逸脸色有点难看。我心想人才四五岁,叫你声叔叔怎么了?

我稍一偏头,院长站在福利院门口,戴着副大框眼镜,双手往身后一背,“诶我说你们两位同志到底是怎么搞的嘛!”

我俩怂了吧唧道歉,不等院长多说,慌忙逃了。

因为有了个念想,我俩朝气了不少。

工作还是很忙,不过有意义许多。忙忙碌碌的日子里我俩做了许多打算。首先我们准备先换个房子,要拿一个采光好,又大小刚好的卧室给我们的孩子。其次要把主卧的床换小一点,免得每天早上起来时都觉得背后空落落的。要把厨房弄大一点,让孩子放学回家吃饭。最后还要让父母也来看看我们的孩子,最后带孩子到外国去长长见识。

我问了问德国的同事那边的教育,决定让孩子在中国读到高中,再到德国读大学,到时候要用的钱肯定不少。我还找日本的一个准妈妈学习怎么给孩子搭配饮食,她捂着嘴笑,说我是‘傻爸爸’。

郑辰逸比我还夸张,画了一张稿纸,把孩子的卧室设计得像个太空舱,堆得满满的。

可惜的是我们没有等到那一天。

我27岁,临近28的那个冬季。

“哥。”正上初中的岑轩哭着给我打了个电话,当时我正在接待外宾,跑到厕所里接电话。

那熊孩子逃课了,逃了一个多星期,不知之前到哪儿办了张假身份证,硬是混进了一个徒步登山队,那家地理杂志组织的登山队,目的地是天山冰川,领队是苏林。

“林哥把我撂下了。”他哭道,“他说我未成年,把我留在山下了。”

“你活该!”我毫不留情,叫他赶快回重庆。

“不。”他嚎啕大哭。

“什么不?你去给人家添些麻烦!你爸妈知道吗?你班主任呢?”我教训他。

他哭了许久,哽咽道:“但是林哥留在冰缝里了。”

“什么意思?”我心中一紧。

“林哥回不来了。”他哭道。

“什么意思?”我咆哮。

“救援的人说冰缝太窄,没人下得去。”他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被卡在里面,上不来。”

苏林永远留在了天山的冰川里。

在冬天的冰雪里。

受尽严寒。

慢慢窒息。

我眼前天旋地转,之后岑轩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我想到苏林苍白的脸,颤抖的,乌青的嘴。

想到落在他脸上却不融化的雪片。

想到那些雪花覆盖了他的头发。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冰渣落在他的睫毛上。

心跳渐渐停止。

“啊!”我暴喝一声,一拳捶到墙上,响动可怖。

我将头抵在墙上哭泣,蜷缩在小小的隔间,像这个世界一样窄窄的小小的隔间。

这肯定是骗我的。岑轩肯定在骗人。

我哭了一个多小时,稍微冷静下来后,连自己都来不及收拾,赶到餐桌前跟几人说了一声,匆匆离开。

苏林没了。

终于没人再去揭我心中那块伤疤了。

而是被命运这种东西,直接从那处活生生剜去血淋的一大块。痛得抽搐,疼得几乎让人晕厥。

我也没回家,一人在夜里走了许久。

凌晨,郑辰逸来了将近二十个未接电话。

秦淮河上的灯暗了。

秦淮河水潺潺。

噗通。

我也没了。

再也没了。

第六十六章:这不是葬礼

郑辰逸大一早开门时,看到了浑身湿淋淋,冻得直抖的我。

他并没说话,立马把我拉到了浴室。

热水一冲,我的泪水又涌了出来。热气氤氲,暖暖地包裹我们。

郑辰逸好像一夜没睡,眼圈黑黑的,眼里红红的,像是哭过。

“苏林没了。”我忍着泪,疲惫问他:“你知道吗?”

他怔了片刻,摇摇头,陷入沉默。

我深吸了一口气,捂着脸,“我本来想去陪他。”

郑辰逸坐进浴缸,紧紧将我抱着,微微抽泣,并没有发出声音。

“但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我放弃抵抗,终于大哭出来,“我做不到。”

那天哭了多久,我忘了。就像是和苏林一起度过的六年那么久,就像是和郑辰逸度过的九年那么久,就像是所有的青春时光消退所需要的时间那么久,所有的浪漫热情烟消云散所需要的时间那么久。

我的青春死了。

彻底死了。

我向公司请了假,向领导说了原因。领导对我那晚的表现十分不满意,但我执意要回重庆。

“我只给你四天假,你回不来就别回来了。”领导道。

“滚你妈逼。”我骂他。

这下公司我也回不去了。

郑辰逸请了七天假,和我回了重庆。

岑轩在机场等我们,眼睛红肿,眼中的绝望就像当年躺在病床上的苏林。

“我被校级处分了。”岑轩道,“明天我就继续回去上课。”

“安心上课。别想这件事。”我揉揉他的后脑。他比以前顺从许多。

“不可能。”但他还是哭着这么说了。

我们坐在出租车上,熟悉的风景一晃而过,我靠在郑辰逸肩上,脑袋里什么都装不下,路过一个地方,记忆就不由分说一股脑涌出来。

“哥,林哥是怎么一个人?”岑轩问我。

“很幽默,很善谈,很乐观,很敏感,很宽容,很开朗,很温柔,很、很……”我想说很狠心,但说到此处又想落泪,再说不出什么话。

岑轩盯着我,眼神有些惊讶,不可置信,“我是说苏林。”

“我就是在说苏林。”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落寞地转头,看着窗外。

“他没怎么笑过。”岑轩道,“队里几个老成员都说,林哥脾气很怪,气场很强,不喜欢跟别人亲近,最镇得住场子。”

“我……”我的眼泪从眼角流到耳廓,“我不了解苏林。”

我不了解苏林,什么都不了解,从来没有想过透过表面,去触碰这个人,只知道盲目的去爱,根本不懂爱。

当我离开之后,他所有表皮都被扯了个干净,留下一个赤裸的、原本的他,孤僻,骄傲,冷漠。

“段岑睿你真的好烦。”岑轩边哭边说我。

苏林的葬礼,没有骨灰,没有尸体,也没有遗照,一套冲锋衣,一个厚本子。

我终于见到了苏林的父亲和他的继母,还有他们的孩子。苏林的亲戚没来,初中、高中同学来了,陈学凯没来。大学同学零零星星来了几个。

他们叫我节哀顺变,然后把葬礼开得像同学会。只有我和郑辰逸在灵堂里,坐了两天一夜。

那个登山队的副队也来了。他告诉我苏林是为了救一个新手,把新手托了上来,因为冰的承重有限,他踩空了。

“他叫我传话给那个小弟弟,说有话要他告诉他哥。”他眼眶红红的,“但是我想还是直接跟你说比较好。”

我沉默着听取审判,郑辰逸握着我的手。

他犹豫着,吸了吸鼻涕,“他说,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叫你好好过。”

“啊!”我哀嚎,掩面而泣,肉体和那一点仅存的坚强在瞬间崩溃。

我发现我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我无法再说,他无情,那我也无义。我无法再说,如果他想玩,如果他不在乎,那我就陪他玩,我就同样不在乎。

我度过的这些岁月多么可笑。当我面对母亲的容颜的时候,我这么想,当我面对苏林的死亡的时候,我这么想。

我度过的时日,快乐就像悲剧的酵母。愈发幸福,愈发让人崩溃。

我被玩弄了,被愚蠢的自己,被这世界莫名的因果逻辑。

我们跟那人去了他和苏林合租的房子里。很多摄影器材,很夸张。

苏林又好几大本作品,我在那些作品里翻找以前那张照片,没有找到。

“你找这个?”那人把一个老旧的厚本子递给我,“没人看。苏林随身带的,当时他要下去救人,就把这个给我保管了。”

“我没看。”那人说,“你看上去比他爸爸还难受。所以我还是把它给你算了。”

“谢谢谢谢。”我双手接过,以无比卑微的姿态。

当天晚上我看了那本笔记。那是苏林的日记。还有许多照片。他的日记记得断断续续,许多只写了月份和天气。

从前到后,我已经记不清所有。

八月雾

他妈妈找我了。我是不是太残忍?

八月晴

他妈妈又找我了。他要离家出走。我想带他离这里远远的,再也不回重庆。

八月晴

我错了。

八月 暴雨

我真的不应该耽搁他一辈子。这个世界上又不是没了谁就不能活。段岑睿应该不会记我太久。我也应该会很快忘记的。但愿如此。

九月 暴雨

他妈妈又找我了。一直找我。从八月到现在,没停过。

九月晴

我没接电话。没回短信。如果我能像陈学凯一样消失就好了。我一直想变成陈学凯,结果最后终于跟他一个下场。但是我不是他。我好难受。

九月晴

今天我接了电话。我觉得自己自制力真的好强。我必须再多做点什么分散注意力。不然就要前功尽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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