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唐泛所猜,丘浚确实是给左都御史面子才会过来的,左、右都御使同为二品,执掌都察院,以时下习惯论,左比右稍稍重要一些,左都御史常致远其实也就是实际上的都察院一把手,
常致远是个有君子之风的老好人,上次被丘浚一通痛陈都察院上下不正之风,将他给骂了进去,常大人也没有生气,还反过来劝丘浚不要一蹴而就,要循序渐进,丘浚虽然不认同他的观点,对这位同僚兼前辈也是颇为尊重的。
像这一次,要不是常致远亲自邀请,他估计也不会过来。
不过既然来了,当然就不能轻易落主人家的面子,愿赌服输,丘浚就也从众讲了个笑话。
可惜丘老先生是理学名家,生性严谨,实在不擅长说笑话,大家就起哄,要他罚酒。
此时充任传令官的万家管家便笑道:“照规矩,该先由寿星公问问题才是,答不出来才要罚酒。”
万通呵呵一笑:“我也不知道问什么问题好,你们有什么要问的吗,我可相让!”
此时李孜省便笑道:“下官有事请教丘老大人。”
万通爽快道:“那成,那就让你问好了!”
李孜省拱手:“丘老大人能否回答下官一个问题,若是回答得出来,就算过关。”
丘浚不喜欢李孜省这等幸进之辈,但今日乃寿宴,而非朝堂,不宜太过认真计较,他也就点点头:“你问罢。”
李孜省道:“听闻丘大人曾经弹劾汪直?”
大家犹自沉浸在说笑的氛围中,谁也没料到他会忽然提起朝廷的事情,一时都有些吃惊。
大厅逐渐安静下来。
丘浚看了他一眼:“是又如何?”
李孜省拱手道:“丘老大人性情刚正,实在令下官佩服,敢问大人,如今若是让您再弹劾汪直,您敢是不敢?”
只要不是蠢货,此时也都听出一些不对劲了,好好的寿宴,怎会问出这种煞风景的问题?
再看万通,他正侧头与万安小声说话,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这种带着挑衅的问题,要丘浚如何回答?
说敢,那就等于应承下来,如果回头丘浚不上疏,便会被视为言而无信。
说不敢,那岂不就自认被吓怕了,不敢与汪直作对?
唐泛慢慢放下筷子,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很明显,李孜省等人与汪直有矛盾,所以故意挑了今天这种场合,在给汪直下套呢,而他的老师,因为上次弹劾汪直的事情,就顺理成章被当成筏子了。
旁边潘宾的脸色都白了,小声对唐泛道:“老师一出口必要得罪人,等会儿我站起来说老师身体不舒服,你再将他拉走!”
唐泛摇摇头:“你别动,我来就好。”
丘浚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又不是白痴,如何会不知道李孜省的用意?
自己弹劾汪直,是为公愤,而非私仇。
可这些人呢,他们与汪直是利益之争,是党同伐异。
自己的行为,落在他们眼里,倒成了笑话了?
他冷笑一声,正想将李孜省大骂一顿,却听得有人朗声道:“李大人违反游戏规则了!”
丘浚愕然,与其他人一样循声望去,就看见自己的小弟子站在那里,嘴角含笑,风仪卓绝。
李孜省不悦道:“我如何违反规则了?”
唐泛微微一笑:“方才订的规矩是,只要回答对方一个问题,而丘大人已经回答你了,你问他上次是否弹劾了汪直,他说是。可你还问了第二个问题,所以违反了游戏规则,论理,应当罚酒了罢?”
李孜省并非进士出身,却因为习练道家法术而得到皇帝青睐宠信,甚至进入通政司这种重要的部门,如今正是炙手可热,谁也不敢得罪,久而久之,他的自我感觉也甚为良好。
方才他为丘浚下套,激对方去弹劾汪直,正是知道这个老头子上次因为汪直导致去了南京的缘故,而且丘浚性格高傲,激将法对他很有用。
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竟然为丘老头解了围。李孜省不由眯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你是何人,我怎么不大认得?”
他本以为对方如此年轻,顶多也就是个五品官,谁知对方却道:“左佥都御史唐泛。”
竟也是个正四品?
李孜省小小吃惊了一下,旋即想起对方的身份:“你便是日前因为查了香河县案而出名的那个唐泛?”
他是最近才升上来的,在他来京城之前,唐泛已经去了河南调查宋帝陵的事情,后来唐泛又给罢了官,李孜省一心往上钻营,当然不会去注意到唐泛这个人物。
唐泛拱手:“正是区区。”
李孜省不由恼怒,心想我激将丘浚,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跳出来为他结解围?
唐泛似乎看出他的想法,笑了笑道:“好教李大人知晓,丘老大人乃唐某的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此乃天经地义,李大人既然已经违反游戏规则了,那便罚酒罢?”
说罢他伸手引了引。
李孜省一愣。
那头万通哈哈大笑:“该罚,该罚!李大人,三十杯水酒,可就看你的咯!”
李孜省强笑:“愿赌服输,自然要罚!”
他让人倒满酒,连喝了三十杯。
大家似乎这会儿才逐渐缓过神来,便都纷纷叫好。
见风波消弭,唐泛重又坐了下来,潘宾对他道:“你方才不该那么冲动的,这下可得罪李孜省了,那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唐泛知道他是好意提醒,就笑了一下:“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为人弟子,若是看见老师被为难也不出手,不光老师面上无光,连咱们这些当学生的肯定也会被人指指点点。”
他看潘宾似乎想说话,就安慰他道:“师兄,之前我已经因为梁侍郎的事情,得罪过万安了,所以债多不愁背,多来个也无妨,你们不能学我,我以后若是倒霉了,还得靠你们帮忙拉把手呢!”
这小师弟简直玲珑心思,好话歹话都让他说遍了,自己还能说什么?
潘宾暗叹了口气,自叹不如地拍拍他的肩膀,什么话也不说了。
他原本还有点眼红小师弟的蹿升速度,短短两三年间就与自己平起平坐,但一个人得到多少,就必须付出多少,唐泛能够有大际遇,在于他自己有大智和大勇,旁人是羡慕不来的。
方才发生的一幕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就淹没在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之中。
游戏得以继续,接下来又有几个人被罚,到了唐泛他们这一桌,好巧不巧,在花落入唐泛手里的那一瞬间,嘈嘈切切的琵琶声顿住了。
众人定睛一看,哟,这不是方才为老师出头的小唐大人么,便都笑了起来。
唐泛也露出微微苦笑,不知道是有人有意捉弄,还是真就那么巧。
他便清清嗓子,温文笑道:“那我也来讲个笑话罢,若是说得不好,大家也不要客气,保管把你们笑倒才算完事。”
大家哄笑,谢迁等人还打趣:“别磨蹭了,快讲罢!”
“且慢。”一个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的寿星公,万府主人,万通。
万通长相粗豪,实则是个心思深沉,善于钻营之辈,否则也不可能单凭他姐姐是万贵妃,就爬到今天的位置上,得到皇帝的信任。
要说过节,其实唐泛跟首辅万安,那还只是间接的小过节而已,真正说起来,跟万通才是大过节。
因为当初作为万通的财源之一的南城帮,却被唐泛和汪直等人联手一锅端了,害得万通没了一大笔收入不止,还差点连锦衣卫都回不来,这个梁子可结大了。
这里头,虽然罪魁祸首是汪直,隋州也参与其中,但要扳倒这两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隋州,现在很得皇帝信任,万通不想因为一时鲁莽行事,到头来反而惹得皇帝不快。
相比之下,唐泛反倒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了,即使近期他名声大噪,但对于万通而言,要弄得唐泛当不了官很容易,难的是如何将汪直和隋州也给拖下水。
万通将这三个人恨得要死,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还高高兴兴地借着寿宴将人给请过来作客。
此时他说了声且慢,然后对唐泛笑道:“唐大人这次就别讲故事了,听说你断案如神,我这里恰好也有一个小案子,棘手难解,想请唐大人帮忙断一断。”
众人自然也都借由香河县案,听说了唐泛之名,听得万通这么一说,皆饶有兴趣。
唐泛笑道:“唐某不才,称不上什么断案如神,在场诸位大人,比我出色厉害的不知凡几,我焉敢在关公门前舞大刀,这也忒不知天高地厚了!”
首辅万安捻着胡须道:“好了,唐御史就不要自谦了,万老弟,你就快点说罢,想必大家都是好奇得紧了!”
万安为了抱紧万贵妃的大腿,便以同姓为由去跟万贵妃认亲戚,万贵妃出身低微,当然也愿意有这么一门清贵的亲戚的,马上一拍即合,所以万安以堂堂首辅之尊去称呼万通为老弟,虽然滑稽,倒也不令人意外。
万通笑道:“那好,那我就说了。话说我邻居家,生了两个儿子,他因经商致富,家财万贯,又不想分家,就想从两个儿子当中挑出一个来继承家业。但是这大儿子不孝不贤,小儿子反倒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那邻居便有些为难了,论理说,大儿子是长子,继承家业名正言顺,可家业到他手里,只有败光的份,小儿子虽然年纪小,可将来一定能够将我那邻居的生意发扬光大。唐大人,依你看,如果不能分家,这到底要怎么断才好,家业应该分给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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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刘棉花糖讲的那个笑话,出处来自明朝冯梦龙写的一则小笑话,略有改动~
第87章
即使万通说的是邻居家的事,可谁不知道,谁又听不出他意有所指?
当今陛下如今有五个儿子,自从太子朱佑樘被册立,万贵妃破罐子破摔,不再禁止后宫女子生育,所以在太子之后,其他四位皇子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
太子今年十二岁不到,紧接着是二皇子朱佑杬,五岁,最小的两个,今年才两岁不到,可见皇帝原来不是不能生,他还挺能生的,只不过以前有万贵妃在,后宫女子接二连三地堕胎小产,若不是朱佑樘被保护起来,今日指不定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不过万贵妃与太子素来不对盘,就算她自己不能生,也绝对不想看到太子登基当上皇帝,她更属意的是如今邵宸妃所出的二皇子朱佑杬,所以几次三番在皇帝面前提起,希望能改立太子,这其中也少不了弟弟万通和李孜省一干人的撺掇。
谁都知道太子不与他们这些人亲近,将来皇帝驾崩,他们哪里还会有立锥之地,自然都想着换一个好说话好拿捏的皇帝,可以继续自己逍遥快活的风光日子。
上回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怂恿,使得皇帝与太子生了罅隙,最后还是唐泛出的主意,让太子自己到皇帝面前动之以情,这才暂时度过了危机。
此事中间经过了汪直和怀恩之手,极为隐秘,万通也不知道唐泛插了手,他只是因为南城帮的事情对唐泛耿耿于怀,又见他方才帮老师解围,便有意当众刁难他,看他如何作答。
万通就真不信了,这唐泛单枪匹马的,还敢当众得罪自己?
能坐在这里的,自然没有一个蠢货,心里都明白得很。
众人便都目光灼灼地望向唐泛,幸灾乐祸的有之,替他担心的有之,看好戏的也有之。
隋州虽然还像方才那样坐在位置上,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背绷得很直,面色比之前也要冷上许多,他的视线从万通那里收回来,又落在唐泛身上。
此时此刻,他自然可以像方才唐泛为老师解围一样,挺身而出,帮唐泛说话。
但那样就等于不信任唐泛的能力,对方也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极其聪明的男人。
这种场合,唐泛完全可以自己解决,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
抱着这样的想法,隋州的拳头慢慢放松,但是在心里,他已经给万通记下了一笔账。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隋州那样全心全意相信唐泛一定会有法子。
丘浚眼下就十分气愤。
他气愤万通一党竟然厚颜无耻到敢公然问出这种令人浮想联翩的问题,也气愤他们为难自己的学生。
丘浚很明白,假若不是唐泛刚才为他说话,也就不会有眼下这一出了。
想及此,丘老先生花白的眉毛一扬,就想站起来帮学生说话,但他的袖子却被人狠狠一扯。
丘浚扭过头,便见常致远按着他,小声道:“先听听润青这么说,他未必应对不来。”
言下之意,你这样急急忙忙帮唐泛出头,反倒可能是帮了倒忙。
丘浚狠狠一皱眉,只好勉强按捺下来,静观其变。
与他一样的人不是没有,像王鏊也禁不住想站起来为唐泛抱不平,却也被稍微冷静一些的谢迁给按住了。
却见唐泛不慌不忙,面色如常,仿佛没有听出万通的话有什么弦外之音。
“敢问万指挥使,你说长子不孝不贤,不孝是如何个不孝法,不贤又是如何不贤法?幼子聪明伶俐,又是如何聪明法?”
万通道:“那长子生母早逝,但凡接触过他的亲人,无一例外都没有好下场,连他父亲如今亦形神虚弱,克父克母,自然不孝,而左邻右舍,众口一词,也都说那长子不贤。至于幼子,他年方五岁,读书已经不比长子差,也更比长子讨父亲喜欢,在经商上更有出众的天赋,教导他的先生都说,幼子将来会比长子有出息。”
众人一听,心想这分明是在赤裸裸地影射当今太子与二皇子啊!
也只有万贵妃的弟弟,才敢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唐泛挑眉:“国朝律法中有十恶之罪,不孝便是其一,若那长子果真不孝,确实不应该继承家产。”
可还没等万通露出得意的笑容,又听得他继续道:“对祖父母及父母等尊长进行咒骂侮辱,对其奉养不周,又或者尊长有丧,犹自嫁娶作乐,不举哀,又或父母未死,诈称父母死者,是为不孝。但是这克父克母,实乃民间愚夫愚妇以讹传讹,从未见诸律法有载。若说父病母死便是克父克母,那本朝太祖皇帝起家时,父母皆丧,敢问万指挥使,这又作何说法?”
“大胆,你敢说太祖皇帝克父克母!”也不知道是谁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万通狠狠地循声瞪向那个蠢货。
就算对方得本意是要给自己帮腔,可万通知道这句话一出,反倒落了唐泛的下怀。
果不其然,唐泛一笑:“我从未说过太祖皇帝克父克母,太祖皇帝英明神武,天授奇才,幼年遭遇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之前对其磨砺,岂能以愚夫愚妇之言来形容?既然如此,万指挥使邻居家那位长子,虽然比不得太祖皇帝,也肯定不能用克父克母来推断他的不孝了。”
“至于那个幼子,既然今年不过五岁,年纪尚小,如今便说他能继承家业,未免也太早了。岂不闻宋时王荆公曾有伤仲永之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千古名言也。”
万通的脸色岂止不好看,简直可以称得上难看了。
想他自从姐姐当上贵妃以来,便春风得意,不说皇后娘家都不如他,连内阁宰辅也要对他礼遇有加,何曾遇到过今日这样被当众堵得下不来台的局面?
他想起方才彭华在他耳边说的话,心想这个龟孙子肯定早就知道唐泛辩才了得,所以当起缩头乌龟,故意让我来出面,这下好了,害老子丢了这么大的面子!
“话说回来,”唐泛没有给万通思考回应的机会,他微微一笑,将话题扯开,“这家业该怎么分,不是旁人说了算,也不是由那两个儿子的父亲说了算,大明律对家产分配早有规定,若是决断不下,自可上告官府裁决,咱们这些外人,大可不必操些不必要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