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3)——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15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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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意停了停,像是想卖个关子。

作为一个合格的首辅,万安连忙露出“我非常想知道”的表情:“老臣孤陋寡闻,敢问陛下,那妖兽的出处是?”

成化帝吊足了胃口,便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是在南朝梁任昉所着的《述异记》里,此物名为虺,似蛇非蛇,有鳞而无角,乃是蛟的前身!”

万安啊了一声,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脸上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此物,听陛下这一说,老臣倒也觉得确实还真像呢!”

成化帝兴奋起来:“什么像,本来就是!先前广善国师与朕说,这天下无奇不有,既有妖怪,也有神佛,更有那凡人勤修不辍,终成正果,白日飞升的,朕原先还半信半疑,如今既然证明了世上有虺,自然也就有蛟,有龙,那神仙志怪之事想必也都是真的了!”

万安这才知道皇帝的兴奋点出在哪里了,敢情他觉得虺的存在间接证明了神仙的存在,对吃丹修炼的事情也就有动力了。

想及此,万安便笑道:“陛下当趣闻听听便也罢了,大可不必深究。”

他先把自己撇清,免得这些话传出去,那些言官又要说自己怂恿皇帝不干正事了。

纸糊阁老也就算了,只要一想起坊间给他起的另外一个外号“洗屌相公”,万安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成化帝哈哈一笑:“好了,朕也不为难你,这次他们办下这么大一份差事,理应得到封赏,那个唐泛,朕也有些印象,先前韩家出事,牵连到贵妃身上,多亏他查清了真相,还贵妃一个清白,着实是个干吏,依元翁看,这次要如何拔擢他才好?朕记得都察院那边还有个位置,将他提为左佥都御使如何?”

这可是正四品的位置,自己当年像唐泛这般年轻的时候,也还在芝麻小官任上熬着资历呢!

万安不免暗暗嫉妒了一下,面上却很平静,起身拱手道:“老臣原是不打算用这种小事来打扰陛下的,但既然陛下垂询,老臣也就有话直说了。”

“讲,讲,朕什么时候不让元翁说话了!”成化帝对亲近喜欢的臣下是十分随和的,很少拿皇帝的架子去压他们,对几位阁老,更是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万安从袖中摸出一道奏疏,呈了上去:“这是刑科右给事中傅延弹劾唐泛的奏章。”

皇帝身后的梁芳走上前来,接过他手中的奏疏,又拿回去呈给皇帝。

成化帝翻完那奏疏,惊讶道:“他弹劾唐泛草菅人命,累下属身死?这事我看过内阁呈上来的公文了,不是说这件事是意外吗?若那妖兽果真是水虺的话,也怪不得唐泛他们救不了人啊!”

万安沉声道:“陛下,尹元化本来就是文官,唐泛明知这一点,还让下属身犯险境,此其一。其二,他作为此行的钦差正使,就该有责任保护下属,若是不予惩治,反而嘉奖,就会助长此等风气。其三,老臣听说,这次死的那名员外郎,在刑部的时候,与唐泛有些私怨。”

成化帝皱眉:“元翁的意思是,唐泛在公报私仇?”

万安摇摇头:“老臣没有亲眼看到,不能下此定论,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若真是正人君子,又怎会传出这种谣言?”

这话的杀伤力实在太强,连成化帝听了之后也是一阵沉吟。

成化帝转头问:“梁芳,你干儿子尚铭不是管着东厂么,他有没有对你说起这个唐泛啊?”

宦官不得干政,这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但若是皇帝主动问询,自然就算不得干政了。

梁芳原是站在旁边当木头人的,皇帝不问,他也不会开口,此时便上前一步,轻声笑道:“这唐泛不过是个五品官,也不是何等重要人物,尚铭如何会对奴婢提起!”

成化帝失笑:“那倒也是!”

“只不过,”这时梁芳却又来了句,“上回唐泛立了功之后,贵妃娘娘甚为欣赏他,陛下也对此人赞誉有加,奴婢便稍稍对他留心了一下,以备陛下垂询。只是奴婢一打听,才发现这唐泛自入了刑部之后,与部中同僚关系平平。”

一个告黑状的高手不需要直接说某人如何如何不好,就像现在,梁芳不过是轻描淡写一句话,甚至都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却能够让皇帝听明白其中隐含的信息。

皇帝会想,如果跟一个人关系不好,那有可能是对方的问题,但如果跟所有人关系都不好,那就肯定是你的问题。

既然唐泛人品上有瑕疵,正好应了万安刚才的话,尹元化的死说不定是跟他有关的。

这样的人,当然不能重用。

在皇帝身边待久了,见多了杀人不用刀的高手,梁芳自然也身手非凡。

可梁公公又不认识唐泛,为什么会跟他过不去呢?

因为他的干儿子尚铭是东厂厂公,跟西厂汪直水火不容,而这个唐泛又跟汪直关系不错,听说还常常给他出主意,这样的人,能顺便除掉当然是最好了。

更何况梁公公也不是白干活,梁侍郎通过万首辅,提前给梁公公送了五百两。

一句话顶五百两,这买卖真是值了。

成化帝果然皱起眉头:“若果真如此,这唐泛确实是用不得了。依元翁看,此人应该如何处置?”

万安道:“不可否认,唐泛这次为陛下进献了一大笔财物,功不可没,但他确实也必须为尹元化的死负上责任,功过相抵,臣以为,可将他削职为民。”

成化帝迟疑:“会不会太重了?”

万安道:“有一便有二,只要他官职仍在,旁人就会以为这种坑害同僚的行为也不失为升迁之道,久而久之,便容易带坏风气。更何况此人人品也不足以为官,陛下若是过意不去,可罢免他的官职,再另赐金银,以示嘉勉,如此便功过持平了。”

成化帝颔首:“也罢,元翁这是老成持国之言,就按你的意思办罢!”

他本来也只是被这个案子挑起兴趣,兼之上回东宫案里,唐泛表现出色,使得成化帝对他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

但现在这个还不错的印象已经被万安和梁芳的一席话破坏了,皇帝不会对一个五品官员的去留投注过多的关切。

寥寥数语便揭过这篇,他又与万安说起别的事情。

万安将一些内阁票拟出来的奏章呈上,给皇帝汇报了一下,君臣二人沟通一番,皇帝随即将政事抛在一旁,问起自己更加感兴趣的事情,比如说,如何以丹药助兴房中事。

按照正常观念,身为一国宰相,此时便当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劝谏皇帝不要沉迷这种氵壬邪方术。

但万安却居然兴致勃勃地跟皇帝交流起来,两人志趣相投,聊了许久,离开的时候甚至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就连梁芳冷眼旁观,都觉得万安这个首辅当得实在是太不得体了。

今日君臣交流的时间有些短,不过才半个时辰,皇帝便说累了,让万安先行告退。

像往常那样,梁芳奉皇帝的命令,送万安出了乾清宫。

二人脚步放得有些慢,万安对梁芳笑道:“今日之事,多谢公公了。”

梁芳轻笑一声,倒是直白:“货银两讫,元翁不必客气。”

万安见前方迎面走来的一人,有点意外:“这人怎么又入宫了?”

梁芳笑道:“瞧您这话说的,陛下素来看重镇抚使,这两天又对巩侯墓那下面好奇得很呢,这不,昨天问得不过瘾,今日继续呢!”

难怪皇帝急着撵自己走,万安心想,不过他与隋州没什么来往,之前对唐泛下手,只是受了梁侍郎之托。

不过一会儿,隋州就已经跟着领路的内侍来到两人跟前。

“见过首辅大人,梁公公。”隋州拱手道。

他穿着一身华丽绣纹的飞鱼服,在阳光下,金丝银线闪闪发亮,配上那副冷峻的表情,饶是万安也仿佛被他压了一头。

万安下意识退了两步,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堂堂宰辅,竟然在一个五品千户面前后退,传出去不得笑死人?

见隋州和梁芳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万安轻咳一声,露出微微的笑容:“原来是隋镇抚使,这是准备陛见呢?”

隋州:“是。”

言简意赅,绝无半句废话。

万安顿觉无趣,他最讨厌跟这种不知情识趣的木头人打交道,便笑道:“那就快进去罢,别让陛下等久了!”

隋州朝二人点点头,便大步朝乾清宫走去。

那头成化帝看到隋州来了,竟比看到万安还要高兴几分,原因无它,皇帝乃是个大孝子,周太后喜欢隋州,皇帝自然也跟着爱屋及乌,将隋州视作娘家人。

“来来,广川啊,坐!昨日听你说了那镇墓兽之后,朕就去翻阅典籍,还真就找到了你说的那种妖兽,它的名字叫水虺,对不对?”成化帝笑道。

隋州道:“臣对此知之不详,不过唐大人也是如此猜测的。”

听到唐泛的名字,成化帝似乎想起刚刚还跟万安讨论的事情,笑容微微一敛。

“广川,这次你立了大功,有没有想过要什么奖赏啊?”

隋州道:“臣没有想过,单凭陛下作主。”

正所谓喜欢一个人,就看他哪哪都顺眼,成化帝现在就是这样,隋州的寡言少语,并不被他视为无礼,满朝上下溜须拍马的人多了去了,要是需要一个马屁精,成化帝何必对隋州另眼相看呢,他喜欢的正是隋州这一份干脆果决。

成化帝就笑道:“你在镇抚司干得不错,回头朕与袁彬说一说,不要再让你挂千户衔了,直接升任镇抚使罢,不过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算不上奖赏,这样罢,再封你一个伯爵,如何?”

隋州这才露出吃惊的神色,起身道:“请陛下收回成命,臣万万当不起!”

成化帝:“你如何担不起了?国库如今没钱,朕正愁着不知道要上哪去弄炼丹的钱呢,你送来的那笔财物,正好解了朕的燃眉之急,可谓是立了大功!”

隋州嘴角一抽,他把巩侯墓的财物送过来,可不是为了给皇帝炼丹的。

可皇帝想要拿去干嘛,他又如何阻止得了?

又听成化帝道:“你也不必惶恐,朕现在封给你的这个爵位呢,是流爵,没有铁券,若是想要挣个世袭爵位,你日后就要努力了,太后与朕都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隋州见成化帝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知道皇帝主意已定,当下便也不再拒绝,先谢了恩,又道:“其实此行臣仅为副使,所做有限,许多事情多亏了唐郎中居中调度,若论功劳,当是唐郎中居首功才是。”

成化帝摆摆手:“唐泛的事,朕已经知道了,你不必多言,朕自有主意。朕另有一事要问你。”

隋州还不知道在此之前成化帝已经对唐泛的去向做出了决定,听了这话自然不好再追问下去,便道:“臣知无不言。”

成化帝:“袁彬年事已高,朕有意让万通回去重掌锦衣卫,你觉得如何?”

隋州想起唐泛先前说的话,不由暗叹他的先见之明,一边道:“陛下圣明,臣有个不情之请。”

成化帝:“你说。”

隋州:“袁指挥使历经两朝,忠心可嘉,臣甚为钦佩其为人。如今虽然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但他先前坐镇锦衣卫两年有余,将上下打理妥当,纵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斗胆请陛下下旨,对袁指挥使有所慰勉。”

成化帝叹道:“你说得不错,袁彬确实忠心,反倒是父皇欠他良多!”

他议论先帝,隋州只能沉默,却听皇帝道:“你说得不错,朕确实应该对他有所表示,也当是这些年来对他的补偿。”

隋州拱手:“陛下英明。”

成化帝笑道:“都说人走茶凉,你与袁彬相处不过两年,如今他就要走了,你却肯为他说这番话,着实难得!”

隋州回道:“臣感佩袁大人对先帝一片赤诚,愿效仿之,以袁文质事先帝之心事陛下!”

成化帝闻言极为感动,走过来亲自扶起他,哈哈笑道:“好一个隋广川,朕是对你寄予厚望的,以你的能力,将来也必然会比袁彬做得更好!你的封号朕也想好了,原先还想叫固宁伯的,如今便叫定安伯罢!愿你心怀忠义,安邦定国!”

第71章

自巩县回来几日有余,朝廷迟迟没有下旨进行嘉奖封赏。

唐泛此时还不知道隋州今日进宫一趟,就挣了个伯爵回来,他依旧像往常那样卯时就到了衙门。

这阵子刑部各司的事不多,陆同光甚至有事没事就过来串门,见唐泛手里似乎总有做不完的事情,不由好奇地问他到底在干什么。唐泛便将自己有意将《大明律》里的疏漏之处整理出来,另外制定一套《问刑条例》,可以作为《大明律》的参考补充的事对他说了一下。

陆同光听罢,目瞪口呆之余,摇摇头道:“润青,你这是何苦呢?咱们不过是小小的五品郎中罢了,即便像你这般前程无量,等升到部堂高官去,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再说你瞧瞧现如今上头那些人,就算当上阁老尚书又如何,照样还不是尸位素餐。你有上进心自然是好事,只不过就算做成了,只怕也得不到重视呐!”

唐泛笑了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来做。”

陆同光坐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尹元化死了,梁侍郎没找你麻烦吗?”

唐泛:“暂时没有,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陆同光摇首:“没有。”

又道:“你在刑部的时间不长,可能还不晓得,梁侍郎对他这个学生可真谈得上关怀备至,估计比对自己亲生儿子还好,现在出了这种事,他却毫无反应,这才反而蹊跷。”

这年头,学生若是背叛老师,那是要受千夫所指,背一世骂名的,老师提携学生,不仅充当自己的助力,也是在为子孙后代作打算,称得上互利双赢。而且若是父亲提拔儿子,肯定会为人诟病,但老师照顾学生,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以在大明官场上,师生关系不啻父子,甚至比父子还要亲密牢固。

唐泛闻言苦笑:“梁侍郎早就将我当成张尚书的人了,就算尹元化还活着,梁侍郎也不会给我好脸色看的。”

陆同光感叹:“是啊,若是张尚书不走就好了,他这一走,刑部就成了梁文华的一言堂了!”

张蓥原先在刑部虽然不怎么管事,但他终归是尚书,有他坐镇,梁文华再强势,也不敢太过分,但现在张蓥一走,那些原先不肯投靠梁文华,又或者保持中立的官员,自然就要开始担心自己的以后了。

像陆同光倒也罢了,他在刑部的存在感原本就不强,也没惹过梁文华,只要乖乖听话,别跟上司唱反调,人家自然不会对他怎么样。

相比之下唐泛就没有这样好运了。

自他从巩县回来之后,所到之处接收到的目光,全都是夹带着同情又或者幸灾乐祸的,上回唐泛离开之前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人脉关系,随着张蓥的调任,又一次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如果说上次大家看他是新来的而心生排挤的话,那么这一次,他们纯粹就是因为觉得唐泛已经把梁侍郎往死里得罪了,下场肯定会很凄惨,所以不敢跟他走得太近。

就算是彭逸春和陆同光,当着梁文华的面,也不敢表现得与唐泛过于熟稔。

确切地说,如今唐大人额头上,仿佛就贴着两个字:倒霉。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有司员敲门进来,对他们道:“两位大人,梁部堂请各司郎中、员外郎前去议事。”

陆同光与唐泛相望一眼,前者问:“你可知道是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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