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同样被元良这件事搅得心绪不宁,闻言只能涩声安慰道:“未必罢。这件事里,我总觉得福如的目的不会那么简单,一个对贵妃心怀怨忿的人,明知道左右都是个死,直接带上一把匕首近身刺杀就是了,又何必绕一大圈子来陷害她?如果能从福如身上再挖出什么来,说不定就能摆脱太子的嫌疑了。”
汪直冷哼:“你想得太简单了,单凭元良是太子的人,这就足够了,不管有其它什么动机原因,都抹不掉贵妃对太子的疑虑。喜欢一个人才需要理由,讨厌一个人,难道还需要理由?”
唐泛确实不太能够理解万贵妃对太子执着的忌惮,在这一点上,汪直显然比他看得更明白。
两人其实也没有说上几句话,元良死后没多久,汪直就离开了东宫,去西厂那边审问福如。
唐泛则默默看了元良的尸体好一会儿,这才走了出去,向太子道别。
今日正好太子不用读书,他独自一人坐在内殿中发呆,见唐泛进来,便屏退了左右侍从,立时问:“唐推官,元内侍他……”
唐泛拱手:“元内侍病重不治,方才去世了。”算是默认了汪直刚才的方案。
太子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唐泛道:“殿下节哀。”
他面上看着平静,心中同样凌乱如麻。
按照唐泛的做事原则,凡事就应该秉公处理,元良是怎么死的,事情从头到尾又是如何,本就该完完整整地呈报上去,由国法处置,这样遮遮掩掩,无辜枉死的韩早又如何能够安息?
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万贵妃知道元良想为纪妃报仇的心思,一定会觉得太子身边都是这样的人,从而会认为太子因为生母的死而一直对她心怀怨恨。
谁会那么好心留着一个整天仇恨自己的人,更何况是万贵妃?到时候万贵妃不怂恿皇帝废太子就不错了。
所以唐泛心中所谓“秉公处理”的原则,却等于是给了万贵妃清洗后宫的借口。
追求某件事的公平,却会害死更多的人命。
这种情况下,要如何选择?
他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心中十分矛盾。
在这样一个世道下,想当一个廉正无私,秉公执法的官吏,是何其艰难。
只听得太子道:“我知道,元内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娘。”
唐泛问:“殿下知道了多少?”
太子道:“我知道小早死得冤枉,也知道这件案子与万贵妃无关,元内侍不肯告诉我,但我猜到了。他以为我已经忘记了我娘的死,但是我没有。我知道她的死跟万贵妃有关系,我只是不想报仇。”
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知道报仇就会有人要死,我不想有人死,大家这样好好的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报仇呢?我娘在天上,肯定也希望元内侍好好地活着,不会想让他为了自己去杀小早的!”
唐泛叹道:“殿下从一出生起,就注定了未来的不凡,大家都对你寄予很大的期望,大家都盼着您将来能够成为明君,所以他们希望能用自己的性命,先帮你将前路铺平了,这样等你将来走的时候,就不会太过艰难。”
太子含泪道:“那也不应该是用人命换来的,对不对?”
唐泛沉默片刻,点点头:“对。”
世事从来就不复杂,复杂的只是人心。
唐泛道:“但既然元内侍已经用死来换取殿下不被牵连,就请殿下不要辜负他的愿望,此事到此为止罢,不管谁问起来,都要说元内侍是急病而死的。”
从东宫那里出来,唐泛觉得自己就像那天在宫里宫外来回倒腾一样,身心俱疲。
元良的尸身好处理,东宫这边向来嘴严又忠心,元良的死因也只有太子、唐泛、汪直三人知道,只要太子自己不说漏嘴,对外报一个急病,送出宫去安葬就是了。
不过唐泛没有想到的是,隔天他就得到消息:福如死了。
第41章
韩晖和福如都是关押在西厂的,一个是这桩案子的直接凶手,一个是同谋。
昨天汪直的一席话,加上今天的结果,难免立刻让唐泛联想到:人是汪直杀的。
这桩案子牵扯出来的几个人,韩晖是凶手,腊梅是从犯,元良和福如都是同谋。
腊梅虽然帮助韩晖藏针,但那是因为她怀了韩晖的孩子,出于这一点而心甘情愿地帮他,对案子其它内情并不知悉。
韩晖虽然得到元良的帮助,但他也并不知道元良为什么要帮助他。
只有福如,知道元良心怀不甘,想要帮纪妃报仇,最开始找上元良的人是她,说不定为这桩案子出主意,也少不了她的作用。
除了唐泛、汪直、太子三人,就只有福如对元良的动机和行为清清楚楚,如果她在供词里交代元良想为纪妃报仇,那贵妃肯定会把帐算到太子头上的。
现在只要福如一死,自然完全就死无对证了,对汪直来说也是最安全的。
但唐泛去了几次西厂,都没能找到汪直,这名宫女到底是不是汪直杀的,自然也无从问起。
他疑心汪直是故意想要避开自己,可又无可奈何。
没了汪直,他连宫门都进不去,当然也不会知道皇帝和万贵妃那边究竟有什么打算,太子究竟是否会被牵连,案子到底又是如何了结的。
直到半个月后,汪直才让人将他请到西厂,告诉他,案件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了。
唐泛就问:“怎么个尘埃落定法?”
汪直道:“福如平日里被贵妃训斥之后怀恨在心,却不敢报复,元良是福如的对食,听福如抱怨之后,正好韩晖有弑弟之心,就想出这样一个主意,让福如劝贵妃送汤,然后让韩晖提前对韩早下手,三人合谋上演了这么一出戏,借以嫁祸贵妃。结果在韩晖招供之后,她一害怕,就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这跟他在宫里时与唐泛说好的说法是一模一样的。
唐泛也不兜圈子,直接问:“福如的死,可与汪公有关?”
汪直反问:“你以为是我杀的?”
唐泛沉默。
沉默等于默认。
内室之中,左右无人,二人都没有说话,氛围一时有些凝滞。
过了片刻,汪直淡淡道:“这件案子从头到尾,你是唯一完全知道内情的人,我也不妨告诉你:福如之死,与我无关。”
他冷笑一声:“我确实存了将福如灭口的心思,但没想到她自己早一步下手。那女人果然有些问题,她在被审问的过程中,嘴硬得很,起初还死活都说是自己一人所为,又说元良为了纪妃的死找上她,她心里不忍,才出手帮元良。但元良临死前,分明是说福如先找上她的,加上她在贵妃身边十数年,想要帮元良,为何早不帮晚不帮,纪妃都死了好几年了,所以我相信元良不会说谎。”
唐泛点点头:“元良当时已经存了死志,确实没有必要对我们撒谎。”
汪直见他相信自己的话,脸色稍稍好看一些:“等上了刑,她又开始胡言乱语,说自己是受天子的指使,简直不可理喻!我本想将她身上的蹊跷之处都挖出来后再灭口,也免得贵妃那边不好交代,结果没成想,那女人不知从何处得到墙上盛油灯的灯台铜片,割颈而死。”
唐泛本以为人都是汪直杀的,却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内情,不由蹙眉道:“福如关押在监牢之内,西厂又守卫森严,怎能让她找到自杀的器具和机会?”
汪直冷笑:“这说明西厂内部也出问题了,福如背后,必然也还有别人!”
唐泛沉吟道:“那她背后的人意欲为何?为了挑起贵妃和太子之间的矛盾?”
这倒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太子现在年纪虽小,却已逐渐有了明君气象,学习勤奋,从不言苦,侍师敬重,对下和善,这种种优良品德,都仿佛让人看见了未来的希望,身边很是聚集了一批拥趸。
虽说朝中庸臣比比皆是,但不管再黑暗险恶的世道,也总有向往光明,并且努力为了重现光明而努力的人。
就像唐泛,他虽然不是什么旗帜鲜明的太子党,可内心不也隐隐倾向保护太子吗?
正因为如此,才更惹得万贵妃暗暗着急怨恨:现在都这样会收揽人心,那等你以后当了皇帝,还会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所以,若是有心人想要以此挑起矛盾,从此处下手,倒也合情合理。
汪直咬牙切齿道:“为了这件事,我到宫里去给贵妃负荆请罪,很是挨了一顿责骂,回来之后又将西厂重新清洗了一遍,饶是如此,也只是抓到了几条小鱼小虾,压根没有揪出那个幕后黑手,可见此人隐藏之深!他最好别让我抓到,否则我定要让西厂所有酷刑都在他身上用一遍!”
他这话说得杀气腾腾,连唐泛坐在他对面,也觉得杀意扑面而来,简直能够化为实质了。
这件事,汪直本来计划得很好,但现在事情出现了变化,在西厂那种地方,福如竟然也能自杀,这充分说明西厂的内部出了问题,而且对方布置严密,竟然让人查不出来,让汪直怎能不怒?
也亏得他如今备受皇帝与贵妃宠信,方才只是训斥了事,若不然单就这一件事,也足以让他的政治生命告一段落了。
唐泛问:“那韩晖要如何?”
汪直没好气:“还能如何!他又不知道这些事情,只听了元良的怂恿就去杀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口供都问出来了,择日便移交刑部,接下来就没有西厂的事了!”
唐泛点点头,韩晖伏法,也算是能够告慰韩早的在天之灵了。
想及此,他不由为韩早叹息了一声。
韩方林氏中年得子,对韩早本是千娇万宠,韩早也没有因此被养得如同郑诚那样的纨绔子弟一般,反而孝爱父母,尊敬兄长,连看到林氏对兄长不好,都会心中忧郁,又给自己的书童起了一个俏皮的名字,可见是如何可爱的孩子。
唐泛虽然与他未曾谋面,却从韩方林氏的悲痛,从太子的惋惜伤怀中,也能看出韩早的好处。只可惜这样好的孩子,最终却死于自己所敬爱的兄长的心魔衍生出来的毒手。
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林氏对韩晖的苛待,使得韩早郁郁难安,也不会想到要跟元良抱怨,而元良更不会由此知道韩家的恩怨,从而找到下手的机会和条件。
可以说,所有事情,冥冥之中,早有因果。
汪直为了揪出西厂内女干的事情焦头烂额,此事涉及颇深,牵连甚大,唐泛也不好多问,但对方却主动问道:“你觉着,此事会不会与景泰帝有关?”
唐泛悚然一惊,立时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胡乱揣度!”
汪直不悦:“此地就你我二人,私下揣测一二罢了,有何不可?”
汪直口中的景泰帝,就是当今天子的叔叔。
这段公案说起来,其实也是天下皆知。
当年英宗皇帝在位时,因宠信宦官王振,听信其言亲征瓦剌,结果引来了土木堡之变,朝中半数大臣跟着一去不返不说,整个京营也全军覆没,眼看瓦剌人就要打到京城来了,这时候的太子,也就是现在这位天子才两岁,根本主持不了国政,尤其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
于谦等人临危受命,奉英宗皇帝的弟弟,也就是景泰帝为主,抵御瓦剌,使得民心安定,这才免去了大明朝一场泼天大祸。
期间,英宗皇帝从瓦剌那边被放回来,景泰帝已经当了皇帝,当然不肯将皇位相让,再说就算他肯,兄弟俩肯定也回不到以前的感情了,他哥哥必然会猜忌他,所以景泰帝直接将被放回来的老哥软禁起来,自己则当了七年皇帝。
结果就在他病重的时候,又发生了宫变,一些大臣将英宗皇帝从冷宫里救出来,重新迎立,又把景泰帝给软禁起来,兄弟俩的恩怨情仇到此结束,没过一个月,景泰帝死了,先帝怨恨他夺了自己的皇位,连他的帝号都剥夺了,还给了个恶谥,还是当今天子登基之后,才帮他这位叔叔恢复名誉的。
从这一点说来,其实当今天子确实不是一个坏人,他有宽容的心肠,只是对治国不那么上心,这才导致朝廷上下现在一塌糊涂。
话说回来,汪直提起这一段往事,自然不是为了让唐泛抚今追昔,而是想要点明先帝和景泰帝之间的恩怨。
当初景泰帝当了七年的天子,宫中肯定也会有一些得用忠心的人,这些人在先帝复位之后又都一一被砍头,侥幸没死的,也都夹起尾巴做人,低调得几乎没有存在感了。
但也难保其中有人默默隐忍到现在,借着福如的手蓄意挑起纷争,既可以挑拨万贵妃和太子之间的矛盾,又能让皇帝对万贵妃生疑,为宫廷制造一场混乱。
汪直这个猜测确实是合情合理的。
唐泛问:“那福如住处可有什么可疑之处?贵妃又是如何说的?”
汪直道:“福如住处,连同贵妃宫中,早已翻了个底朝天,半点发现也没有,福如的随身物品干净得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只有历年来贵妃赐给她的种种物品和财物……”
“等等,”唐泛打断他,“那福如难道在宫外没有家人了么,那些金银财宝,她没有托人带出宫送与家人?”
汪直哼笑:“你这话算是问道点子上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没有,半点都没有。历年来赏赐的物品俱在,至于金银钱财,没法计算得那么清楚,但大体是不变的。我查过了,她在宫外已经没有家人了,她从小父母俱亡,是由叔父一家抚养长大的,她进宫之后数年,那叔父一家因为城中一带大火,家里烧了个精光,全家搬走,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唐泛听了这话,沉吟不语。
她叔父一家的事情乍听上去好像很有问题,但其实放在当时也是常事,不能以此作为证据。
像武安侯府案里的冯氏清姿,就是因为家里被牵连获罪而流离四散,原先住在他们家一带的人,也因为当年附近起火而导致不少人都迁走了,使得唐泛当时在查案的时候还遇到了一点困难。
福如在宫外没了人,金银财宝无处可送,自然就留在了宫里头,本想着等年纪到了可以放出宫嫁人,孰料被贵妃倚重,一时也出不了宫,如果不是出了这桩案子,说不得以后还要继续留在宫里成为女官的。
汪直道:“贵妃知道此事之后也是十分震怒,万万没想到福如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让我一定要严查到底。”
说是这样说,汪直还能怎么查,任凭西厂再神通广大,人都死了,又没有找出与其幕后牵连的人,总不能凭空捏造出一些证据罢?
但唐泛听了汪直刚才对景泰帝的揣测,还真怕他为了避免被万贵妃追究责任,就随随便便去找些人证和物证出来。
诚然,汪直不算大女干大恶之人,否则他也不会听得进唐泛的建议,愿意与太子那边结个善缘,帮忙隐瞒元良的动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全心全意为别人着想的好人了。
作为西厂提督,汪直的一举一动都要为自己的政治前途着想,要知道,在他手下折戟沉沙的大人物不知凡几,先前他可也还打算将福如灭口的,只不过被福如自己抢先一步而已。
唐泛就道:“福如既死,殊无实证,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她叔父那里,倒是还可以留意一下。”
意思就是既然福如已经死了,证据湮灭,这事儿就算是翻篇了罢,以后有进一步的佐证咱们再说也不迟么。
汪直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总用你文官那一套来揣测我,我做事跟你不一样,也用不着你来教,自从摊上你之后就没好事,要不是凭着贵妃对我的信任,这事儿我还真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
唐大人默默无语地听着他吐槽,心说一开始也是你先找上我的啊,现在说得我跟扫帚星似的。
过了一会儿,汪直见唐泛没有答话,也觉得有些无趣,就道:“太子殿下让我给你转达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