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打断他:“谁不喜欢他?”
韩晖道:“我祖父祖母,长房那边的人都不大喜欢小早,我母亲虽然对小早溺爱异常,可是她……”
韩晖没有再说下去,只摇摇头苦笑。
唐泛道:“韩早的书童可在?”
韩晖点点头,道:“在的,只是小早出事之后,他就被我母亲命人关到柴房,不让给吃的,还是我偷偷给他送了一些,不然他早就饿死了。不过他现在被我母亲的人看守着,二位若想见他,能否先去见见我母亲,否则若是我母亲怪罪下来,我怕我担当不起。”
汪公公做事,什么时候还要问过不相干的人,若说是韩方,他还要给几分面子,毕竟人家曾经担任过成化帝的老师,但对于林氏,他却没有那么多的好脸色了:“无知妇人,我等奉命查案,岂容她说三道四,不必见了,你直接去将那书童提过来见我们就是!”
唐泛却道:“汪公稍安,林氏乃韩早之母,又是韩少傅的夫人,我们去拜会一下也是应当的。”
汪直白了他一眼,没有表示反对。
韩晖算是看出来了,眼前两位大人,汪太监身份更高,但查案的时候,却是以唐泛为主。
他对唐泛感激地笑了笑:“那二位请随我来。”
在韩晖的带领下,唐泛和汪直来到二房住的正屋,韩方听说他们来了,抱病起床接待了两人,他也确实面色苍白,带着病容。
“我儿惨死,圣上天恩,下令调查,二位辛苦了,我实在感激不尽!”
他们跟着寒暄客气两句,唐泛就问起书童被林氏下令关起来的事情。
韩方苦笑道:“说来惭愧,拙荆当年嫁给我之后,吃了不少苦头,我那时候成日忙碌不休,也顾不上关心内宅之事,等到发觉她郁郁寡欢,以至于性情偏激时,已经有些晚了,幸好后来有了君吉,又生了阿早,拙荆这才渐渐好了许多。是我有负于她!”
君吉就是韩晖的字。
唐泛道:“如此说来,尊夫人与家中女眷的关系,似乎不是很好?”
韩方叹了口气:“是,因为往年恩怨,拙荆与我母亲和兄嫂皆有些龃龉。”
看来之前汪直所说的,关于韩家的事情全都是对的,从韩方和韩晖的话里,唐泛不难勾勒出一个性情偏狭的妇人形象,清官难断家务事,正因为跟林氏有怨的人实在太多,所以若是其中有人为了报复她,对韩早下手,那也是不奇怪的。
唐泛就道:“我们想先见见那个书童。”
韩方道:“拙荆就在后面堂屋养病,待我先去与她说一声,二位稍等。”
一件小事,他本来自己可以做决定的,却说还要先问过妻子,爱之深怕之切,林氏虽然跟韩家其他人关系不好,却得韩方真心相待,至今也未纳妾,也算是有舍有得了。
唐泛道:“既然已经来了,我们便与韩少傅一道去探望一下尊夫人罢。”
韩方道:“也好。”
几人来到后面的屋子,韩方问外头的婢女:“夫人可在?”
婢女应道:“夫人正在里面歇息。”
话刚说完,里头便传来一声询问:“谁在外面?”
婢女忙掀起帘子往里头说话:“嬷嬷,是老爷来了,还有几位大人,说是要问问早少爷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里头回应道:“请进。”
唐泛他们跟在韩方后面走了进去,绕过屏风,就看到一名中年妇人半躺在床上,正要掀被下床,旁边还有一名老妇在服侍。
韩方连忙上前阻止道:“你身子不好,就躺着罢。这位是西厂汪公,与顺天府唐推官,他们奉陛下之命前来调查阿早死亡的案子,想见见阿早的书童。”
唐泛也道:“夫人若是身体不适,就不必起身了,我等只是过来问候一声。”
林氏虽然三十多岁了,却还风韵犹存,姿色容貌皆是上上之选,也难怪这些年来韩方对她一直倾心不移,只是面色略显病黄,眉间有股阴郁之色萦绕不去。
“为了我儿的事情,有劳二位大人奔波,实在过意不去……”林氏说道,言语还算温和得体,却见她忽然看见了站在韩方身后的韩晖,面色倏地一变。
“谁让你进来的!”林氏对着韩晖厉声喝道。
韩方:“萱娘……”
林氏理也不理他,只死死盯住韩晖,怨恨地道:“出去,听见没有!你害死你弟弟还不够,又想来害我了?!”
韩晖手足无措:“娘……”
林氏尖声道:“我没你这种儿子!那天你明明可以送小早进宫的,为何没送!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想着让小早死了,你就是二房名正言顺唯一的儿子了!我告诉你,你别想得太美!我没生过你,你找那老虔婆去,是她让你来韩家的,你去给他当儿子去!”
韩方见她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喝了一声:“萱娘!”
林氏喘着粗气,情绪瞬间崩溃,捶着胸口又哭又叫:“小早!小早!娘的心肝啊!你死得好惨!谁那么狠心要害你!是周氏还是王氏,你给娘托个梦啊!等娘给你报了仇,娘就下去陪你!我的儿!”
妇人那尖利的哭喊声直刺耳膜,令唐泛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汪公公更是早就受不了了,直接丢下一句“不知所谓”,转身就甩袖出去了。
韩晖连忙跟在他后面避让出去,唐泛没办法,看着韩方在那里细声劝着妻子,慢慢地将她劝得消停下来,也没有再问什么,转身就出去了。
唐泛出了里屋,就看见汪直等人都站在院子里,韩晖正在给他又是作揖又是赔礼,见了唐泛出来,韩晖冲着他就是一阵苦笑:“还请大人见谅,自从几年前开始,我那母亲的精神便有些不太好,有时候忽然之间受到刺激,就会发作起来,六亲不认!”
从他的笑容可以看出来,韩晖平时一定也受了不少罪,而且刚才林氏说的那番话实在是戳人心得很,虽说是受到刺激口不择言,但那些话总会包含几分下意识的真心吧?养母竟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韩晖心中真不知作何滋味,连唐泛听了都忍不住为韩晖感到不平呢。
唐泛他们自然不知道后世对林氏这种症状有一个很形象的描述,叫被害妄想症,就是说她成天幻想着有人要害自己,觉得四面八方皆是敌人,周氏,王氏,韩晖,通通被她列入了假想敌。
从方才林氏房中那些婢女嬷嬷小心翼翼的表现来看,平时林氏估计也没少这样发作,脾性极差,动辄摔打东西。如果唐泛没有猜错,这应该是林氏嫁入韩家之后,日夜压抑,才生出来的病症,韩方觉得有愧于妻子,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让着她。
他问韩晖:“她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果不其然,韩晖道:“我也不大记得了,从我小时候记事起就这样了,母亲觉得我是祖母强塞给她的,所以很不喜欢我,直到小早出世,这种情况才好了许多,不过前几年,因为姑姑的事情……”
他迟疑了一下,看了唐泛他们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唐泛:“怎么不说了?”
韩晖苦笑道:“这其实也是我那母亲在捕风捉影……我祖母的侄女,也就是我父亲的表妹,守寡之后便来京投靠我们,客居在韩家,我祖母曾经想让我父亲休了母亲,然后娶她为妻,不过我父亲拒绝了。”
唐泛点点头,这事他已经听汪直说过了:“然后呢?”
韩晖道:“我父亲不愿纳妾,我那位周姑姑也不愿意委身当妾室,所以这事就没人再提起了,可不知怎的被我母亲知道了,结果到周姑姑那里好一通闹,闹得周姑姑当时羞愤交加,差点寻死。因为那件事,我母亲的性情越发偏狭,对小早也多有约束,因为周姑姑对小早挺好的,小早也愿意和她玩,但我母亲知道之后,就严令禁止小早去找周姑姑,也不准他去我大伯他们那边的院子……”
这说起来都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家事,韩晖也越说越不好意思,尤其这些谈论的对象又都是他的长辈。
“……大致便是这样。总而言之,你们也看到了,我母亲如今越发受不得半点刺激,总觉得别人对她不怀好意,现在小早一死,她就更加……”
韩晖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
唐泛拍拍他的肩膀:“难为你了!”
韩晖摇摇头:“没什么,二位大人不是要见小早的书童吗,我带你们过去罢。”
第37章
韩早的书童叫小糕,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还是韩早起的,他比韩早大不了几岁,被关了几天已经瘦得形销骨立,见了韩晖便激动得热泪盈眶:“大少爷您可来了!小的是冤枉的,小的没有杀二少爷!求求您帮我向夫人说情啊!”
韩晖安抚他:“我知道,你别着急,夫人这两日身体不好,我们都不敢去刺激她,你先委屈一下,在这里待几天,我会让他们多给你送些吃的来,等夫人心情平复一些,就没事了。这两位是朝廷派来的大人,为了调查小早这桩案子的,你配合些,问什么你都要如实答来,如果你是清白的,这两位大人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小糕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唐泛对他说:“你将那日陪韩早出门的始末原原本本仔细说一遍。”
小糕平复了一下情绪,回想了一下,就道:“那一日,我们和往常一样出门,小婵喊了二少爷起床,伺候他洗漱吃饭,我就在外头等着,约莫寅时三刻出的门,少爷看上去精神很好,也没有什么不妥,出了门之后,少爷上轿,我就在旁边跟着……”
唐泛打断他:“你们出门前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小糕道:“有有,遇到了周姑姑。”
唐泛:“小周氏?你们老爷的表妹?说仔细些。”
小糕道:“对,就是她,周姑姑跟二少爷说了一会儿话,二少爷吃饭吃得快,袖子有些褶皱,周姑姑还帮二少爷整理好。”
唐泛道:“她平日与你们二少爷感情如何?”
小糕道:“挺好的,二少爷很喜欢她,不过夫人不喜欢周姑姑,所以不准二少爷去找她,还吩咐我们平时要看好二少爷。”
这与韩晖说的是一样的。
小糕又道:“但是遇上了周姑姑,二少爷还是会与她打招呼,周姑姑知道夫人的心病,并没有专门来找二少爷,只是有时候会趁见面的时候送二少爷一些小玩意。”
唐泛:“什么小玩意?”
小糕:“吃的玩的都有,有时候是在外头买的云片糕,有时候是她自己缝的小布鱼,二少爷都很喜欢,他还让我们要帮忙偷偷瞒着夫人。”
唐泛问:“那天你们出门之后,又遇到什么人吗,轿子可曾中途停下来过?”
小糕摇头:“不曾,出了门之后就一路到宫门外面了,我看着二少爷被宫里的人带走,我就回来了,本来说好是要傍晚再去接人的,谁知道,谁知道少爷就……”
唐泛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他看向韩晖:“我们想去见见小周氏。”
韩晖点点头:“请随我来。”
小周氏显然也已经得到了消息,她迎出来的时候,双目通红,楚楚可怜,从年纪上看,确实要比林氏年轻一些,也难怪林氏会对她防范甚深。
小周氏听韩晖介绍了唐泛他们的身份,先朝他们行了一礼,然后道:“寡居妇人,原本就不祥,若不是我总去看望小早,说不定小早也不会出事了。”
唐泛自然没有安慰她的义务和心情,直接就问:“我听小糕说,韩早出事的当日,在他出门前往宫中之前,你曾见过他?”
小周氏点头道:“是,那会儿我准备去前院给姑妈请安,正好就遇上了小早,我知道表嫂不喜欢我与小早多接触之后,也没怎么去找他玩儿了。但是小早这孩子惹人疼,一碰上他,我就忍不住要逗逗他,跟他聊上一会儿。那天我就跟小早说了一小会儿话,大约也就一盏茶的时间,当时小早的书童小糕在场,我的侍女腊梅也在场。”
她说的腊梅,就是站在小周氏身后的年轻婢女,跟韩晖差不多年纪,低着头,双手交握搭在腹部,见小周氏说到自己,腊梅就朝唐泛他们行了行礼。
唐泛看了她一眼,重新望向小周氏:“你还帮韩早近身整理过衣裳,对吗?”
小周氏愣了一下:“对,这,这有什么关系吗?”
唐泛没有作答,只说道:“我想看看你的房间,可以罢?”
小周氏看着唐泛,惊愕交加:“大人,大人这是怀疑我吗?”
唐泛淡淡道:“是与不是,先看了再说罢。”
小周氏咬着下唇,一个女人被人搜查屋子,实在是莫大的侮辱,而且这本身似乎就向外人传达了一些讯息。“若是我不答应呢?”
唐泛望向汪直。
一直在旁边充当布景板的汪公公出场了,跟唐大人配合无间的他立马狞笑道:“现在让我们搜,还是等我把你带回西厂再搜,你自己选。”
唐泛暗暗地朝汪公公竖起大拇指。
这句话从西厂提督口中说出,效果是十倍加成的,若是让唐泛搬出顺天府,那就毫无威慑力了。
唐大人心想,当初陛下让汪厂公亲自出马来监视自己外加帮忙,其实也不是一无用处的嘛。
西厂的威名,连闺阁妇人也如雷贯耳,小周氏的俏脸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她往后退了两步,腊梅连忙扶住她。
小周氏盈盈下拜:“二位大人容禀,此事与我确实毫无关系,我将小早当成子侄一般疼爱,如何会去害他?我一介妇人,若是让人搜了屋子,以后传出去还如何做人,个中缘由,还请大人们体谅才是。”
唐泛的声音很温柔,语气却不为所动:“奉差办案,也请你体谅则个了。”
说罢也不管小周氏了,他直接当先就向屋子走进去。
汪直带来的人此时就派上了用场,他们外加汪直唐泛,几个人在屋子里搜了起来。
西厂的人办事当然不可能温柔到哪里去,不一会儿,那些被褥妆奁之类的就都被查找得一团凌乱。
作为一个妇道人家的闺房,能被汪厂公亲自上手搜的,小周氏也算是头一份了。
不过汪公公上手更是粗暴,他专门挑那些很少有人注意的角落去查看,连床幔帐顶都被他扯了下来。
最厚道的是唐泛,他找的是墙角床脚这样的地方,很少造成毁灭性的破坏。
韩晖不方便进来,就在外头等着。
无法阻止,只能跟在唐泛他们后脚进来的小周氏看到这一地凌乱,当即就腿一软,差点没厥过去。
腊梅慌忙扶住她,喊了起来:“主子!主子!”
“厂公!”汪直带来的两人之一忽然叫了一声,他站在窗台处,一手拿着块磁石,正从窗台关合窗户的缝隙处吸出一根细针。
汪直和唐泛随即应声走过去查看。
近前一看,才发现那根细针两寸多长,与头发一般粗细,若不是西厂这个探子听了唐泛的话,特意带了磁石过来,还真未必能发现此物的存在。
“这是根断针!”汪直道,然后转向瘫软在地上的小周氏,目光阴冷。“韩早正是断针没入水分穴而死,你还敢说不是你做的?”
小周氏睁大了眼睛,猛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那针是谁的!”